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你予我毒藥,來世,記得贈我蜜糖。
【楔子】
少女時期的我做了一盞蓮花燈,在上元那天放到河里,祈求一份好姻緣。
這是景國的風俗,據說很靈驗。
有個少年笑我蓮花燈做的丑,可我相信,因為只要燈帶著星火漂向遠方,我的姻緣就能和和美美,甜甜蜜蜜。
【一、毒藥】
那一夜,濃得化不開的除了血腥還有絕望。我想我要死了,有人高喊著“公主小心”為我擋下一支箭,尸體卻倒在我身上,把我壓倒在地。
太重了,我被壓得咳嗽起來,吐出一嘴血腥。
我不過是公主府中的一個燒火丫頭四月,跟著和親的隊伍來到燕國,在遇到刺客的時候與公主換了裝扮,忠心護主了一回。
耳邊嗡嗡作響,那些馬蹄聲廝殺聲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四月,你該死嗎?真的該死嗎?我頭痛欲裂,意識漸漸渙散。
忽的,卻有一個聲音刺破了兩個世界的隔閡。
俊美若神祇一樣的男子一襲戎裝,笑容卻不是很正經,他掀開壓在我身上的人,指尖撫摸過我的鬢角眉梢,染上鮮紅的血。
“我是你家公主未來的夫君。要不要玩一個游戲,贏了你就生,輸了你就死。”他把指尖的血涂到我的嘴唇上,恐怖卻誘惑。
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抖成了篩子:“要是我不玩呢?”
他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只一笑,就暗淡了天上的星子,可他的話卻是陰森恐怖。他說:“不答應,必死無疑。”
我目瞪口呆,忽然有枚圓滾滾的東西滑進喉嚨里,他從容看著我,仿佛什么壞事也沒做。
即使我沒嘗出味道,也猜到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毒藥,使勁咳嗽著,想把它吐出來,無耐這東西早就化到了肚子里。
“從今往后,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的。”他仿佛不是在談論我的性命,只是在說這么晚了餓不餓,要不要吃夜宵,還好心替我順了順氣。
這該死的男人!
【二、安神香】
人販子把我以十兩銀子的價錢賣進公主府的時候,管事的姑姑用柳條抽打我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我現在做了燕國三皇子蕭離的王妃。
有人說我是妖妃,因為蕭離自打娶了我,大好青年變成紈绔,終日不關心朝堂事,只知道笙歌夜宴,尋歡作樂。就連病中的皇上也極少探望,讓那些看好他治國才華的人嘆息又嘆息,更恨不得砍了我。
可我知道蕭離實在聰明,高調地娶了個景國公主,再高調地飲酒作樂,處在惡劣輿論的風口浪尖上,在如今皇上臥病在床的時候卻是最安全的。
皇上在病床上躺了兩年,我跟蕭離花天酒地兩年,毅力可嘉。
有時候,我會在天還未亮時爬下床,迷迷糊糊穿過大殿繞到偏僻的柴房,想要點火燒水開始一天的忙碌。每當這時,總會嚇到早起燒火的小宮女:“王妃,奴婢知錯了。”
“錯在哪里?”
“錯在……錯在讓王妃您進了柴房。”
真是奇了怪了,貓貓狗狗都能進的地方怎么不讓人進了。我揉揉額頭:“你沒錯,是我選錯了散步的地方。”
然后,我迷迷糊糊走回寢室,就看見蕭離這廝笑得毫無形象。
他人長得不賴,笑起來好看,難得大笑時候風度依舊,讓人移不開眼。
“小芳,你散步回來了?”
