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涼如水,幾盞晦暗的宮燈被冷風吹得搖搖晃晃。
時已夜半,這偏僻的西苑并不如傳說中那般守衛森嚴。蒙著面紗的女子心中長舒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避開守衛,偷溜進了后園。
早有傳聞,說整個宮內最偏僻的西苑卻是最不能去的地方。可這里只是植了滿園的云錦花,純白潔凈的花瓣,金線絲一般的花蕊,在靜謐的夜里,被柔和的月光籠罩,散發出幽冷的香氣。
她忍不住撇撇嘴。在這破皇宮里,連云錦花倒也成了稀罕物,要知道她同她娘所居的清水谷內要多少有多少,打小她便胡亂折了玩,沒想到如今她卻要費這個神跑來偷。
采了一些抱入帕子里,又循著原路小心地退回。
“嗬——”輕輕的、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是她從未聽過的極好聽的聲音,長長的尾音里似乎還拖了點顫,那一下顫撩動得她的心也跟著突地跳了跳。
糟!
被人撞見偷云錦花,她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手忙腳亂地將手中的帕子胡塞入衣袖內,她才敢回過頭來。卻見月下站著一個容貌清朗俊雅的男人。身上是寬袍廣袖,隱約可見袖口刺的是常見的流云圖案。
她心中莫名起了些慌。似他,又不像他。心中猜測半日,已有了計較,她施施然朝著那男子行了宮禮:“夜深路黑,小女莞寧迷途至此……”
“來偷云錦花。”男子輕笑,明明是問句,語氣卻是十足的肯定。她窘迫地連面也燒了起來,畏畏縮縮地不敢靠近。他……是那人嗎?
她有些發怔,半晌沒回過神來。
直到發現那男子正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她,她才回過神來,再行一次宮禮:“小女莞寧雖是應召入選,但早已對圣上思慕已久,聽聞圣上最喜云錦花,這才犯下滔天之罪……”說到情切,特意一邊拿捏了幾分哽咽,一邊努力從腦海里搜刮幾句有關思慕的詩詞來,“古人常說……”
“你不知在這宮中,云錦花只有麗妃娘娘可用?”他打斷她的話,唇邊勾起一絲笑意,眼中卻并無絲毫溫度,竟像是看穿了她的惺惺作態。
“小女罪該萬死……”
她是真的怕了,顫巍巍想要跪下去。他卻虛扶了她一把,轉而笑著將手中的花與素帕一股腦塞進了自己的懷里。“你……”他笑若清風流云,“該不會以為我就是你口中思慕的‘圣上’吧?”聞言她微微一愣,不,她只是……
“尊駕切勿多心,小女只是……”她搜腸刮肚,說出口的話卻變成另一個意思,“若有閑暇,還望能與你一同……”
“秀女應選之前偶遇皇帝傳為佳話的故事聽聽也就算了。”
“可別當真。”
清冷冷的聲調,音色卻如碎玉落盤,沁人心脾。
【二】
“姐姐竟沒有采到云錦花?”同屋共住的秀女青櫻似是十分意外。
“不要提了!”莞寧忍不住氣惱,“本是采到了,可回來才發現裹著云錦花的帕子就不知什么時候丟了。”說不定是被那奇怪的男人給撿了。她暗想。那帕子上還繡了她的名字,若是……“好在姐姐無事。只是如今沒有云錦花……”青櫻容貌秀雅,淡淡蹙起眉來便如水墨美人畫,“不知姐姐有何打算?”
“先去內宮樂坊給我的琵琶換三根弦。”莞寧嘆氣。
她一路胡思亂想嘀嘀咕咕,好容易尋到樂坊之內。卻見到個美目男子端坐于堂中,面前擺著一把桐木古琴,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撥去,一層層顫音從他指尖而發,竟好聽得不似凡音。這男人是這宮內最有名的琴師,亦是樂坊主事洛音希。
她心不在焉地撥了撥離她最近的那把琵琶。
卻見洛音希停了琴音,皺起了眉。許是她幾聲亂彈擾了他的琴音,他聲音里帶著幾分薄怒:“你會琵琶?”
