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圖風格:畫一個民國的女子穿著旗袍拿著剪刀剪從窗邊探出身的海棠花。旁邊擺著一張白色的宣紙,上面寫著黑色的字。
收到惜年信箋的時候,我正在修剪那枝自窗際一探而出的海棠。白色的宣紙淡出一行行墨黑的字跡,干凈而整齊,一如惜年在陽光下美好的樣子。
信中,惜年說, 他如今在北平過得很好。他說,他要結婚了,未婚妻是姚司令家的千金,溫婉賢淑。他還說,婧萱,都過去那么久了,你為何還是放不下……
我可以想象出惜年說最后一句話時的樣子,濃密俊秀的眉毛緊緊蹙著,精致的側臉滿是書生氣。
是啊,都過去這么久了,為何還是放不下呢?
我苦笑,覺得屋里的陽光突然萬分刺眼起來。臉上涼涼的,我探過手去,指尖染上了些許水漬。
我想,如果可以,我希望時間永遠錯過遇見的那一年。
壹
承燁,直到現在我還能很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遇到你時的情景。那一年,北平剛剛淪陷,在街道上隨處可見荷槍實彈的國軍。那一年,鮮血染遍了荒蕪的大地,血腥中夾雜著離人淚。那一年,上海卻依舊歌舞升平。
夜色深沉得如同墨硯,襯著傳來的的燈光,微薄中投下稀疏的倒影。波光瀲滟的海水映出遠在天際的鐮刀月,靜謐而又冷清。
涼風中,低沉的汽笛聲忽然嗚咽響起,由遠而近。
白綠相間的貨輪漸漸靠了岸,我和惜年藏在集裝箱后,相視一眼,按照計劃,槍聲破空響起。
碼頭瞬間慌亂起來,接著,隨風妖嬈而起的大火染紅了半邊天,將貨輪吞噬。
就這樣,我和惜年闖了禍。
那些接貨的人滿臉怒容,手中揮舞著彎刀在后面追趕,嘴里不斷罵著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一直從夜灘跑到正新街,窮途末路之下,我和惜年便躲進了彼時上海最大的舞廳里。
進了門,惜年往左我往右,可身后的人仍如蒼蠅一般,甩都甩不掉。
承燁,你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混亂不堪中,你安靜地坐在沙椅上,渾身散發著孤傲的氣息,舞池中微弱的光打在你精致的側臉上,明明滅滅,是那樣的好看。
記憶在一瞬間回到從前,那時阿爹拿著一張照片對我說:“婧萱,這是你未婚夫。”
而現在,微弱的燈光下,你像極了他。
沒有多想,我沖到你面前,在你的錯愕而又清冷的目光中,撲到了你的懷中:“爹,快救救女兒。”
周圍傳來陣陣抽氣聲,顯然他們是被我嚇到了。我卻不以為意,轉頭沖他們甜甜地笑了笑,淡定地說道:“別害怕,我是他的私生女。”
說完,我揚揚自得地抬起眼睛,不想,卻一把望進了你那雙狹長深邃的眸子,那樣的近,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小小的自己。溫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帶著你獨特的氣息,我的心突然沒由來地輕輕一顫。
這時,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我趕忙重新把臉埋在你的胸前,惡狠狠地威脅道:“喂,救救我,不然我讓我阿爹弄死你。”說著,還在你腰間擰了一把。你疼得只抽冷氣,艱難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我要再次對你下毒手時,你終于有所動作,摘下了我頭上的帽子,讓那一頭墨黑的秀發散落,遮住了我驚慌失措的面容。
那些人終是找到了這里,但在你抬起臉的一剎那,他們規矩了許多。兩句話,只是兩句話,你便輕而易舉地打發了我要拼命逃離的人。我知道,這次我賭贏了。
待到安靜后,我一把推開你,從你懷中站了起來。你失笑,雙手環胸,一臉饒有興趣的樣子,像是在向我討個說法。
沒有理你,我轉身想要離開。我想,能出入這種地方,還讓日本人對你唯唯諾諾,你一定是個有權有勢的紈绔子弟,而且家里還和東洋軍勾結在一起。我討厭日本人,所以,連你我也一起討厭。
面對我毫不掩飾的鄙夷,你也不在意,嘴角微鉤:“膽子不小,你是誰家的姑娘,怎么惹上了這些難纏的人?”
