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
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精魅,只是一縷幽魂,天光一亮便會灰飛煙滅的幽魂,卻傷了兩個人的性命,遇到我時竟不反抗,束手待斃的被我收在葫蘆里,了無聲息。
只在夜深之時極小聲的哭著,細細碎碎,入耳鉆心,我便打開葫蘆放她出來,“你可是后悔自己做下孽?”
她站在油燈下,容顏慘淡,青青的衫子,重黑的發,并不答我。
長夜無趣,我便倒了盞茶,閑閑的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扶在桌沿上細白的手指忽然就顫了顫,我抬頭就瞧見她悄無聲息的哭了。
“名字……”眉睫之上,淚水盈盈,她卻在笑,“我有個極好極好的名字……”
少庭
阮少庭是正值大暑之節搬進了這座宅子,因著傳言宅子鬧鬼荒廢了許久,卻沒想到還會有人敢住進來。
阮少庭在住進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荷花池上的涼亭打理了出來,竹簾清風,一池荷花開的正好,凄紅老綠,一曳曳的漸欲迷人眼。
他便在紅欄上低頭沖池中春水輕笑,道:“打擾了。”
她被嚇了一跳,慌亂的潛入水底,看著他映在水中的影子,心慌難定。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滿池的亂花一池春水滟滟。
之后阮少庭便時時來這涼亭,看書畫畫,有時提著個酒葫蘆醉眠在竹簾之下,還會常常念一些她聽不太懂的詩句。
古怪之極的人,他竟是不怕這宅子中傳言的鬼怪。
那天夜里他又醉眠在涼亭之中,嘴里碎碎的念叨著什么,聽不真切,她耐不住好奇的浮上水面,在一晃晃的綠紗燈下瞧見他側靠在紅欄上,睡著了。
素白的手指上尚纏著酒葫蘆的紅線,一擺一擺。她從未這樣近的瞧過人,攀在紅欄之上細細的瞧著那眉那眼。
真好看。
她用手指比著他微揚的眉角,指尖涼涼的水珠不留意便落在了他眉心,他便在那一瞬間睜開了眼。
她看到阮少庭眸子里的自己,細眉細眼,一臉的驚慌,她嚇得轉身潛入水中,不小心帶了他手里的酒葫蘆咕嚕嚕的掉在池子里。
“姑娘?”
她聽到阮少庭喊她,心跳的厲害,不敢出聲,半天又聽阮少庭道:“姑娘好生無禮,擾我清夢,又將我的酒葫蘆打翻。”
她在荷葉下小心的探出頭,撞上了阮少庭微醺含笑的眼睛,他伸出手,笑聲晏晏的道:“勞煩姑娘將酒葫蘆還我可好?”
長歡
桌上的燭花蓽撥的輕炸,煌煌的映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
妖怪喜歡上人的故事我聽過不少,大抵都是不得善終,我捉過不少的妖怪最后都是帶著滿腔的怨恨,但她沒有。
她盯著我的酒葫蘆,半天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我,“他給我取了名字,是極好的名字。”
那之后阮少庭夜夜宿在涼亭里,她藏在荷花之后偷偷的瞧他,他總是在畫一幅畫,綠紗燈下,眉頭蹙的緊緊。
偶爾轉過頭來,撞上彼此的目光,他都會眉眼帶笑。
以至于她開始習慣了這么個人,在極深的夜里,極清極淺的對她笑。
她對那副畫好奇極了,在那天夜里趁著他在竹簾下睡著了,第一次離開荷花池踏進涼亭。
赤著的腳踏在地面上涼的她一顫,小心翼翼的到桌前,水漬淺淺的一排腳印。
畫的什么?
燈影晃晃,她發梢上的水珠落在畫卷之上,一點點暈開在畫中人的眉角,細眉細眼,那是……她?
“喜歡嗎?”他帶笑的言語就搔在耳后,轉身就對上了他晏晏的笑眼,她嚇得手足無措,下一瞬要逃時,他忽然開口道:“我姓阮,雙名少庭,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就愣在了原地,想了想道:“我沒有名字。”
阮少庭眉眼彎彎的笑了,“極好。”
她忽然轉過頭來問我,“道長,你聽說過言靈術嗎?”
我點了點頭,她第一次笑了,淡的像一縷青煙,眼睛卻是晶亮的。
她說阮少庭給她取了個極好的名字。
阮少庭提筆在那副畫旁邊寫下那個名字——長歡。
筆尖一點點朱紅青綠,顏色曖昧的兩個字,阮少庭念給她聽,“長歡,你就叫長歡可好?”
