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知何時有了無憂城的傳說。
那座在沙漠中移動的城池是受神眷顧的福地,金銀鋪地,草木四季常青,河流中是飲不盡的美酒,城中的人與永生為伴,青春常駐。
因為太遙遠,因為太美好,普通人是不愿去,也不信的。可對于那些在這世上活不下去,或不愿活在這世上的人來說,無憂城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仙境。不知有多少人踏上尋找無憂城的旅途,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
我在水榭旁編織望月祭中戴的花冠,要在望月祭前送給燁華。
用一種在月光下發光的水中綠植編織,沒有工具,一雙手就足夠。花冠最初是編上日月星辰的圖案,鮫人登上陸地后的千年間,漸漸流行起鮮花樹木紋樣,比如我現在編的這頂,就是無憂城中最流行的月桂枝圖案。
身旁有人沉聲道:“妙音,你不該與燁華太過親近。”
無憂城中敢這般對城主妙音下令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青嵐。俊秀的人族青年模樣,名義上是我的手下,才智遠超于我,我對他十分倚重。
燁華是半年前剛到無憂城的人,他本是人族帝國中的落魄貴族一名,遭人陷害后設計詐死,穿過半個帝國來到這里。
“畢竟他來歷不明,還未經過考驗。”青嵐說著,把賬本塞到懷里,一臉嚴肅的模樣。
關于他的賬本有很多傳說,說他才智超群卻把一本賬本視為寶貝,從不讓人窺探,是因為賬本里記的不是賬,而是巨大的寶藏。
自然,我是絕不會信的。
從前的青嵐還會笑,可自從燁華出現,他整個人嚴肅不少,還時常擔憂地看著我。我多次見他不給燁華好臉色看,兩人不知有什么前仇。
他還想說什么,我把未編好的花冠戴到他頭上:“你再這樣下去,我就認為你是吃味了。”他果然漲紅了臉,由著我繼續折騰那些綠植,過了許久才問:“妙音,你有多喜歡燁華?”
青嵐不相信我會對人一見鐘情,卻不知道我對燁華的愛意由來已久。
百年前,燁華還不叫燁華,我卻已經是鮫人起義軍中的一名戰士,生來就在那支反叛隊伍里。
前世的燁華也是一名貴族,處境卻比現在好許多,深得人族皇帝的器重,以至于我要竊取的機密就掌握在他的手中。
鮫人生來沒有性別,遇見心愛之人后才會變化,那時的我性別不明,連雙腿都還未分化,保留著尾鰭,藍發藍眼,是難得一見的純種鮫人,成為完成那次任務的最佳人選。
我被當做物品販賣,放置在巨大的貝殼中,自信魅力能夠迷住他那樣的貴族。他中了圈套,花費上千金銖贏得了我,一切都像是一場貴族炫富的交易,直到他把我從化生雙腿的藥浴中抱了出來。
人族一向不喜歡鮫人的尾鰭,更愛他們修長的雙腿,但也有嗜好特殊的人。
可當我用尾鰭纏繞他的腰時,他推開了我。不待我為此種境況惱羞,他卻為我擦干尾鰭上的藥物,認真地告訴我:“上天創造出你這樣的鮫人,不是為了受辱。”
“那是為了什么?”我顧不得保持柔順嫵媚的姿態,冷下臉來,“我們擁有長久的生命,過人的智慧,卻被賦予美貌和柔弱的軀體,不就是你們理想中的玩物?”