“要你管!”我撇嘴。說完,就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張牙舞爪,這是后來你形容我的。
也是,那時上海還繁華,那時我還是沈公館的五小姐,穿著藍衫子百褶裙,在學校里裝大家閨秀,暗地里卻任性到不行,偷了阿爹的槍,一把火燒光了日本人進口的煙草。
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你。在我披頭散發,一身破爛得連乞丐也不屑一顧的行頭,瞪眼掐腰的樣子宛若一個蓬頭垢面的大媽,沖你翻白眼時,你能認出我是個姑娘,這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貳
那日回到家中,自是逃脫不了阿爹的責罵。好歹阿爹疼我,只念了幾句便讓我回房了。可他窩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泄,最后可憐了惜年,在沈家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阿爹揚起鞭子的手在搖曳的燭火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一下一下打在惜年身上,我跪在門外聽得心驚膽戰。
“婧萱還小,不懂事,可你都十八了,她想燒煙草你就帶著她去,日本人是你惹得起的嗎?若還有下次,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阿爹罵完便甩下鞭子走了。惜年渾身是血,卻仍跪得端正,削瘦的背影沉著而堅毅。
沒人敢去向阿爹求情,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從小到大,只要我闖了禍,惜年總是挨罰的那個。用阿爹的話說,哥哥行為不端,妹妹才會如此淘氣。
沒錯,惜年就是我最小的哥哥,只比我長了兩歲,所以我才和他比較親近些。而其他的哥哥,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和他們親近的時候,都死在了北平的戰場上。
正新街戒嚴,日軍挨家挨戶地搜了三天,但那夜黑得很,他們并沒有瞧見我和惜年的樣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一切都回歸了原來的樣子,只是,承燁,我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
那一日窗外的木棉開得正好,一簇簇如無盡的血色,濃烈得化不開。
我從學堂回家,推開門抬眼便看到坐在阿爹身旁的你。你正和阿爹交談著什么,看到我來,你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揚起一個波瀾不驚的弧度,卻也算得上彬彬有禮。
阿爹站起身,于是,在我生命中重復了無數次的場景再次出現。他指著你笑著說道:“婧萱,這是你未婚夫。”
我登時如五雷轟頂,愣在了原地。
記得自我幼時起,阿爹就喜歡拿著一張照片讓我看,看了一次又一次,也讓我嫌棄了一次又一次。因為,那時我不過十歲,可照片上的男子已經長成了如神祇般俊美的男人了。
見我沒有反應,阿爹又說道:“不過,他今天是來退婚的。”
你向我解釋:“在下長沈小姐十五歲,不愿耽誤沈小姐終身,這門親事不如作罷吧。”
說這話時,你一直帶著笑意,溫和卻疏離。我又想起那晚你狹長深邃的眸子,朦朧的燈光下,真正能蠱惑人心。突然之間我覺得,其實嫁給你也不是一件壞事。
面對我的執著,你有些頭疼,認為只是小女兒家的任性。
阿爹也勸我,他不愿我委屈,奈何我就是賴上了你。
承燁,我想我是喜歡你的,可是,你并不喜歡我。
叁
惜年說,楚楚可人的女子自是更惹人憐些,婧萱你這樣張牙舞爪的,難怪顧承燁不喜歡你。
于是,從那一天開始,我努力收斂自己。兩年的時間,我終于成了惜年口中的大家閨秀,一顰一笑,清雅端莊。
縱使再不愿意,你還是依約而來。
臨走前,阿爹囑咐我,千萬不要委屈了自己。我知道阿爹說的是什么,你顧家少爺的事我也多多少少聽到些。人們都說你心狠手辣,冷漠無情,只是兩年,便把上海灘所有的生意都給攔了去,他們還說你生性風流,終日流連歌舞喧囂之處。
這些我都不在乎,我想你只是沒找到一個真正心愛的女子,近水樓臺先得月,只要我嫁給了你,終有一天我會得到你的心。
那日的娶親轟動了上海,兩大家族的聯姻,還有你顯赫的地位,無一不成為人們的談資。
這場婚禮我傾盡了所有,但你卻顯得隨意許多,禮節繁重,我甚至看到你緊蹙的眉頭間流露出些許不耐煩,絲毫沒有遮掩。
我怔忪在原地,心微微有些泛涼。當真是不可一世的人啊,連花費半點心思做戲都不愿意。
敬過酒后,我被丫鬟送回了新房,你卻還陪著賓客。