我不理他,裹緊衣服就往被子里鉆,卻被一把按住。
“你差點輸了游戲,”他笑得瞇起了眼,桃花眼像一把彎刀,“記住你是芳菲,從前是景國的公主,現在是燕國的王妃,再也不是那個叫四月的婢女。”
我的聲音不受控制顫抖起來,以詭異的音調把他的話重復了一遍。
“這才乖,”他摸摸我的頭,語氣溫和起來,“時間還早,小芳跟我接著睡。”
我乖乖鉆進被子里,貼著床邊躺成一根面條。起先,他占據了床的大半,后來漸漸蜷起身子,我翻了個身占了他的地方,為自己只能以這種幼稚的方式報復他淚流滿面。
后來,三王妃有夜游癥的事傳開了。
京中百姓嚇唬不聽話的小孩子,都換了這樣的說法:三王妃有夜游癥,晚上到柴房拿柴刀把人頭當西瓜砍,再不聽話小心她晚上來找你。
蕭離對夜游癥這個解釋很滿意,說自己夜夜與我同睡,不怕頭被我當西瓜砍了,實在是與我情比金堅。
我郁悶不已,他不認為別人誹謗自家老婆夜里亂跑給他扣個綠帽子,倒扯出了個情比金堅,此等強悍思維果然不是我能理解的。
夜游癥是病,得治。
所以當蕭離的老母,辰妃娘娘把我召進宮中,狀似無意拉家常提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當今的皇上未立皇后,辰妃在后宮中只手遮天。她得了兩個兒子,蕭離和五皇子蕭震。都說母親疼在小兒子,辰妃也不例外,對蕭離很是疏遠,多次向皇上提及要立蕭震為太子。
辰妃一拍手,慶嬤嬤遞上一只紫檀雕花的大盒子,辰妃轉而握住我的手,語重心長教育一番。
“本宮讓人尋了這安神香,只要睡前在屋子里點上,就有一宿安穩覺。你這孩子也不要太在意,離兒喜歡你喜歡得緊,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疏遠你。”
我歡歡喜喜接了那香,慶嬤嬤不忘悄悄囑咐我一句,這香萬萬不要點多了,否則那屋子里的人不但睡不上安穩覺,還會激動過頭。
我絞著手絹,扯了個羞怯的笑。心想要多點一些,讓那個連我一根指頭都不肯碰的壞人多聞一些。
【三、母子】
回了府,早就有人把我在宮中遇到的事知會過蕭離。他問我要去安神香,找人檢驗過后,臉色立馬變得難看至極。
“你不喜歡那香,不點就好,反正你對我也沒什么興趣,我也不介意。”我試圖緩解這恐怖的氣氛。
蕭離輕笑一聲,挑起我的下巴。
“小芳說的沒錯,等我們點了這香,我就更不會對你有興趣了,”他的嘴角一彎,笑里帶著徹骨的寒意,“因為一個死人不會對另一個死人感興趣。”
我咽了口唾沫,即使猜到了些什么,可聽他親口說出答案的這一刻,還是渾身發冷。
送這香的人蕭離的母親,他的母親要他死。而蕭離知道這是他母親送來的香,沒有歡歡喜喜點上,而是派人仔細檢驗。
這是怎樣的一對母子啊……我打了個寒戰,臉上不知該做出何種表情。
“小芳,想什么?”蕭離問我,那雙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下垂。他善于隱藏情緒,遇到隱藏不住的情緒時候,就這樣垂下眼。
我擅長裝傻,努力想了想,以萬分真摯的目光看著他:“我在想你要是死了,會不會還這么好看,要是你死了,我會不會對你有興趣。想了半天覺得還是會有,因為你這樣的王公貴族陪葬的東西隨便挑一件就夠我花半輩子了。”
這話大膽了點,可逗得蕭離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忽然彎下腰,靠在我的肩膀上,久久不語。
這模樣忽然讓我心里一疼,像被爐灶里的火星子燒了手。于是,我把手放在他的頭發上,小心翼翼地蹭啊蹭,蹭到手麻了,心也軟了。
有時候人就是這么奇怪,愛和恨兩種情緒總是能同時存在。若是這一時愛占了上風,那么你就覺得那些恨可以忽視,一心只念著他萬般值得你愛了。就像蕭離喂了我毒藥,分明是這樣的不共戴天,偏偏因為朝夕相處生了些苦澀的綺念。
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是個見識短淺的婢女吧,從最初被他的美色迷惑,到現在被他身上和心上的一切迷惑。
【四、黑龍】
還記得某天,蕭離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講的是春秋時期一位叫鄭莊公的君主和他母親武姜的故事。