他遲疑許久,終于告訴我:“或許人只是向往鮫人。
“在遇見你之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座水城,美好不似人間,有鮫人和人族相伴而生。”無關欲望,他僅僅因為這樣一個理由選擇留下我。
他笑著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一剎那失了神,想他太溫柔,太過完美,不該出生在這個污濁的世界,心忽然一疼。
或許,我該像其他鮫人那樣慶幸遇見了一位好主人,或者遇上一個容易對付的敵人,可我很快發現一個恐怖的事實——我正慢慢擁有性別,展現出女性特質。我開始惶恐不安,躲避他與我的接觸,哪怕他僅是愛聽我哼唱鮫人的歌曲,愛看我在水中肆意暢游,愛把玩我的藍發,在其上點綴不同時節的花朵,愛將我不同的模樣畫下來,說自己的壽命太短,怕記不久我的模樣。
鮫人會因為愛人決定自己的性別,他們的身體總是誠實地反映出自己的心意。我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留在這里,鋌而走險提前行動,竊取那份機密,卻在他面前現了形。
他就那樣含笑看著我,似乎并不為我的行為感到詫異或者憤怒,輕易便放走了我。我帶著機密,托著令我羞恥卻又甜蜜的軀體回到隊伍里,獲得了榮耀,卻在不久后得知了他的死訊。
他因背叛皇族被處死,卻依舊死得體面,沒有拖累他的家族。
忍著劇痛,我化生雙腿,扮作普通人族,在他的墓地前泣淚成珠,把鮫人珠堆在他的身邊。
鮫人中有個古老而美好的傳說,傳說鮫人珠堆滿死去的戀人身側,轉世投胎后兩人就會再相遇。我覺得不夠,生怕鮫人珠的數量不夠,來世見不到他,擔心了百年之久。
直到燁華來到無憂城,我一眼就認出他是我所愛之人的轉世。他的模樣未曾改變,有一雙會笑的眼,浸透了憐愛,深藏寂寞,可以為我照亮一切黑暗。
【二】
抬頭所見的是藍得出水的無邊天際,水汽滋潤著每一寸肌膚,無憂城更像是一座水城。這座在沙漠中行走的城池,藏身于巨大的沙丘中,卻沒有一絲灼熱惱人的氣息。
整片大地被水覆蓋,淺處沒過腳踝,深處足以撐船,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粼粼波光。寬闊的水道中行駛著密密麻麻的小舟,狀如柳葉。而那些被拴在水道兩旁木樁上的稍大些的船,則是攤販們的攤位。建在水中汀上的房屋,則是大商鋪。
一時間,這里看上去倒也像人族的城池,商鋪林立,人群熙攘,可這里的居民來自不同的種族,有普通的人族,還有臉側生腮的鮫人。鮫人或在水中如魚一般穿行,或坐在船舷上搖晃尾鰭拍打出水花,又或化出雙腿踏在船上隨著同伴的歌聲起舞。
大陸上的鮫人幾乎絕跡,僥幸存活的多是帝國中的王孫貴族豢養的歌姬玩物,就連產珠的老鮫人也已收歸州郡統一管理,禁止私下販賣鮫人珠和鮫綃。
數千年前,第一位鮫人踏上岸,或許只是為了從陸地欣賞朝陽暮色,卻給這個善歌貌美,具有慈悲心腸的種族帶來了巨大災難。受貪婪欲望引航的巨艦駛向鮫人的領地,除了那些游蕩在深海和遠海的部族,幾乎無反抗能力的鮫人遭受滅頂之災。