最后一絲夕陽的余暉也漸漸隱沒在古宅精致的碧瓦朱甍間,海棠的枝丫探出窗際,低垂的姿態猶如染盡春紅的蝶翼。
墻上的西洋鐘響了一聲又一聲,直至春末料峭的夜色濃密得再也化不開。
房里沒有侍候的人,只有我帶來的丫鬟寧心。看她困得不像樣子,我苦笑了一下,說:“去睡吧,不等了。”
第二日,顧公館里的議論高起,只因自家少爺新婚之夜居然去了舞廳,還真是沒有把新夫人放在眼里。你的那些姨太們也來瞧笑話,打著奉茶的名義,卻把尖酸刻薄的話全都說了去。
這兩年來,你娶了十多位姨太進門,卻一直留著正室之位,所以在你娶我那天,人們都猜想你是寵極了我。可漸漸地他們發現,事實并不是那樣,你將我娶過來只是當擺設,給了我正妻的名分,派來了服侍的人,其他的卻從不過問。有時你也會去姨太那兒,但從不多看我一眼,她們在我面前慢慢放肆開來,我想,若我不是沈公館的五小姐,那我在你府上定成了人人可欺的對象。
你是恨極了我設計你,這門親事本可以推掉,可我卻趁你醉酒之際走進了你的房間。你是那樣孤傲和堅毅的一個人,有著王者的不可一世,最后卻不得不娶我。
在顧公館的兩個月,我體會到了九重宮闈中女子的寂寥,在那個陽光到達不了的地方,她們是否也在屈指算著,一日日地等待良人到來。
但這個年代終歸是不平靜的,戰事緊張,日本人越發猖狂,報童在街上竭力地喊著“號外,號外”。
這天的黃昏格外晦暗,一切都像是透著雕花琉璃般朦朧。你的幾個姨太又來找我麻煩,但因為聽得習慣了,反倒不覺得喧嘩。
庭院里卻吵鬧聲漸起,我蹙了蹙眉頭,讓寧心去瞧瞧,看是哪個丫頭這般不懂事。
沒多久,寧心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道:“小姐,外面來了好多難纏的人,說是要封查顧公館。”
果不其然,轉眼間,兩隊腰間配著長槍的警司闊步走了過來,登時把顧公館圍得水泄不通。為首的那人我認得,彼時上海總警局的局座。
你的那些姨太們都是小家人,哪里見過這陣仗,她們被唬得雙腿打戰,竟是一個字都不敢說。
趙局座看到了我,微微一笑道:“少夫人,好久不見。”
我扯扯嘴角,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問道:“局座這是做什么?”
他打量了顧公館一眼,錦繡豪宅,格外的金碧輝煌,不禁冷聲道:“有人密告顧承燁與日本人勾結。”
心中一驚,但我也明白了一些。你雖然在北平時就早已有權有勢,但如今,兩年間你便收壟了上海所有的生意,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如果沒有人撐腰,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而且,大婚那日,你請的座上賓幾乎都是軍統中人,其中不乏國軍要官。
我知道,你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在生意場上廝混的人,個個都冷血無情,心狠手辣。所以,現在我也沒必要太過擔心,如果他們真能搜出些什么,那顧承燁也就不是顧承燁了。
你終于姍姍而來,嘴角的淺笑里,含了三分冰冷七分懶散。你只是隨意地坐在那里品茶,卻如同坐到了最高的地方,仿若神祇俯視一切,外面槍聲四起,也依舊無法動搖你一襲黑色西裝下凌厲的威嚴。
那些人訕訕而回,你也終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沈家小姐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
肆
遲來的新婚之夜,天亮時分,你醒過來,要丫鬟端來了一碗參湯,看著我喝下后,這才離開。
寧心替我梳妝,柳眉細畫,遮不住的笑靨如花。她打趣道,看那些姨太們不氣紅了眼。
我笑而不語。
自那之后,你經常來我房里坐坐,也讓管家送了許多東西來,我瞧了一眼,全都是西洋的小玩意兒,十分精致。讓我不解的是,你送給姨太太們的都是珠寶綢緞,偏生到我這兒全是些小玩物。寧心說大抵是我小了你和姨太太們十多歲,你也不知道該送什么為好。我是野慣了的性子,雖然收斂了許多,但還是愛玩鬧,所以倒也喜歡得緊。
我以為在你眼中我是不同的那一個,只要我再溫婉些,只要我比你那些姨太太們再清雅些,你那顆心終究會是我的。于是,我努力做到一顰一笑都楚楚可人,可你的眼神卻越來越冷漠,直到最后再也不來我這兒了。
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錯,惜年不是說世間男子都喜歡賢淑的女孩嗎?我捉摸不透,可這時,顧公館上下又炸開了鍋,你的三姨太有孕了。
我如五雷轟頂,腦海中一片空白。
如果三姨太有了你的孩子,那她就是特別的一個,你會比別人更寵愛她,更疼愛你的孩子。這怎么可以?你只有一顆心,它只會是我的,怎么輪到她們來分?
