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桂花出現在古典詩歌中,有的詩歌稱之為“桂花”,而有的則稱之為“桂子”。但不管是哪一種稱謂,所指都應為桂花。之所以稱“桂子”而不稱“桂花”,是出于音韻平仄、語境需要等方面考慮。
關鍵詞:桂子 桂花 平仄 意境 情感
杭州的美麗一部分是因為它的景致,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它的文化——有太多的詩詞都提及杭州之美,它是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城市。
杭州之美在于春秋二季。春是“春來江水綠如藍”,而秋則可“山寺月中尋桂子”,白居易這兩個句子成了杭州的廣告。于是有很多人懷著類似的夢想來到杭州,這其中有柳永。柳永來時風光正好,他心情十分愉悅,遂揮筆寫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柳永將杭州的美傳唱到了更遠的地方,于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就成了人們想象中的天堂了。而杭州市民們不知是否出于對詩句的自覺,果然種了許多桂花樹。每年秋天一到,不必特意去哪里尋桂,到處都是桂花濃郁的香味。桂花也沾了詩人的光,成了杭州的市花。
有一點是比較有意思的:無論是“山寺月中尋桂子”,還是“三秋桂子”,其所指都應為桂花,但是,詩人均稱其為“桂子”而不稱“桂花”。這是為何?
《浙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3期上曾刊載張浩遜《柳永詞“三秋桂子”新解》一文,該文認為“桂子”不應指桂花,而是的的確確指桂花樹的果實。我認為這種解釋不妥:
首先,我們可以從其它詩句里尋找到證據,可以證明“桂子”即“桂花”。宋之問《靈隱寺》中寫“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李白《送崔十二游天竺寺》里寫道“每年海樹霜,桂子落秋月”;劉過《轆轤金井·四犯翦梅花》有“桂子香濃,梧桐影轉,月寒天曉”;宋代黃機《木蘭花慢》有“桂子香濃秋月,桃花浪暖春風”;吳潛《南鄉子》有“桂子飄香八月頭”;元代王冕《次韻答樊山·其四》有“水靜魚兒樂,風微桂子香”……類似例子很多。綜合上述詩句可以發現,詩人們所提到的“桂子”有兩大特點:第一是“香”;第二是“八月”,與秋天相關。確如張浩遜老師所說,天竺桂的確是可以結果的,當桂花落盡,它就結出一種綠色的橢圓形的果實。但是它不香,幾乎沒有味道,倘若“桂子”就指的這個,顯然就談不上“香濃”了——比如“風微桂子香”,微風拂過,便能聞見桂子濃郁的香味,在桂花是可能的,在桂花樹的果實則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另外,詩人們所寫“桂子”是落于秋天,白居易“山寺月中尋桂子”也是在秋天,那么照此說來他尋的也只能是桂花而非桂樹的果實了——桂花的確是在秋天落下的,而杭州桂子落下的季節是在來年的三四月。由此可見,將“桂子”理解為桂樹之子的“新解”實為望文生義。
其次,從詩歌意境上看,“桂子”也應理解為“桂花”才合理。試想,秋天來臨,秋月如鏡,詩人乘月出游,或呼朋引伴,或獨自一人,乘興而來盡興而返,說是尋桂子,其實是感覺桂花的香味,果然他們就一路聞見了桂花濃郁的香,這是多有詩意的事情!然而換成“桂子”呢?它就是種樸實無華的果實,沒有香味,成熟前顏色與桂花樹的葉子十分接近,在晚上,在沒有路燈的古代,他們去“尋”它作甚?再說,桂子要落需要等到它成熟以后,在秋天,桂子頂多就是結成了果實而絕對談不上“落”,它們只會很健康地生長在枝頭上,隱藏在葉子中間,未成熟以前都不會落的。再者,成熟以后的桂子落在地上實在是一件很不美的事情:它會變成近似于紫黑的顏色,從高處落下來往往會被砸破表皮,倘若人踩在上面,流出的汁液會將周圍染成黑點,并不好看,而且仍舊無香。所以,“尋桂子”若理解為“尋桂花”是很有意境的,但是若理解為“尋找桂花樹的果實”那就一點韻味都沒有了。
那么,詩人們為何要將“桂花”寫成“桂子”而不直寫為桂花呢?