而這里,人族與鮫人這般相處,幾乎是一個奇跡。而我創造這個奇跡,僅僅是為了一個人,燁華。
我與前世的他有一個共同的夢想,起義失敗后,我帶領族人逃到沙漠,建造了這座城池。
美中不足的是,我創造了這座城,也清楚這繁華表面下的真相。
可這又何妨,至少我現在能見到燁華,能每日沐浴在他的笑意下。
打了個呵欠,我結束對往日的回想,青嵐已經從木樁上解下小舟,撐著漿過來了。我和他去海皇圣殿籌辦四年一次的望月祭典。
數千年前鮫人們還生活在海上的時候,每逢望月祭,就在頭上戴著發光的花冠,遠遠望去,就像是一片燈海。人族過上元燈節,與鮫人相像,就在海皇祭的這天做了花燈,一起去海皇圣殿熱鬧一番。
小舟穿過一條大水道,繞過一排商鋪,潔白的海皇圣殿映入眼簾。白色螢石砌成的祭壇,潔白鮫綃做布景。
“聽說,在海里的海皇殿比這座還要大十幾倍,萬年不倒。”我不由得想象起真正海皇殿的模樣,是否會有傳說中的海皇坐鎮,他又該是什么模樣。
“萬年太久。”青嵐搖頭,不似我那般向往。
“那你想要多久?”我問他。
“三年,”他見我發愣,露出一抹淺笑,“鮫人千年壽命,人族百年壽命,三年對妙音你來說確實太短,對我,卻已足夠。”
我聽出他話里的苦澀意味,心頭一緊:“三年足夠久了。”我想起了前世的燁華,想那短暫的時光足夠我用千年的壽命銘記。
我活了兩百年,卻依舊不太出息,記不得自己造出來的路,后悔把海皇殿建得太復雜。
青嵐難得被我逗笑,笑我白活了兩百年,笑過之后,輕咳一聲:“要是走不出去,我倒不怕。”
或許是他的語氣太溫柔,我的心猛地一跳,剛要問他為什么不怕,卻看到了燁華的身影。他的模樣有些慌亂,走路的姿態急切,見了我們,如受了驚嚇般一愣。
青嵐和燁華遇上,場面尷尬,我趕忙找了個借口支開青嵐,對燁華訕笑道:“青嵐不容易相信別人,心腸還是不錯的。”
燁華也不在意:“妙音相信的人自然不錯。”
【三】
燁華那日在海皇殿的失態很快被我遺忘,一向對我溫和卻又過分有禮的他第一次說了句類似密語的甜言。他說,是去海皇殿找我的,找我是想邀請我一起參加望月祭典。
我因為這句話高興了許多天,與他的關系也漸漸親密起來。
我想自己總要勇敢起來,百年前失去了他,因為我的怯懦,也因為時局動亂。如今有了無憂城,唯一的阻礙或許就在我自己。
于是,我為他唱鮫人的歌,牽著他的手帶他在水中徜徉,想前世的他愛我這般模樣,如今的他也該欣喜。他果然喜歡與我這樣相處,溫存的笑意漸漸浸入眸子里,直到我試圖去觸摸他的頭發,為他綰發。
一瞬間失神,仿佛回到百年前,前世的燁華為我在長發間點綴鮮花,又抱怨樣式單調,說要為我綰發。我覺得新奇,笑了笑,由著他擺弄一頭長發,直到后來才知道在人族的習俗中,綰發這般舉動是多親近的人才享有的特權。
如今的燁華似乎不習慣我這樣的親近,我有些失落,卻強迫自己坦然一笑,想把木簪塞回懷中:“雕工不好,被燁華你一眼就看穿了,這其實是我打磨的筷子。”青嵐聽見或許會笑我,笑我磨筷子只磨一根,打磨了半個月,還險些在取材時從月桂樹上摔下來。不,他或許會訓斥我,說我不該與燁華這樣親近。
燁華卻把那支木簪握在手里,看向我的目光有些復雜:“這是為我做的?”