你的姨太太也都不來我這里了,她們全都一股腦兒跑地去三姨太房里。人總是這樣,容不得別人壞,更見不得別人好。
她們說話向來尖酸刻薄,不知是誰沖撞了三姨太,三姨太動了胎氣,血流不止,孩子就這樣平白沒了。
你知道后,只是送給了三姨太許多珠寶安撫她,臉上竟沒有一絲失去孩子的悲痛。我苦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為你不喜歡三姨太而高興,還是要怪你生性薄涼。
心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我突然不知道自己遇到你到底是對還是錯。不過兩年的時間,我卻再也不是那時的沈婧萱了,現在的我,臉上只會露出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假的笑容。
三姨太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看出你對她的不在乎,那些姨太太們也不再為難她。
心情煩悶,我獨自在房里待了三天,卻不想,你最小的姨太太景玟又來找我麻煩了。她性子刁鉆,你又寵她些,所以她的脾氣越來越壞。
她念了一堆,不外乎是怨我霸占了正妻的位子。我不想和她吵,便任她說著不放在心上,可她卻罵得更帶勁,最后,她輕蔑地一笑,說道:“小小年紀就如此狐媚,你母親定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心中好似有根緊崩的弦在一瞬間斷裂開來,壓抑了兩年的惡劣因子在一瞬間找到突破口,接著就是如山洪一般的爆發。
我對著她溫柔一笑,在她錯愕的目光中,揚起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臉上。
她被我抽倒在地,我雙手叉腰,踢了踢她的腿,冷聲威脅道:“這位阿姨,你也太囂張了吧。你是誰啊你,要是以后再敢欺負我,我就讓我阿爹弄死你。”
十一姨太氣得直哆嗦,臉上的表情豐富至極,最后竟泫然欲泣。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卻透過我看向房門處,楚楚可憐地道:“承燁……”
不會這么巧吧?我嘴角抽了抽,愣在原地。偽裝了兩年的溫婉外衣頃刻支離破碎,我低著頭不敢看你,想著該怎樣向你解釋更穩妥些。
你探出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白皙的指間泛著微微的涼意。我緩緩地抬起眼睛,看到你嘴角深深的弧度。
你低沉的聲音中滿是驚喜:“是你?”
伍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入了你的眼。顧公館里又開始了新的議論,都道是少爺待少夫人如珠如寶,百般疼愛,千般縱容。
三姨太好了便來到我這里鬧,她發絲凌亂,面容憔悴,帶著血絲的眼珠如厲鬼般猙獰。
“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孩子!”聲音中是濃烈的凄厲。
我淺淺一笑,輕聲說道:“三姨太在說笑吧,明明是十一姨太沖撞了你。”
她大笑:“若不是你對她說了些什么,她怎有膽量敢害承燁的孩子?”