“是。”
“學了多久?”
“三年。”她摸不準這位洛大人究竟要如何。莞寧兀自低頭胡思亂想,洛音希卻忽而換了溫柔的語氣:“改日可否為在下彈奏一曲?”
“為……為什么?”他可是內宮樂坊主事,什么樣的曲子沒聽過,怎偏要聽她的?
他卻勾起一絲媚笑:“因為,從未聽見過有人彈這樣的琵琶。”莞寧被那樣柔柔如一潭深水的目光注視,臉頰早就燒成一片:“什么?”
“好像……聽見了什么悲傷的執念。”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令莞寧呆愣半晌。當年的那人,曾對她說過,“若放下執念,心里會好受些”,可這么些年,她忘不了,放不下,再回到這宮中來,卻尋不見那人。
“大人抬舉,小女自當應允。”不知為何就應了下來。
御花園流水亭畔,暗夜,微風,奇的是亭內四處掛滿了飄飛不定的淺色飛簾,半遮半掩之下,隱約總覺得有透亮的光斑跳躍其中。不知洛音希使了什么法子,亭內一盞熏香的暗燈四處繞飛了許多螢火蟲。他遞一把古樸的鳳尾頭琵琶給她,只囑咐了一句:“就照你素日里喜歡的彈。”
莞寧略一思索,輕撥起弦,不應景地彈起一曲《漢宮秋月》。真正彈得入境,早渾然忘了四周,這哀怨凄婉的調子并未令她想到重重深宮里孤苦的女子,而是莫名憶起了年幼時不肯學琵琶,將她娘最珍愛的琵琶摔壞的往事。漸漸竟有些迷糊起來,頭似乎有些發暈,她無力地垂了手,再彈不出一個音調……恍惚之中似乎聽見簾外有人急急朝這邊走來。
“是誰……是誰在彈琵琶?”一個熟悉的聲音隱隱傳來。
風吹起翻飛的紗簾,她依稀看見月華之下,有個焦灼的男子正朝她而來,眉目疏朗的模樣竟好似常出現在夢中的那人一般無二。
她竭力想要看清,卻終究支撐不住,倒地不起。
螢火幻影交疊的亭內,只余一盞熏香暗燈散發出裊裊香氣。
【三】
莞寧是在自己房中醒來的。可房內卻不見整日與她作伴的青櫻,她心內隱隱覺得不對,最后的意識還停留在那夜流水亭內,想來當真像是一場幻夢。只是,在夢中見到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窗外有宮人議論之聲。秀女青櫻在大選之前偶夜遇皇上,如今一道圣旨曉諭六宮,進青櫻為貴人。莞寧聽在耳內,只覺得腦中有什么猛然炸裂開來,驚得她半晌都沒有回過神,只怔怔念著幾個字:“秀女夜遇……秀女夜遇……”可她卻還有疑惑,洛音希,青櫻?這又是如何扯在一起的?她這決計是被人給利用了!是有人騙她用那琵琶聲引來皇上,又將她迷暈,冒認了琵琶女的身份。她拎著裙裾就沖去了內宮樂坊。
樂坊之內回蕩著切切琴音。輕輕勾動著人的情緒。
她一頭闖進內室,先聲奪人:“洛音希!你竟敢誆我!”她還要說,卻猛然看見座上還有另一人。端坐于正堂之上,身著一件玄青色常服,冷硬清雋的面孔有幾分沉郁。他眉頭微蹙似有不悅,眼眸卻一直盯著她,半分也未移開。竟是那夜遇到的男子。
莞寧有些尷尬。猶豫躊躇之際,那男子卻已站起了身,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是誰?”他走至她身前站定,眼神更是毫不避忌緊緊盯著她,威嚴的語氣之中更含著隱隱的壓迫感。莞寧想要努力鎮定,心下卻早已亂作一團,結結巴巴地回答:“秀……秀女莞……寧。”