“嗯,因為只做了一支筷子,想你或許可以湊合著用來綰發。”
他被我逗笑了,笑著用那支木簪綰起了發。
“我只是想你從前為什么人做過簪子。”嘆息一聲,他看我一眼,那種目光太過熟悉,深藏的寂寞百年未變。
見我詫異地看著他,忽又覺得窘迫,低頭掩嘴咳嗽一聲:“妙音,不要笑我。”
燁華知道鮫人的習性,鮫人生來沒有性別,我一定是愛上了什么人才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夜深人靜,他常見我在海皇殿前徘徊,坐在潔白的螢石臺階上,唱著鮫人緬懷伴侶的悲歌。鮫人情深,有多少鮫人終其一生只用千年歲月緬懷唯一的戀人。
“我不能搶走你,我也搶不走你。”燁華說,鮫人的壽命太過長久,人族的壽命太過短暫,他沒有自信能在短暫的歲月中替代那人。
我有些想笑,笑他與前世的他計較,但更多的卻是感動。
“我愛他,你說得對,我終此一生再不可能忘記他。可你知道他是誰嗎?”我告訴他前世的故事,百年的等待。
“我真的是他?”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我,激動地握住我的手。
燁華就是他,我把他所有的模樣刻在心里,如同他把我的模樣一筆一筆畫下來,百年的歲月未曾腐蝕一絲一毫。
燁華把我攬在懷里的時候,我的眼角捕捉到一抹人影,像是青嵐。
我卻無暇顧及什么,也來不及探究青嵐的心緒,生平第一次感激上天賜予鮫人長久的生命,不是為了體味無邊的孤寂,只是為了等一個輪回,與愛人長久相擁。
【四】
燁華提出要離開無憂城回家鄉一趟,他詐死后家族中人命運如何,始終放心不下。
我理解他,知道他從前就是這般重情重義,可我卻不能讓他離開。
每一個進入無憂城的人,此生都不能再離開,所以來到這里的人多是對世間毫無留戀的,或者不能活在世間的人,當年的燁華也是。
“這是規矩,時限是無憂城的毀滅。”我以規矩的名義約束燁華,是因為我害怕,怕他離開后會察覺到無憂城背后的真相。
飛蛟在我的指示下騰空繞了幾個圈,示意它可以作為信使出入無憂城,畢竟它不屬于人族或鮫人任何一方,不屬于進入無憂城的“人”。
燁華同意了這一提議,阻擾我的是青嵐,他說飛蛟擔不起長途勞頓,哪怕我以扣他半年工錢為要挾。
我還是放出了飛蛟,在望月祭前的三天,它承載著燁華的音訊,飛出了無憂城。
望月祭的晚上,我戴著歪歪扭扭的花冠,手里握著精心編制的那頂花冠,急切地尋找燁華。
我想,今晚便可以完成百年前的心愿了。
當年,我因為身份特殊不能陪他去看上元燈節,他就陪著我在府里掛燈,我嘴上說著不在意,卻想這里始終不及街道上人群中熱鬧。他也與我一般想法,說終有一日能與我在街上散步。
如今的燁華已經知道那段往事,算是真正的他,我終于能與他在人群中在光芒下牽手。
提燈的鮫人和人族在歌唱:“無憂城在行走,要走到哪里,這里已是無憂的彼岸,不要去渡那條憂傷的河。”
可我卻再也找不到燁華,一直走到海皇殿深處,直到遇見了青嵐。
“妙音,你應該知道的。”他顧不得什么禮節,緊緊拉住我。
“知道什么?”我問他,聲音有些顫抖。
“燁華走了,他知道飛蛟離開時的路。”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我把手中的花冠戴到頭上,笑起來的模樣有些難看,“他不知道我有多想找到他。”
青嵐一頓,沉聲告訴我:“或許他很快就會回來,或許回來的不是他。”
不是他,又會是誰?我望著海皇殿深處,產生一種幻覺,想起那日燁華從里面走出來的場景。
那時的燁華有些慌張,從未有過的慌張。
早就知道他不是因為感應到我的存在才慌亂迎出來,可我還是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話。
此刻,我產生一種強烈的預感,知道燁華的慌亂是因為去過那個地方。在海皇殿的深處,被我封印的那個地方,隱藏在無憂城美好外表下的真相。
巨響如雷,好似從天外傳來,緊接著,雷聲密如雨點,震得整座神殿顫抖起來。
我有些無助,看向青嵐,艱難地開口:“燁華回來了?”