那又怎樣?我冷笑著。
承燁,在認出我之前,你從不肯讓人有你的孩子,溫存過后的參湯,卻是這世上最撕心裂肺的毒藥。可那一日你疏忽了,偏生讓她鉆了空子。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雖是笑著,但眼底卻是冰冷一片:“要怪,就怪你的孩子來的不是時候,阻了我的路。”
她聽后,發了瘋似的大叫,揚起手要打我。身邊的媽子攔了下來,我不再看她,淡淡地囑咐道:“三姨太想必患了瘋病,留在顧公館定會讓承燁失了顏面,打發了去吧。”
如鬼魅般凄厲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濕,甚至還在微微顫抖著,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艱難地扯出了一個微笑。
這件事在顧公館里鬧得不像樣,你正在書房和人談生意,聽到流言飛語,你頓了頓,隨即淡笑道:“這小丫頭脾氣倒挺大。”
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看到你從書房里走了出來,正和旁邊的人交談著什么。午后清淺的陽光灑在朱紅走廊上,倒映出你堅毅挺拔的身影,一時間時光如同靜止,唯余你站在輪回之巔,雖是一點,卻傾覆了我整個世界。
送走那人后,你來到我身邊,將我攬入懷中。我推開你,挑眉看向那人離去的背影:“日本人?”
你眉頭一蹙,隨后復之如常。你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攏起我的長發,重新將我納入懷中。
趙局帶著人又一次風風火火地搜了顧公館,但仍是無功而返。臨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很是隨意,但我卻能瞧得出幾分若有所思。
除了不時地有不速之客到訪外,日子倒也平靜,不知不覺間已到了隆冬之際。
我坐在窗前,看冰冷的落雪猶如垂死的蝴蝶般在清明的空氣中繚亂紛飛。寧心關上窗子,說:“小姐怎么越發安靜了?快進去坐著吧,這兒風大,要是有什么不好可怎么辦?”
我輕笑著,撫了撫小腹。才不過兩個月,還不算明顯,你卻欣喜若狂,握著我的手吻了一遍又一遍。
你是如此期待這個孩子,甚至比我還要愛他,可是,我終于還是沒有替你保住他。我躺在床上疼得撕心裂肺,感覺到有溫暖一點點從我身體里流逝,嘴角被我咬破,血腥味頓時彌漫在心間。我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只能睜眼看著門外的世界,不見星月的夜晚,晦暗不明。
你盛怒,狂吼著:“你們這群廢物!全都給我滾!滾!”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如此生氣,你一直都是深沉優雅的,可是現在,你凌厲的眼神不敢讓人直視。
房間終于安靜下來,你闊步走到床邊,將我抱在懷中,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說,對不起。你說,婧萱,你還小,孩子以后總會有的。聲音中是掩不住的悲戚。
我依偎在你寬闊的胸膛,聽著你強有力的心跳,輕笑,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下。承燁,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你讓七姨太在顧家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我去看她。因為長時間沒有進食,她的臉色泛著病態的蒼白,但仍遮不住秀眉間的高雅。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沒有像三姨太那么癡狂,她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說道:“沈婧萱,我倒小看了你。我自問從未有半分對不起你,你為何要害我?”
是,她是沒有對不起我,在別的姨太欺負我時,她還會出來阻止。
我挑眉道:“七姨太都知道了?”知道是我親手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她像聽到了笑話,語氣間是遮不住的輕蔑:“不僅我知道,就連承燁也知道,他那般聰明,有什么事能瞞得過他?他只是太喜歡你,所以才縱容得你無法無天。”
我一驚,頓時無法思考。
那晚,七姨太告訴我,我進門晚,或許沒有聽說過,可顧公館上下都知道,知道兩年前承燁你喜歡上一個乖張的女孩,那女孩有著所有人未有的張揚和活力,有著這個世上最為純粹的眼睛。你心中一顫,在黑暗中生活了那么久,你突然想要一個如琉璃般清澈的姑娘來洗去身上背負的血腥和罪孽。你并不是什么心善的人,可你在以為那女孩是個乞兒后,幾乎收容了灘上所有的行乞者。你娶進門的姨太一個比一個壞脾氣,你一日又一日地去舞廳找尋,可再也遇不見她,直到那天我對三姨太說了同樣的話。你啞然失笑,這般張狂的性子,被嬌縱慣了的人,在世間怕是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了。
她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承燁,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這不夠,我不僅讓你喜歡我,我還要讓你喜歡到為了我不惜毀掉一切的地步,甚至是你自己。我也知道你是有多么期待那個孩子,你連名字都給他取好了,可我就是如此無情地毀了他。你越是愛他,你疼得就越深。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對身旁的下人說道:“把七姨太打發了。”顧公館不是她能待的地方,這次借機送她離開,算我還她昔日的恩情。
七姨太終是安靜地跟著下人離去,走之前只說了一句:“你會后悔的。”
很輕的幾個字,在風中翻滾著,撕扯著,只是須臾間便消逝不見。
我冷笑,會后悔嗎?