“莞寧……”他喃喃念一遍她的名字,又仔細打量她的容貌,“竟然是你……”她松了一口氣,以為這樣便罷了,卻見他突然招了手,很快便有一個內侍從一側走出,恭恭敬敬俯首聽著吩咐。
“秀女莞寧,進寧妃。”仍是冷漠的語調,可說出的話卻仿佛一個炸雷。內侍早嚇得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皇……皇上,秀女未經侍寢直接進妃可是從未有過的事!”他卻只淡淡掃莞寧一眼:“賜住鎏秀宮。”
嘩啦一聲脆響。
莞寧回頭卻見青櫻面色慘白地站在身后,似是剛從內室走出,腳下是一地碎瓷。
而莞寧自己,則仍有些沒回過神來。她之前費盡心機想得到的,竟這樣輕輕松松就得到了。什么云錦花,琵琶曲,被利用,被背叛,通通都變得不要緊了。她如今……已尊為妃位。
盡管,她一點也不明白其中緣由。
稀里糊涂被宮人引至鎏秀宮,她還正驚嘆著,卻猛然聽見一聲哭腔。
“姐姐……請不要怨怪我的哥哥……”穿著淺碧色衣衫的青櫻不知何時而來,沒頭沒尾的一句,莞寧卻忽而了然,原來洛音希是青櫻的哥哥。“我哥哥是一時糊涂,聽說皇上一直在尋傳說中的琵琶女玉娘的技法,偶然聽見姐姐撥弦,只覺得與玉娘有幾分相似,這才利用了姐姐,連我也瞞著……我一直愧疚萬分,無顏面對姐姐……”青櫻神色泫然,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好在姐姐有傾國之貌,皇上一得見便封妃,這可是歷朝以來從未有過的事。”
“青櫻在此恭賀姐姐大喜……”
她深深行了個禮,眼中的親熱,喜悅,不安略帶著些膽怯,不似作偽。可莞寧卻有些發怔,一時說不出什么話來。青櫻兩步上前,扯著她的袖子哭道:“姐姐還不肯原諒我!”
“原諒你什么?”
冷冷一句打斷她的話,卻并非莞寧所說。
他站在艷色海棠之下,猶如蘭芝玉樹。而他眉頭緊蹙,語氣森然,駭得青櫻早已跪拜在地。“下去吧。”他手一揮,不再看這不相干的人。
莞寧愣愣看著他,半晌才想起自己忘了行禮:“皇……”
“朕的名諱是頤之。”
“頤之……”趙頤之?她跟著念一句,很快意識到這是大不敬之罪。驚惶地抬頭,卻見他原本清冷疏離的面上,竟好似多了分笑意。眼前景象與一直惦念著的月下之人重疊在了一起。她此刻才真正確定,是他,真的是她三年前遇到的那個人。只是他會否還記得當年之事?一見之下便封她為妃可也是因為這么多年以來,他從未忘記?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啊。
當真會記得這樣一個小小女子嗎。
【四】
直到某日她聽見幾個小宮女暗地里的議論。
“聽聞寧妃娘娘與麗妃娘娘有六七分相像。”
“怪道如此受寵……”
她又驚又怒。再回去鎏秀宮,卻見桌上擺了一束云錦花。貼身服侍的宮女一臉喜色地告訴她,這是趙頤之一早親自采了送來的,著實是莫大的恩寵。云錦花……她低頭嗅了嗅,心內卻是一片苦澀。她怎的忘了,那個守備森嚴的西苑,便是為麗妃植了大片的云錦,更有禁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可這花卻將她心里對趙頤之最后一點希冀擊得粉碎!他已有麗妃,何苦還要再找個與麗妃相似的女人?
這便是她想知的緣由?
這……便是緣由!