他看向我,沉默不語,算是默認。
【五】
燁華回來了,與他同來的還有帝國的軍隊。
“那你是什么人?”我問青嵐,沒有預想中的憤怒,只有心痛和無助。
青嵐也是貴族,三年前,他穿過半個帝國來到沙漠,正是奉了帝國皇帝的使命。無憂城其實是鮫人的城池,他的到來就是為了查證這樣的流言。可他進入無憂城三年都沒找到離開的方法,那些擔心青嵐背叛的貴族派出了燁華。
我指著海皇殿深處的某個方向問他:“那你也去過那里?”
青嵐否認。
“或許你不適合這樣的任務。我每月初始就會來到海皇殿,為的是加強那里的封印,你若用些心就該發現蹊蹺。燁華他是用心了,完成他的使命,沒有錯。”我喃喃自語,覺得眼前有些模糊,想是整座神殿震得太厲害,晃了我的眼,卻有鮫人珠落地,提醒我不要逃避。
青嵐卻說,他只是不愿去看,他早忘記了來這里的初衷,拋棄了使命,背叛了帝國。
“那你后悔嗎?我根本不值得你這么做。”我問他,卻又后悔問出這句話。
“我說不后悔,妙音你會信嗎?”他很快自嘲一笑,“你的心防得太緊,我本不該奢望什么。”
信,我幾乎快要脫口而出,卻終于頭也不回地走向神殿深處。有些話我不能說,說出來就覺得是對燁華的背叛,我心虛了。
曲折的走廊,幾乎相同的白色廳堂,我揮了揮手,它們都在一瞬間變幻成一條幽深的甬道,在甬道的盡頭,是一扇巨大的石門。
“你能打開它嗎?”我轉身問青嵐,苦笑一聲,“其實,我有時候也打不開,因為打開這扇石門的唯一方法是相信它只是幻象。”
相信這兩扇沉重的石門不過是幻象,那么幻象就不會對你構成任何威脅。
我推開了石門,卻覺得冰冷的石頭涼了我的心,掌心被粗糙的石門劃破。
眼前的景象變幻,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
不同于無憂城,這里沒有水。或者,比起一座城池,這里更像是墓地。
無邊無際的沙海如同沙漠,頭頂被黑暗覆蓋,唯一的光源是散落滿地的鮫人珠,這難尋的寶物在這里卻如同沙子般鋪在地面,似一床華美而凄麗的毯子。
就在這鮫人淚之上,伸出無數活動的藤蔓,好似無助地起舞,層層疊疊,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看得仔細,那些藤蔓其實是鮫人的手臂。他們的身軀化成枝干,腳下成根卻依舊整齊地移動著。
當鮫人的起義失敗后,逃到沙漠,還是沒有擺脫帝國軍隊的追擊。他們為自己建了一座墓地,也是最后的城池。他們悲傷慟哭,卻沒有淚水滋潤臉頰,只有一地鮫人珠。
死去的鮫人憑借強大的意念化成奇特的植物,舍棄嗜水的天性,與沙漠融為一體,美麗的軀體變成干枯的藤蔓。
無數藤蔓受鮫人死前意志的驅使,托著無憂城在沙漠中行走,并不斷有新死去的鮫人加入。
我被選為守墓人,帶著這座城走出沙漠。
可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太寂寞了,以我的意念為引導,死去鮫人的意識與我呼應。鮫人天生具有強大的精神力,我們共同創造出一座有水的城池,一座鮫人與人族和平相處的城池。
有水的無憂城是一座幻象之城,它依附于這片沙海中的墓地,除了我這個守墓人,沒有活人知道它真正的模樣。
后來,關于無憂城的傳說在整個大陸傳播,成千上百的人族來此處尋求庇護,我卻不能收留他們,只能催眠他們,讓飛蛟帶他們去其他國度。