武姜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鄭莊公和小兒子共叔段,因為生鄭莊公的時候難產,而生小兒子的時候順產,就對小兒子格外偏愛,而厭惡大兒子。當她的大兒子被立為太子后,她多次想要廢掉他,甚至當他登記以后還幫著自己的小兒子篡位。后來,篡位的陰謀敗露,鄭莊公就把母親武姜流放,并發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蕭離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喝著新鮮的毛尖,聲音像春風一樣和煦。我聽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這句話,愣在那里,把嘴里的葡萄整個咽了下去,咳嗽起來。
“她……她生你的時候難產?”我小心翼翼問。
蕭離搖頭:“是順產,恰恰相反,母妃生蕭震的時候是難產,九死一生。”
那辰妃為什么還——
不等我問,蕭離自己說出了答案:“因為她九死一生也要為父皇生下龍嗣,感動了父皇,成了后宮最受寵的女人。而她生下我那年,是景國北方三年旱災南方一年水災的開始。據說,她分娩前夜,父皇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條黑龍出現將他吞掉。”
聽著這些皇室秘辛,我想給自己倒一杯毛尖壓驚,那茶壺卻被我摔碎了。
“小芳?”他挑眉。
“黑龍霸氣呀,”我奪過他那杯毛尖喝了干凈,把杯子往桌上一拍,“我老家有個做木匠的,給家具上漆,最難上的就是黑漆。”我說謊了,那個所謂的木匠是做棺材的,黑漆是最好上的。
蕭離又被我逗笑了。
我想他留下我,除了利用我裝出一副沉迷酒色的模樣,還因為我能逗他笑,為他解悶。
“知道我為什么告訴你這些?”蕭離給我剝了顆葡萄,修長白皙的手指扯著紫紅的葡萄皮真好看。
我呆呆張開嘴,他卻把葡萄丟掉地上,用腳踩碎了。
“因為知道的秘密越多,也就越危險,”他仿佛一直在笑,只是這笑帶著徹骨的寒意,“我對你說這些,讓你對我生出愛憐,更專心為我做事。但同時,知道這么多秘密的你也被我下了同生共死的咒。”
他若敗了,我絕無生路。不只因為我吞下了只有他能解的毒藥,還因為我知道了這么多秘密。
“所以,絕對不要愛上我這樣的男人。”他竟看穿了我,剝了一粒葡萄塞到自己的嘴里。
我不清楚此刻的自己有多難過,大概比那粒被他踩碎的葡萄還難過吧。
【五、故人】
皇上的病越來越重,蕭震貼身服侍,有心討些好處的皇子們也往宮里跑,唯獨蕭離未曾進宮。他并非無求,而是有求必要得,暗中做著準備,他知道父皇信了那個黑龍夢,不會傳位于他,只能自己動手。簡而言之,就是準備逼宮。
逼宮會死很多人,連他自己也生死難測,我問他為什么會這么執著。
他笑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他:“我要權勢,因為只有它能使我感到安全,只有它能使我感到自己并非一無所有。”
他不知道,就算他不想要,也還有我情愿陪著他,沒有毒藥也好,沒有那些秘密也好。可我就算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吧,或者,他根本就不會去愛別人。這是他的經歷養成的性格,從小就受父皇的疏離和母妃的厭惡,少年時被送去景國當質子,不知吃了多少苦才逃回燕國,苦心經營才有了如今局面,他生來就是一個要做大事的人,兒女情長于他實在可有可無。
在蕭離的安排下,我假裝懷有身孕,被送入宮中辰妃處養胎,實則是做他的內應。
辰妃送過我毒香,我在她面前戰戰兢兢,即使她不害我,我的小身板也承受不住精神壓力,頭昏腦脹,上吐下瀉,竟也裝得很像。我說,多虧母后贈我安神香,才有了這個孩子。辰妃聽了,笑逐顏開,仿佛真的很期待這子虛烏有的孩子。
進宮半個月后,辰妃帶我去定國寺,為病中的皇上祈福,也為我祈禱安胎。
來到燕國這兩年,我整日與蕭離在府中廝混,或在高樓畫舫上享用美酒歌舞,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游性。
輕裝簡從來到定國寺,我生出幾分游覽的興致,被辰妃瞧見了,允許我被人攙著四處走走。
景國和燕國風俗雖不同,拜的菩薩佛祖卻是相似的,這不由讓我心情大好。心情好了,我就不愿讓人攙著了,借著解手的機會辭開隨從,獨自在定國寺溜達起來。
定國寺建在京城外如嵐山上,人說燕國山色如嵐山占了獨占三分果然不假。這般鐘靈毓秀,我想著在這山間隱居或是做只飛禽走獸倒也愜意,走著走著,出了寺中一處門,走進了后山。