她想得入神,不自覺將那束云錦花一把掐了,恨恨拂了一地。抬頭卻發現趙頤之正在面前。想到這些花是他親自采了送來的,她愈覺得心頭酸澀,低了頭退一步。他似是看出什么,狀似無意地開口:“這云錦花……”
“幽暗古怪,我并不喜歡。”她冷冷打斷他的話。
“既不喜歡,那朕便將西苑封了。”
什么?莞寧訝異地抬首,卻見趙頤之眼眸之中并無任何怨怪不滿,只是深深看著她,似探究,又好像是偏偏要向她證明她莞寧并非是誰人的替身。她略略心安,他卻又很快問她:“可會琵琶?”心下煩亂,莞寧只想到自幼她被逼著學琵琶的種種苦楚,冷淡回了一句:“莞寧此生最恨琵琶。”這話里含了多少心酸,只她自己知道。可趙頤之卻忽而捏住她的手,一寸寸收緊,竟像是憐憫安慰,又似生怕眼前這人會突的消失,再也追不回,看不清。
他懂她?不,他怎會懂。
這日趙頤之留至晚間,柔柔朝她笑:“隨朕出去走走。”
卻不想半路遇見了那位傳說中入宮之后隆寵最盛的麗妃。
原以為必定是個囂張跋扈的華貴女子,卻不想她唯唯諾諾,看著膽小懦弱,似是很怕趙頤之,仔細端詳,倒真與莞寧有幾分相似,只是氣質卻截然不同,麗妃比她多了幾分怯怯,而她卻比麗妃多了幾分不羈。再看趙頤之,卻神色冷淡,一點也愿和麗妃多話。
麗妃也不住打量她,看了幾眼,便將頭深深埋下。
“走吧。”趙頤之毫不避嫌,抓了她的手,徑直從這許多宮人面前走了過去。
月入中天,卻略顯黯淡,唯有漫天星子閃耀,令人心曠神怡。
她如何也想不到,他要帶她來神臺。
整座皇宮之內最高的地方,空曠宏遠,可俯瞰整個宮中的景致。這地方她再熟悉不過,數年之前,她曾獨身一人蜷縮在這角落里,抱著一把破敗不堪的琵琶,生澀地彈著一曲《漢宮秋月》。
那夜她好似流盡了一生之淚。
也是自那時她便起誓,要潛心學好琵琶,再入這宮中來。
【五】
已是夜半,神臺之上連個守衛也無,只余了兩盞晦暗的燈火,忽明忽滅。夜風微涼,趙頤之許久都未開口,只是牽著她的手靜靜站著。而她卻是故地重游,心中思緒萬千,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終是嘆了口氣:“皇上喜歡聽琵琶?”
“這里并無皇上嬪妃,只有你我,你,莞寧,我,趙頤之。”他淡淡一句,卻觸得她心神一震,撇過頭來瞧著他。而他卻仿若渾然不覺,繼續回答她的話:“我喜歡的并非是琵琶。”
“那是……”她想起青櫻因一曲《漢宮秋月》而得幸。
“是三年之前,蜷縮在這神臺之上,彈一曲《漢宮秋月》的女子。”
彼時他還是個與世無爭,淡泊名利的閑散皇子。聽聞宮中出了一樁大事,有女刺客混入內宮樂坊之中成了琵琶女,意圖謀害皇上。幸而他的父皇有上天庇佑,宮中侍衛又奮勇,在緊要關頭一舉拿下了女刺客,當場斃命。可他的父皇卻下了一道奇怪的旨意,將女刺客的尸身收殮,停置在偏僻的西苑之內。
他曾聽過一次那個女刺客的琵琶曲。
如清風流水,拂面而過,如珠玉落盤,聲聲情切。
他素來聰慧過人,自知其中種種緣由,必不像他所見的那般簡單。一路胡思亂想,就走去了西苑附近的神臺。素日無人的時候,他都是一人來此,站在神臺之上,極目遠眺,再多煩憂也能消失殆盡。
可那日的神臺,卻被另一人所占。
借著昏暗的燈火,隱約可見是個極為年輕的女子。她抱著一把殘破的琵琶,縮在神臺的角落里,低低地哭泣。他甚至差點以為她是那名已死的琵琶女的魂魄,因受了什么冤屈才在此啼哭。可她卻忽而開始彈琵琶……
粗啞難聽,好似嗚咽不絕。
區別于那位名動天下的琵琶女所奏之精妙無雙,這曲《漢宮秋月》簡直不知所云。可他仍聽出來了,那壓在琴弦之下,似乎永無止境的悲傷。
原來,他還記得。
彼時她趕了幾天幾夜的路,待她想了辦法偷入皇宮之內,卻驚聞自己的母親玉娘已死的消息。她被安置在西苑,守衛森嚴,莞寧跌跌撞撞,抱著那把玉娘最常用的琵琶,誤入了神臺高處。