“什么意思?”她不大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
阮少庭將筆塞在她手里,握著她的手在素白的紙上,一筆一劃的教她寫,道:“長笑歡歡,是極好的意思。”
他又道:“我聽過一種叫言靈術的術法,如果你在夜里喊一個精魅的名字,她若應你,從今以后便要聽你的話,不能離開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話在耳側低低靡靡,一寸寸的入耳鉆心,她抬頭看見他的眼睛,阮少庭道:“你就是傳言里住在荷花池中的精魅吧?”
她手足無措的僵著,不知該如何回答,阮少庭忽然叫她,“長歡。”
“恩……”
容月
“后來呢?”我禁不住問她。
她低頭瞧著自己細白的手指,淡淡道:“后來我殺了他。”
因愛生恨嗎?我趕到那座宅子時阮少庭已經死了,和他一同死的還有個女子,被溺死在荷花池中,而殺了這兩個人的,正是如今只剩一抹魂魄的長歡。
我不明白她因何生恨,又因何只剩下一縷幽魂。
我問:“那名女子是阮少庭的妻子?”
長歡搖了搖頭,道:“她叫容月……我只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是我去找少庭,瞧見少庭抱著她在院子里曬太陽……”
“所以你殺了她?”
她抬眼看我,細微的蹙了眉,“沒有,少庭說他并不喜歡容月,她只是來京城治病的,她雙腿不能行走。”
“你信他?”我忍不住問。
“自然是信的。”她看著我道:“我只想跟他在一起,其它的不重要。”
她講的如此理所當然,讓我啞口無言。
原本她確實以為阮少庭會和她永遠在一起,可是后來阮少庭病了,病的極為厲害,來找她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在夜里偷偷的跑去看他,他陷在重重錦被之中,瘦的嚇人。
她從未意識到人是這樣的脆弱,脆弱到隨時都會消失。
“我想把我的壽命分給他。”她斂下眉睫,輕又淡的道:“沒有他,再長的生都與死沒有分別,沒有他……那么長那么長的生還有什么意義?”
“你把你的精魄給他了?”我問她,她修行了四百多年才得人身,如果將精魄給了凡人,她會重新打回原點,化會原身。
她點了點頭,“只要他能活下來,偶爾來荷花池看看我,四百年的修行又如何,我只想看看他,聽他說說話。”她頓了許久,忽然攥緊了手指低下頭,半天半天,我看到她落在手背的淚珠。
“但是……”她聲音都顫,“他要的不只是我的精魅……”
精魅
傳言這座宅子里鬧鬼。
凡是住在宅子里的人家總會在半夜看到濕淋淋的青色影子晃過,留下不少的濕腳印,久來久去傳的越發嚇人,也就沒有人敢在宅子里住了。
后來有路過的道士說,宅子里沒有鬼,只是在荷花池里有一尾修行百年的青鯉精。
阮少庭帶著未婚妻容月來京城醫病,正好碰見這名道士,病急亂投醫的請道士替容月看病——三年之前忽然雙腿不能行走,沒有征兆,也無藥可醫。
道士給阮少庭開了個藥方,只用一味藥便可痊愈如初。
之后阮少庭便在這座宅子住下,處心積慮的遇到了青鯉精……
青鯉
“他要的不僅僅是我的精魄,還有我的身……”
她在交出精魄之后化回原身,阮少庭在不遠處看著她,極深極長的嘆了口氣,似乎說了一句抱歉。
之后她聽到阮少庭喊來下人吩咐道:“將這藥引收好。”
我忽然不想再聽下去,那個藥引我也聽說過——青鯉修行一百年得聲,兩百年得貌,三百年得身,四百年得足,若有修行四百年的青鯉入藥,必可下地行走,恢復如初。
只是我不知道,那一尾小小的青鯉在熬湯煮藥端到阮少庭面前時,他有沒有一點點的于心不忍?
人心比鬼怪更嚇人。
我看著坐在油燈下,安安靜靜講完這個故事的青鯉精不知為何想起一句詩:拼盡百年道,供君一日歡。
天際微微發亮,她越發的虛弱,亮亮的眼睛一點點暗淡下去,沒了精魄,沒了原身,她這一縷幽魂,天光一亮便會灰飛煙滅。
我嘆氣道:“若是你不傷那兩條性命,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不用了道長。”她瞧著我,唇角淺淺勾著笑了,“我已經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遇到他之后才發現那樣長的時間真寂寞啊……”她虛弱的手指幾近透明,忽然問我:“道長可不可以再寫一次我的名字給我看?”
我點了點頭,沾了涼茶,用手指在桌子上一筆一劃的寫給她看,燈火一晃,我聽到她輕又輕的說了一句,“天亮了……”
長歡二字終是沒有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