綜合來看,歷朝歷代皆有稱“桂花”為“桂子”的現象,但同時也有直稱“桂花”的。就比如“山寺月中尋桂子”的白居易,他在《東城桂》里即寫道:“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另外如王維“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也是名句;王建《十五夜望月》有“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之句;杜牧《句溪夏日送盧霈秀才歸王屋山將欲赴舉》有“秋山念君別,惆悵桂花時”;李賀《李夫人歌》有“翩聯桂花墜秋月,孤鸞驚啼商絲發”之句;湯顯祖《天竺中秋 》里有“一夜桂花何處落?月中空有軸簾聲”……以上事實可以看出,究竟寫成“桂花”還是“桂子”并沒無定數,它只是詩人自由選擇的結果。
也就是說,問題在于詩人是在以什么標準來確定究竟是寫成“桂花”還是“桂子”?
個人以為,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音韻。古典詩詞格律極為嚴謹,當平則平,當仄則仄,平仄相對方顯抑揚頓挫之美。稍加注意就可發現,上述詩句中凡寫“桂子”處皆應為仄聲,寫“桂花”處則為平聲。比如《憶江南》的詞牌格律為: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 早晚復相逢?
詩歌押韻更為簡單,平仄相對、仄起平收。像“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天上初秋桂子,庭前八月丹花”、“水靜魚兒樂,風微桂子香”等詩句,也是從符合音韻的角度在選用,一旦寫成“桂花”就不合律了。
同樣,直寫“桂花”的詩句同樣也符合這一規律:“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也是上平下仄,上仄下平。一般而言,詩歌中若為詩句下聯末字,則一律會寫為“桂花”;為上聯末字,則一律為“桂子”。
其次,古典詩詞講究煉字,一首作品里一般不重復用字,所以,但凡有兩種“花”的時候,桂花的“花”往往用“子”來代替。比如說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除了從平仄上在考慮之外,也還有一個避免重復的原因——假如變成“三秋桂花”,那么無論如何“十里荷花”都是接不下去的,不僅不合律,而且詩意全無。黃璣《木蘭花慢》“桂子香濃秋月,桃花浪暖春風”之句也是同樣的道理,假如前言“花”而后又言“花”,顯然不符合古典詩詞的審美原則。張浩遜老師在文章中所言,“即使從句格形式看,桂子也不宜釋為桂花,否則便與‘荷花’相重。”[1]我倒覺得這很正常:又有桂花又有荷花,這正是作者在敷陳杭州繁花之盛,正符合整首詞意象紛呈的風格。
再次,可能“桂子”在古時就是桂花的別稱。正因歷來百姓都有稱桂花為桂子的習俗,這已成為一種常識,所以詩人才可以隨意選用而不擔心是否會給讀者造成理解上的困難。“子”在古時被作為詞綴的幾率非常大——德高望重者稱之為“子”,比如孔子、孟子、老子、莊子等先秦諸子。有藝術成就者也稱之為“子”,比如《赤壁賦》中“蘇子愀然”,蘇軾即稱已為“蘇子”;《秋聲賦》里“歐陽子方夜讀書”,也即歐陽修。推而廣之,美貌過人者也稱之為“子”,比如說“西子”,“南子”。他們的名中并無“子”字,只不過是人們通常給他們的一種尊稱,或者說愛稱、泛稱。那么出于對桂花的喜愛,人們也很有可能將桂花稱之為桂子——其它植物也有過這樣的先例,比如蘇軾《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里有“江云漠漠桂花濕,海雨翛翛荔子然”之句。“荔子”一般稱之為“荔枝”,如“無人知是荔枝來”,今人也是稱荔枝,但蘇軾就要稱為“荔子”,這就很可能是出于對荔枝的喜愛:蘇軾是一個“日啖栛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的人,可見有多愛荔枝。同樣,“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之句,不稱“西施”而稱“西子”,除了音韻的因素,我覺得更有一種喜愛的意思在里面。既然之么多的人與物都可能稱之為“子”,為什么不可以稱桂花為桂子呢?
撫今追昔,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都在感受著杭州之美。西湖一帶的確很美,照今天看來依然算美,一春一秋置身其間令人心緒暢然。那么在若干年前的古代,那時沒有湖邊的高樓,沒有成群結隊的旅游大巴,沒有湖中夜夜不休的音樂噴泉,那時唯有青山如黛,游人三三兩兩,畫舫悠游其間,歌伎們的吳儂軟語軟綿綿地從遠方傳入詩人的耳朵,那時應當是更美的。所以詩人才興致大好,于菱歌泛夜中深深喜愛上了這個城市——誰會不喜歡它呢?有三秋的桂子,十里的荷花,這么美的城市,還有自古以來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