她想起幼時母親玉娘總是逼迫她學琵琶,她總也不肯用心去學。后來才知,玉娘是因那把琵琶誤了自己一生。年輕時偶遇皇帝,未婚先孕苦苦等待,未等待他的歸來。憤恨之下,她被迫小產,嫁給了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對于那個沒有得到的位置,她一直耿耿于懷,她將自己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在自己女兒的身上。
她要培育她去奪取天下女子最想獲得的位置。
可她的女兒自小不羈,不愿學琵琶,還將她最心愛的琵琶砸壞了。
“我們家承的血脈,是天生便懂音律之人,你若是肯花一分心思在琵琶之上,怎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為何偏要我懂音律,學琵琶!我喜歡學什么,將來要做什么,這都與你有什么相干!你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為什么要付出我的人生去換?”這是她對她娘說的最后一句話。
后來她娘便離開了家。
當她得知她去了宮里,她才想到,這個等了一輩子,怨恨了一輩子的女人,是想去求最后一個答案。可她最終求到了嗎?
莞寧不知,也不愿去深想。
只是那夜她忽而明白,往日里那些假裝的不在意,那些冷淡與漠然,都不是真的。她那樣氣她,都是因她的嫉妒和怨恨。為何她的娘總惦記著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男人,為何她的娘從未將她這樣放在心上過?
可那夜她終是失去了她。
她哆哆嗦嗦彈了一曲《漢宮秋月》,古往今來多少后宮女子的怨,都化在那一曲中。
吹了半宿的涼風,當她從神臺上走下的時候,恍惚看見前面月華籠罩之下,有個陌生男子的背影,隱隱約約似乎聽見他在說:“若放下執念,心里會好受些。”
她那時已昏了頭,仰著脖子回了一句:“若連執念都放下了,你又是為何活著?”
“活著,不好嗎……”
“不好,人這一生,為執念,欲望,驚懼,憂思所活,得到了才好,得不到,便痛苦一生,倒不如死了。”她語無倫次,喃喃自語一般,“若是想活得自在點,必定……只能為了什么而去努力得到啊。”
夜風微寒,莫名出現的男子似是看出她心底的冷意,解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暖意。
日后她入宮而來當真只是為了完成她娘的遺愿?許還存了一份自己的私心。
而她不知的是,那夜也另有一個人看清了自己的心,是真的不想得到那個位置嗎?不,口里說著不想要的人,只不過是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得到。
直到今日,他站在她的身前,只問她一句:“三年之前,我還庸庸無為,三年之后,我想站在此地問你一句,可愿讓我庇護,不再受那驚懼憂思之苦?”
還有一句他未說出口的。
是他真正得到了那皇位之后才發覺的,為何得到了依舊寂寞?許是還缺了什么,缺的是那夜冷風之中,那個低聲哭泣的女子。
“你不必急著答復我,我等了三年,再多等幾日也不妨。”
暗夜之中突然傳來一聲響。
莞寧下意識回頭,卻見一只黑貓從神臺一角躍了出來。
【六】
趙頤之說要多等幾日,便果真幾日都不再來擾她。
而她卻依舊尋不到答案。她愿敞開心扉接受他嗎?其實她已是他的妃子,已入了這寂寂深宮,她余下的一生都要奉獻給他,他為何還要如此?難道他真的待她與其他人不同……她獨自一人埋頭思索,卻不知不覺走至內宮樂坊。
自青櫻得寵,她又繼而封妃,便再也沒有到這里來過。天色漸晚,莞寧猶豫了半分,終是沒有入內,反倒是轉頭往回走。
“娘娘連昔日故人也不愿一見嗎?”聲音變得清冷,卻依舊蠱惑人心。莞寧索性回了頭,卻正對上他那一雙眼。他站在槐花之下,竟比之前所見要憔悴頹喪了許多。
想來無事,便跟著去了樂坊之內。堂上仍置著一把桐木古琴,薰爐內燃著裊裊香煙,一切都如同她在此處見到趙頤之那日一樣。
“三年之前,我還庸庸無為,三年之后,我想站在此地問你一句,可愿讓我庇護,不再受那驚懼憂思之苦?”