陸
你這幾日經常回來得很晚,聽管家說,你在忙生意。有些人不斷尋你麻煩,就連船貨和軍火也被搶了幾次。
這日你又是踏著薄暮而歸,俊逸的眉宇間是掩飾不住的疲倦,就連以往深邃明亮的眸子也有些泛紅。
你親親我的額頭,抱著我坐在軟榻上,窗外月朗星稀,我一時間百感交集,竟萬分貪戀起這片刻靜謐的時光。
但你還是開了口:“婧萱,我們以前是否見過?”
我一愣,有寒氣從背后升了起來,你那樣精明,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我拼命地收斂了情緒,輕笑道:“不就是兩年前捉弄過你嗎,還真記仇。”
你也輕笑,低沉的聲音仿佛從胸腔里發出來,悶得我心慌。
“這兩日我忙,就不回來了,記得幫我打理書房。”
說完,你敲了敲我的額頭,轉身離開。恍惚間,我似乎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那樣幾不可聞,卻像是從心間發出,一聲一聲,飄蕩在錦繡殘破的夜里,沉悶得讓人心碎。許是今晚月色朦朧,我竟覺得你那一貫挺拔卓爾的背影透著些許落寞。
你說不回來,就真的沒有再回來過。外面流言四起,公館里人心惶惶。所有的事都按著設計好的發展,直到有一天,我親手將一切結束,幾張單薄的文書,卻讓顧家毀于一旦。
我嫁給你,拼命討你歡心,想的不過是有一日能親眼看著你家破人亡,把你給予我的痛苦再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你不愿再見我,我明白,你是不想讓我看到你在獄中落魄頹廢的樣子。我又想起那日你被帶走前說過的話,你說:“婧萱,是我對不起你在先,求你……不要傷害我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那個你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還好好兒的,我只是使了個小手段,想看你痛苦,想看你失去至親后的痛苦。
承燁,我知道你認出我來了,認出我們早就見過。你給了我機會報仇,我也沒有手軟。
記得那時我不過八歲,那時我不是沈婧萱,那時我叫趙青儀,那時我還在北平。你生意做得大,看中父親的醫行,你想收到自己名下,奈何父親萬般不肯,你只好狠下心除了趙家。那日我貪玩,回去遲了,卻陰差陽錯地逃過一劫。沈叔和父親是莫逆之交,恰逢那時他的女兒得病,他便將我帶去撫養,頂了他女兒的名義,也與你有了一段牽扯不清的姻緣。
沈叔不止一次地拿出你的照片給我看,他說:“婧萱,這就是你的殺父仇人。”
照片上的男子還帶著青澀,但那雙狹長的眸子卻深不可測。仇恨的種子就這樣深深地埋在了心間,也伴隨著你的容顏。
柒
七姨太曾經說“你會后悔的”。
后悔嗎,我知道,從開始時我便知道。這世上再沒一個人會像你那般對我好,這世上再沒一個人會像你那般,讓我窮盡畢生的力氣去愛去恨。
我只想毀了顧家,我以為以你的力量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一切,可我獨獨忘了思考,你是那般的孤傲和堅毅,失去一切的你就再也不是顧承燁了。
我突然又想起那年的趙青儀。
那時她還不過是個小小的孩子,在木棉樹下念著古詩。有一天,一個俊美的青年突然而至,宛若天神來到她的面前,他笑著問她知不知道趙家在哪里。她還不知道這個男子會在頃刻間顛覆她的世界,她聽話地伸出小手指給了他看,還張牙舞爪地問他要怎么報答她。
他輕笑出聲,看到她書上雋秀的小字,默念道:“青儀,青儀,真是個好名字。不如就以身相許吧,待你長達后送你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做丈夫。”
他干凈的笑容讓她看直了眼,她想起方才念的詩——
一個是閬苑仙葩,
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那時她還不懂這首詩的意思,現在,她終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