郭店竹簡《五行》篇釋義

摘 要：郭店楚簡公布以來，《五行》篇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本文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以區分“德之行”與“行”為基點，對“中心之憂”是的理解全文的關鍵這一問題進行了探討，進而闡述了“進之”君子的道路和竹簡《五行》篇的構建意識，同時也對篇中的一些主要關鍵詞句做了自己的解讀。

關鍵詞：郭店竹簡 《五行》 中心之憂 慎獨

一、“德之行”和“行”

《五行》一開篇就對形于內的“德之行”與不形于內的“行”的關系作了說明，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了“五行”與“四行、”“德”與“善”、“天道”與“人道”的概念。

關于“德之行”與“行”的關系，學界大致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是認為《五行》強調的是德之行，二是認為《五行》是德之行與行并重的。陳來先生持第一種觀點，他認為仁形于內，是指仁內化為德性，而仁不形于內是指仁尚未內化為德性，只是作為仁的一種行為呈現， “德之行指德性(virtue)，即人的內在的品性、品質，行在這里則泛指德行(moral conduct)，即合乎道德原則的行為”，其結論是仁義禮智四種行是善的呈現，而德之行則比這種善的呈現更為重要，強調德行的內化才是《五行》篇的主旨。[1]持第二種觀點的梁濤先生認為《五行》的行與德之行實際上是“雙重道德律”，德之行是內在道德律，是主體自覺，行是外在道德律，是客觀規范。[2]筆者贊同“德之行”與“行”是并重的看法，因為從《五行》篇全篇來看，“德”與“善”、“人道”與“天道”是可以契合的，如果在“德之行”與“行”上偏重任何一方，則有悖于這一理路。

在竹簡《五行》第一章中，仁義禮智圣行于內為“德之行”，但在說“行”時，只有仁義禮智四種，而沒有圣，這是為什么呢？將簡本與帛本《五行》比較就會發現，帛書《五行》少了“德之”二字，寫作“圣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與前四項仁義禮智在語言表述結構上完全一致。目前很多學者認為帛本脫落了“德之”二字，應當據簡本補足，認為簡本憂于帛本，筆者也持同樣的看法。依照簡本的這一句，對于圣而言，不論形于內或不形于內，都是德之行，對于圣，是完全合一的，沒有體和用的分別。這就關涉到“五行”與“四行”、“德”與“善”、“天道”與“人道”這三個問題。筆者認為，這是理解《五行》最難的地方，也是理解“天道”與“人道”能實現契合的關鍵。

二、“五行”與“四行”

在開篇第一章論述“德之行”和“行”之后，竹簡《五行》接著在第二章提出“五行”與“四行”、“德”與“善”、“天道”與“人道”的問題，而且這三個問題之間又是相關聯的，有一個十分完備的體系架構。

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2章）。[3]

此處魏啟鵬先生在《德行校釋》中認為“德之行五”是“德之五行”的倒文。[4]陳來先生則認為“德之行”與“行”是相對的，此句應理解為“德之行五，和謂之德；行四，和謂之善”。[4]筆者認為，后一種說法顯然更為合理，更合乎《五行》篇的理路。因為這里的“和 ”應理解為中和，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德，是五行中和的呈現；行四和謂之善，善，是四行中和的呈現，且“四行”的仁、義 、禮、智，亦屬 “德之行” ，所以，善是講用的一面，道德行為的實現就是善，而德的呈現，還需要圣的中和，而圣又不分行于內還是形于外，那么可以看出，善和德在本質上就有差異，而不可理解為量變的不同，更不能簡單地認為是數量上的差異，所以講“善，人道也。德，天道也”。進而可以看出，德和善分別是在人和天的兩個角度上來說的。善在人，德在天，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關系。德，是形而上的體；善，是形而下的用。而將體和用合二為一，就是儒家常常講的君子了。

竹簡《五行》第三章講到“五行皆行于內而時行之，謂之君子。”“君子”就是仁義禮智圣五者都形于內，而且時時踐行的人。這就同佛家講“悟后起修”的道理是一樣的，想達到“君子”的層次，領悟是一回事，領悟之后不誠意修身，也是白費功夫。不修就不能實現“善”與“德”、“人道”與“天道”的契合。這里還有一層暗含的意思，那就是人有成就“德”，成就“天道”的可能性。這在竹簡《五行》第十章、第十一章中也有呼應。

君子之為善也，有與始，有與終也。君子之為德也，有與始，無與終也。金聲而玉振之，有德者也。（10章）

金聲，善也；玉振，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聲而玉振之。（11章）

這里可以看出，“有德者”即可實現“金聲而玉振之”，將“金聲”（善）與“玉振”（德）合二為一。同時也應看到，為善與為德是不同的，為善是有始有終的，為德是有始無終的，因此，“圣”作為有始無終的形而上來說，就不同于仁義禮智了。那么，怎樣成為有德者，進而成就君子呢？

三、“中心之憂”