又想起這幾日總流連于耳畔的一句話。
以帝王之尊,愿認真等她一個答案。
“原本青櫻來找我,我還有些猶豫……”洛音希垂眸淺笑,“可如今,我也有些明白了。難怪皇上如此寵愛你,你眼中的憂慮真是讓人憐惜。”
“你……你說……什么……”莞寧突覺有些不妥,身體軟軟像是墜下,整個人都綿軟無力,連說話似乎都使不上力氣。洛音希卻一把抱住她欲墜的身軀,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面頰:“莞寧,我……想留下你。”
“你……”
“熏爐里下了藥。”他的手指劃過她的嘴唇,脖頸,落在她的衣帶上,毫不費力地一扯,衣帶就散開來,“這四處的人早被我支開,要怪便怪皇上,為何專寵你,看都不看我妹妹一眼……”
“洛……”她意識清醒,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瞪著眼睛死死地看著他。
她從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想要見到趙頤之,她想要告訴他,她已經想清楚。以后許多的三年,她都不想再一個人驚懼憂思,也不愿見他一個人站在神臺之上。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她只知道一個女子若在一個男子面前局促慌張,膽怯不安,小心翼翼,總也害怕行錯踏錯,總擔心著自己不夠好,卻并不因為畏懼他的權勢地位,那她又是在害怕什么?
可如今,她再也沒有說給他聽的機會了……
一顆晶瑩的淚珠滴落在洛音希的手背上,滾燙灼人。
【七】
寧妃莞寧與內宮樂坊主事洛音希衣衫凌亂地躺在地上被人發現。
后妃私通乃是大事,趙頤之自是親自在內宮審理。莞寧被人捆綁,狼狽地跪在地上,神色哀楚。而洛音希卻絲毫不見畏懼,嘴角還噙著往日常見的淺笑。
“皇上,臣妾還在洛大人的房內搜出了這個。”青櫻神色肅穆,恭敬將托盤呈上。趙頤之略微翻揀,卻見是一些云錦干花,另有一方素帕,角落里繡著一個小小的“寧”字。
原來這些是被青櫻偷了。
“暫且收押,查明后再審。”趙頤之眼神之中毫無波瀾。被人拖下的時候,莞寧看見青櫻也正看著她,神色冷然,眼眸之中似有恨意。
莞寧并未被打入天牢,只是被帶回鎏秀宮暫時看管起來。
到入夜時分,趙頤之竟一個隨從不帶,獨自入了殿內。幽幽燈火將她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長。她有些期盼他說點什么,可又怕他說出什么。
“皇上……”她看著他,“你信不信我?”
可趙頤之卻并未回答她的問題,他只在聽到她喊他“皇上”的時候,眼神黯了黯,隨即便在她對面坐下,忽而開始說:“西苑那片云錦花,是為你而植……”,因那夜她從他身旁過,他嗅見云錦花的氣味,便以為她喜歡。麗妃亦是因相貌與她相似才得幸,他錯以為自己能找個與她相似的女子,便能不再寂寞。他令洛音希尋懂得琵琶女玉娘的技法的人,亦是想在這茫茫人海之中尋到她。連青櫻亦是因為一曲《漢宮秋月》才得以晉封為貴人。
他喜歡她,卻不敢接近觸碰她。
他想,他此生必不可做令她討厭的事。他不想將她當成一個普通的入了宮服侍他的嬪妃,她是他想認真地執手一生的人。
哪怕事到如今,他只想問她一句:“你與洛音希……”他說得很慢,眼睛也并不看她,“你與他,當真很要好嗎?”