“直到燁華出現,我自私地留下了他,”我告訴青嵐,“至于你,是因為你無法被我催眠,而我確實也欣賞你的才智。一個人在沒有活人的地方待久了,往往更懂得欣賞人的才華。”
他沉默,或許是難以承受所有的真相。
巨大的沙丘在震動,鮫人珠像是沙塵一樣被揚起,藤蔓中傳出嘶吼一般的聲音。
“你會不會覺得可笑,明知道那是幻象,我還情愿沉淪。”我問青嵐。
“不會,”他慘然一笑,“因為我也曾沉醉在這幻境之中,哪怕它是幻境,也愿意相信。”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神,徑直走向墓地出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比化生雙腿時的痛苦更難以忍受。
【六】
我似乎沒有成功,在我走出墓地前就被青嵐弄暈了過去。
似乎昏睡了好久,發現身處一戶沙漠邊緣的尋常人家。這里地處偏僻,人們似乎對鮫人沒有太多的敵意,更沒有從鮫人身上獲利的貪念。
休養了幾日,我依然關心著那座城池,哪怕那其實是一座沒有水的墓地。我試圖離開,卻被那戶人家攔住,他們似乎受了什么人的托付,禁止我離開。
那人是誰?讓我在此處茍活的人是誰?會是燁華,還是青嵐?我還沒思索出答案,消失已久的飛蛟便出現在我的面前。它似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把頭伏在我膝上舔弄著我的掌心,一副認錯低頭的模樣。
飛蛟飛到沙漠邊緣的時候,它的蹤跡被潛伏已久的帝國軍隊察覺,軍隊攔劫了它,從它身上截獲的燁華的家書里其實暗藏去無憂城的路線。所以,軍隊才能在三天內到達無憂城。
從飛蛟帶來的消息中,我得知無憂城并沒有被毀滅,軍隊得知這只是一座死城后立刻停火,他們沒有發現那些藤蔓的秘密,更沒有用火藥槍炮摧毀這座城池,而是想將這座會移動的神奇城池帶到帝國中心,獻給皇帝。
我騎上飛蛟離開,期盼著為時還不晚。
不能讓城池淪為皇帝的玩物,那是鮫人的墓地,也是鮫人最后的尊嚴所在。
軍隊用戰車牽引城池,城池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前行。他們行進的路線是沿著東部的廣闊平原,或許只有那里才能任由一座城池穿行。東部平原的盡頭是海,是鮫人們夢中的故鄉。如今,他們卻只能與海擦肩而過,漸漸遠離故鄉。
黑夜降臨,飛蛟盤旋在軍隊的營地上方,終于在一片僻靜的地方降落。
我潛入營地,奔向領導者的營帳。
再見到燁華,我該說些什么,該感激他饒我一命,還是要承受他的嘲諷,還是向他獻媚祈求留在他的身邊?
潛入營帳,我并沒有見到燁華的身影,身穿筆直軍裝的貴族將領,是青嵐。
可見到他的這一刻,我竟有不易察覺的喜悅,這種喜悅像是一根刺別在我心間,我甚至不愿意承認。
“妙音?”青嵐很快發現了我,有些詫異,卻很快釋然,他知道我不會這般輕易放棄。
我該立刻動手挾持他,卻沉默許久,與他對峙著,直到他問我:“你真的很愛那個人,百年前的那個人,或者說,就是燁華?”
燁華把那段往事告訴了青嵐,或許以為那是牽制我的籌碼。
我沒有回答,匕首卻已經抵上了他的喉嚨,手微微顫抖:“告訴我,燁華在哪里?”