在竹簡《五行》第二章后半部分這樣講到：“君子無中心之憂則無中心之智，無中心之智則無中心之悅，無中心之悅則不安，不安則不樂，不樂則無德。”龐樸先生將這一段話看作理解全文的鑰匙，指出《五行》中存在著一個“憂—智—悅”的基本線索。茍東峰先生也寫到“本文認為‘君子無中心之憂則無中心之智…… ’這段話實際上是‘德之行，從而也是整篇文章得以展開的總方法，而‘中心之憂’正位于這個方法的起點處。”[5]然后，茍東峰先生沿著東西方哲學的起源以及徐復觀、牟宗三對先秦儒家“憂患意識”的思路，對《五行》篇的“中心之憂”作了梳理，最后指出《五行》篇的特殊之處在于，它的作者自覺地將“憂患意識”作為理論思考的出發點。[6]但對于“憂患意識”的觀點，筆者認為值得商榷。

首先，從史前文化巫教→宗教（禮）→禮制（禮教）三部曲的內在轉換關系來看，“中國文明起源是以‘禮’為核心要素，也就是以‘宗教’為核心要素。”[7]對于宗教的本意，張連順老師這樣論述到，“即Religare宗教一詞，乃是通過‘聯系之物’而達到‘神人相契’的生命體驗境界，也就是通過‘聯系之物’而‘得到神和上帝的愛’。”[8]而扮演溝通人和上帝（天）的人就是巫和覡，他們的“聯系之物”就是對鬼神的敬畏和虔誠。茍東峰先生也講到“這種憂患意識造端于殷周之際，最初表現為‘敬’，后又融入‘禮’，進為‘仁’，表面說來，是通過“敬”的作用肯定自己；本質地說，是在天道、天命的層層下貫而為自己的真正主體中肯定自己。”[9]但是，這里的“表面說來”確實是只看了“敬”的表面意義，其本質也不是“天道、天命的層層下貫”，這里應更多關注“敬”對人內心的作用，不應將“天道”與“人道”分隔，而需要“層層下貫”。站在“巫教→宗教→禮教”的線索上來看，“敬”在殷周之際，只是一種敬畏和虔誠，根本就沒有“憂患意識”之義。而且，正是在敬畏和虔誠（敬）的基礎上，才有了后來孔孟“誠”的思想，孔子講“敬神如神在”，就是佐證。

其次，從傳統儒家經典來看，孔子講“仁者不憂”（《論語·子罕》），孟子講“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孟子·離婁下》）。如果認為這里的“憂”是“憂患意識”的話，那孔孟就不該是一家，而該分庭抗禮了，“仁者”、“君子”都是儒家追求的理想人格，孔子講“仁者不憂”，孟子講“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這里在“憂患意識”這個層面是講不通的，但是，如果把“憂”看著是“敬”，看著是“誠”的心理基礎話，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中心之憂”的“憂”，也應當作此解，才合乎《五行》。所以，筆者贊同龐樸先生將“中心之憂”看作理解全文的鑰匙的觀點，但認為茍東峰先生將“中心之憂”理解為“憂患意識”是值得商榷的，將其理解為“中心之誠”更符合孔孟之道。

四、“進之”君子的道路

既然“中心之憂”中“憂”是“敬”之意，又是《五行》篇學說的出發處，現在我們就在此基礎上討論此篇關于君子“進之”的道路。竹簡《五行》篇中在最后部分說：

君子集大成。能進之，為君子。（第24章）

目而知之，謂之進之。喻而知之，謂之進之。譬而知之，謂之進之。幾而知之，天也。“上帝臨汝，毋貳爾心”，此之謂也。（第26章）

“能進之，為君子”，“進之”即《易傳》所說的進德，《大學》所說的致知，表示道德知識和修身的進步與提升。第二十六章是對第二十四章“進之”說法的發揮和解說，在其解說中，強調各種“知之”，前面幾種與竹簡《五行》篇第十六章中講“見而之知，智也”相同，都是注重外來經驗對“進之”的作用，而最后一種“幾而知之”，則是在“天道”的層面講的。為什么“上帝臨汝，毋貳爾心”呢？這就是思孟學派常常談的“慎獨”問題。

竹簡《五行》對慎獨的論述，主要是在第八章和第九章。

“淑人君子，其儀一也”。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君子慎其獨也。（第8章）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第9章）

“淑人君子，其儀一也”語出《詩經·曹風·鸕鳩》，其完整一句為“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其原意是講為政者應像布谷鳥哺育幼鳥的一樣，總是做到平均如一，這里用來表示君子慎獨應做到不偏不向、用心均一。“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語出《詩經· 風·燕燕》，其完整一句為“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其愿意是講相愛的人分別，淚如雨下，根本沒有理會自己衣衫不齊，講的是人的至哀之情。帛書與此對應的地方講到“‘能唯一，然后能為君子’，能唯一者，言能以多為一。以多為一者，言能以五為一也。‘君子慎其獨’，慎其獨也者，言舍夫無而慎其心之謂獨。獨然后一。一也者，夫五夫為一也也，然后能得之一也，乃德己，德猶天也。”（222、223行）”可以看出帛書《五行》的解釋，慎獨就是“能為一”，“能為一”是指心不受五官和外界的干擾和影響。

竹簡《五行》第二十五章講“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這是說，耳目口鼻手足都受心的支配，受心的役使，接受心的指令，莫敢違背心的決定和指揮。但是，心是跳動不拘的，《大學》講“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也是很好的佐證。

綜上所論，可以看出竹簡《五行》暗含有以“中心之憂”為前提，由敬畏和虔誠而生“意誠”，君子慎獨，而后“進之”的線索，竹簡《五行》篇的確有完整嚴密的構架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