“我……不!”莞寧慌張地想要撇清。
“那為何要應了他彈琵琶之事……來騙我?”趙頤之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原來青櫻假作琵琶女的事他都知道。
“你對我說,你最恨琵琶。”
他以為他們心意相通,卻不想,他們之間總還是少了點什么。即便沒有洛音希,卻也總還有猜測與疑心。也許他帝王之身,是不會有女子真正將他當做丈夫來愛的,注定是要孤獨一生。他想著,卻依舊舍不得她。
“等過段時間,事情淡了,我再來接你出去。”
莞寧的心卻頹然一下空了。她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想要向他解釋,告訴他,她并未和洛音希發生茍且之事,也許是洛音希被她的眼神所傷,只是嘆了口氣抱著她躺下。她還想告訴他,她已想清楚,要一輩子都陪在他的身邊,再不離開。
她還想了許多,可都化作了無言的淚,簌簌而下。
“姐姐……”一個黑影出現在她眼前。抬頭去看,卻是青櫻,正笑吟吟地看著她:“莞寧姐姐,我真是羨慕你。我愛慕皇上已久,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親哥哥。我每日守在他身邊使出渾身解數來,他卻也只是淡淡。可你,只是突然出現,什么也未做,他便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你身上。”
“那時候我便想,我一定……一定不可以讓你留在他身邊。”
莞寧聽在耳中,所受委屈盡數迸發,抬手就扇了她一個耳光。可青櫻卻仍是笑,定定地看著她:“那日在神臺,我聽到你們說的話了。”她似是想到什么,忽而露出一抹媚笑,“后來我灌醉了皇上,你猜猜看,當年真正害得玉娘不能入宮繼而身死的罪魁禍首是誰?”
“是誰?”
“是當時身為皇子的皇上。”青櫻不疾不徐地開口,“他偶然看見你娘派人呈遞上來的密信,之后……他一把火將信燒了。”
“你……你說什么?”莞寧不敢置信,“不……不可能。”
“這些皇上從未告訴過姐姐吧?他怕自己的母妃失寵,自作主張做了錯事。一輩子都不敢對人提起。”
“姐姐,你是愿意像我這樣活得什么都明白,還是愿意糊里糊涂被人欺騙?”
她娘曾說癡傻蠢笨,懦弱無用。原來她當真如此。她被人利用欺騙,又毫無手段,怎還有信心說要陪在他身邊,要伴他一生?她早已明白,當初她娘入宮來尋的,并非是一個身份地位,而是一個答案。
是不是天下男子皆薄幸,是不是他從未將她放在心上?
莞寧曾以為她得到了她娘曾遺憾了一生的,世上最貴重的帝王之心,可如今呢?她竟也不肯定了,他對她究竟是帶著歉疚居多,還是自顧自為那一面之緣添了太多美好的幻想?她遲疑了,懼怕了,她沒有當年琵琶女的一腔孤勇。
她害怕知道答案。
【終·莞寧】
后來?
后來我走了。是青櫻偷偷放了我走的。她許諾說只要我再不回來,再不出現在趙頤之的面前,就讓我離開這個令我痛苦,令我一次次為它黯然神傷的地方。我漏夜出宮,趕在天亮開城門之時離開京師。
眼見前方有奪目光焰冉冉而起。不管我愿不愿,新的一日終是要來了。只是我明明走在城外的小路上,心卻還記掛著那座壓得我痛不欲生的皇城,他此時早已被宮人喚醒了服侍著要準備早朝了吧?不知究竟他要多久才會發現我已不在,又不知他要多久才能忘記我這個原本就不該出現,出現了卻又離去的人?
以后日日夜夜里,沒有我,他還有別的女子陪伴在旁。
而我除了他,卻再也不會有旁的人。
城外那條路綿長深遠,我似乎看見樹下開了一簇簇云錦花。花畔站了個人,是他,是他在等我。不,我眼花了,的的確確是有個人站在樹下在等我,卻不是我的趙頤之。
我才反應過來,青櫻這個人,為了權勢地位可是連自己的親哥哥都要利用的,她又怎么會這樣輕易地放我走?
很快我又開始懊惱,我怎么竟放了個這樣歹毒的女子在他身邊?可……可他定不會如我這般蠢笨吧,連真正害了自己親生母親一生的人都辨認不清。
面前亮起了一道刺目的白光,直堪堪朝我劈下。
我閉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