“他沒有我處事沉著,我潛伏了三年試圖挖掘出更多的秘密,他卻為了邀功,謊報軍情,說一座墓地里有成千上萬的鮫人。而我懂得變通,產生這個向皇帝陛下進獻一座會移動的城池的絕妙創意,受到了嘉獎,取代了他的位置。”他依舊那般瀟灑,仿佛說的是他的功勛。
“你變了。”
青嵐卻道:“或許是你從前不愿了解我。”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讓你得逞,”我冷笑一聲,試圖掩蓋失落和心痛,“你現在指揮著這支軍隊,似乎只能為我提供更多的便利。
“性命和官職,你選哪一項?”我要他改變軍隊行進的路線,將無憂城帶去大海。
他想了很久,終于選擇了性命:“就算我失敗了,也可以說是受了鮫人的蠱惑,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顯然選擇性命比較劃算。
“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他說,“離開燁華,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我搖頭。青嵐不懂,不懂這百年來我的執念太深。
【七】
我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大海,我挾持著青嵐,看著無憂城漸漸浸入大海。
海上的浪花開始翻騰,巨大的水柱卷起漩渦,大海以這種方式歡迎他子孫們的回歸。接觸到海水的藤蔓伸展著,未死的意念肆意歡呼。
青嵐笑著看我,直到我把匕首放下,乘上飛蛟離開,還是這般笑著。
忽然,我覺得他這樣的笑容有些熟悉。
飛蛟帶我在空中徘徊,軍隊的槍炮在他的指示下遠離我,他放過了我。
“為什么要放我走?”我不傻,知道我輕易離開會是很大的麻煩。
他依舊那樣笑著,海上的朝陽包裹著他,輪廓美好:“或許,只是希望無憂城不是幻境,或許,只是向往。”
向往什么?
曾經,也有人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他和青嵐一樣,都沒有告訴我答案。飛蛟帶著我升空,呼嘯一聲,飛向無邊的海洋,我最后的聲音就這樣消散在風中。
我想起了青嵐最后的那個笑容,想著他的那句話,陷入一種莫名的哀傷中。
傳說,鮫人為死去的伴侶泣珠,鮫人珠堆滿伴侶的身側,他們來世還會相遇。
相遇,卻不知會不會再相愛,就像我和燁華。一串晶瑩的鮫人珠灑向大海,很快被波濤掩埋。
無憂城漸漸瓦解,藤蔓生長在海中,這或許是死去的鮫人最美好的歸宿。
我站在海島上看著這一切發生,忽然有些落寞,飛蛟從不遠處飛來,口中銜著什么。我撫摩著它的雙翼,看清它銜著的是一本書。
這本書有些眼熟,我記得這是青嵐的賬本,在無憂城中,不務正業的他倒是整日揣著這本賬本,寶貝得緊。
一陣海風吹來,飛蛟吐出賬本,興奮地追逐海浪,我卻愣在那里。
風把賬本的書頁吹起,依稀看見那里面是無數張畫。風靜了,畫面停留在一座水榭中,長發的少女面目柔和,編織著花環。
百年前,曾有誰說過,妙音,我要把你的每一個樣子都畫下來。人的壽命太短,我卻想長久地記住你。
傳說,鮫人為死去的伴侶泣珠,鮫人珠堆滿伴侶的身側,他們來世還會相遇。可不受上天祝福的情侶,他們縱使相遇也認不出對方。
我沒有認出青嵐,沒有認出他才是我真正愛的人。他背棄了自己的使命,陪伴我三年,無怨無悔。燁華帶領軍隊攻擊城池,是他在炮火下保護了我,冒險安置我。在知道我對曾經那人的愛堅不可摧后,他選擇了放棄,扮作一個卑鄙小人,卻將我和城池平安地送回了大海。
我想起分別前青嵐的笑容,穿透了百年的時光,與我刻苦銘心的那一幕重疊起來。他的笑意中浸滿了憐愛,留給了我,卻把永久的孤寂藏入自己眸中。
因為向往。
原來,我與他同樣向往。向往一份不受時空局限的愛,愿意為這份愛傾盡所有。
我騎上飛蛟,毅然離開大海,哪怕這是我長久尋找的故土。
我要去找他,無論結局如何,就算回想百年前那般垂淚,也有足夠的時間等待一個新的輪回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