仿佛應了我隱居的念頭,穿過一片竹林,我瞧見一處精巧的竹屋,屋前植滿應時花草,姍姍可愛。心中一喜,覺得遇上了知己,猜想住在這里的該是何等靈秀的人物,決心上去討碗水喝。
那竹屋里傳來笑聲陣陣,是個女子掩唇巧笑,我總覺得這笑聲有些耳熟。接著,那逗她發笑的男子說話了,講的是坊間流傳的笑話和京城中的趣聞。那樣溫潤的聲音,總是帶著絲笑意的聲音,聽在我耳朵里卻如霹靂。
心在顫抖,腳卻不受控制走到竹屋的窗下,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是怎般國色天香,看清了那男子的眼神是不同往昔的柔情似水。
看清了,卻終究只忍看了一眼。
終于知道那個耳熟的笑聲,竟是我已死的主子,真正的公主芳菲,而那男子正是蕭離。
我把手指咬在嘴里,不讓牙齒戰栗的聲音驚擾他們,飛也似的逃出竹林,不知踩扁了多少細嫩的小竹子。
直到腳下再沒了力氣,棉花一般癱在地上,拿出堵在嘴里的手指一看,鮮血淋淋好似沾了糖漿。
真傻呀,我想嘲笑自己,喉頭發緊說不出話,卻有止不住的眼淚落了下來。
原來,我愛逗蕭離發笑,蕭離卻愛逗真正的芳菲發笑。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認識了她,我一直以為蕭離費大力氣求娶芳菲是為了演一出昏聵的戲碼,也是為了在奪位中取得景國支持,萬萬沒想他是對她有情。
記起蕭離善裝出或陰狠或奸邪的模樣,唯有柔情這一樣裝不來。
這一瞬間忽然知道,他不是只愛權勢,不是不愿愛上他人,只是愛的人不是我罷了。
還好,還好有人能在他這般寂寥的時候,給他無窮慰藉,不管那個人是誰。
我奮力爬起來,想起臨走前跟蕭離說過的話。我拍了拍肚子上的肥肉,故作豪放地說,白吃了你這么多年山珍海味,飲了你這么多年瓊漿玉液,穿了這么多綾羅綢緞,該是還回來了。
人一生中的福祿是有限的,我沒有陪在蕭離身邊的福分,這兩年,已是過早耗盡了我所有的福分。或者,我這樣的人,能得他兩年朝夕,已是借了來世的福。
我抹了把眼淚,一步步往定國寺走去,不知摔了多少次。
【六、兵符】
七月流火,皇上的病越來越重,到了不進湯藥的地步。
期間,辰妃帶我去探望過他兩次,說是沾沾孕婦的喜氣,可終究沒什么作用。我見了蕭震,覺得他除了比蕭離長得壯實,沒什么好處。可偏偏,長得壯實的他顯得樸實,在皇上病榻前一副孝子模樣。
這日,我收到蕭離從宮外捎來的東西,說是搜羅來的小玩意,供我解悶,附加一封連我也看不下去的情書。
我把玩著一個精巧的鈴鐺,趁著四下無人,摳開鈴鐺,取出一個蠟丸,拆了蠟丸,就有一封書信。
這兩年來,蕭離不止與我花天酒地,還教我習了一些字。我把這密信反復看了兩遍,揣摩透了他的意思。
他讓我取出如今收在辰妃宮中調遣京中三萬御林軍的兵符,交給他在宮中安插的內線,承諾無論事情如何,一定把我救出來。還說這張紙就是當年他喂我的毒藥的解藥,讓我吞下去。
我照做了,那紙在嘴里很快化了,像是糯米的味道。
只知道虎符在辰妃宮中,剩下的就要靠我自己摸索。
辰妃未在宮中,女官引著我到偏殿等候。
說來,我這一輩子大概只做過三件冒險的事。
第一件事是我還在公主府當差的時候,年少膽子大,在上元時候偷偷遛出府,去河邊放了一盞河燈。等回了府,自然挨了一頓管事姑姑的痛打。
第二件事是我在陪同公主和親的時候,遇襲扮作她的模樣。以為忠心護主一回,卻發現自己是怎樣愚蠢。
第三件就是現在,我偷偷溜進辰妃的宮殿,想要竊取兵符。
我記得辰妃宮里有個佛龕,就在正殿里。她多次從那佛龕里取出寫珍貴物件,想來是借著佛祖的神通保佑這些東西吧。兵符會不會就在這里?
我小心翼翼溜進正殿,壯著膽子湊近那佛龕,利索伸手去取里面的東西,就像討賞銀一樣利索。
空的!
我心里一涼,背后起了冷汗,涼颼颼的。
“芳菲,你倒說說這佛龕里有什么?”
辰妃帶著慶嬤嬤站在我身后,宣告了我的敗露。她們從一開始就對我有戒心,我做戲不賴,卻只差了這一步。
蕭離一定還有別的棋子,我想自己失敗了,他還有無數在宮中的眼線。
索性,我把衣服下塞的枕頭掏出,往地上一摔:“誰是芳菲,事到如今,我再無出路,可你們也別想識破我的身份。”說著,就想往殿里的柱子上撞。
我是真的有了死的心,可有一個身影飛過來拉住了我。
慶嬤嬤笑瞇瞇看著我,對辰妃點了點頭。辰妃眼里看不出悲喜,從懷里取出一個物件,遞到我手里。
“還不謝過娘娘?”慶嬤嬤的話我很久才反應過來,再去看時,辰妃已經不見了。
辰妃給我的,竟是兵符。
原來,辰妃并不討厭蕭離,而是愛他愛到了骨子里。
慶嬤嬤告訴我,蕭離是辰妃的第一個孩子,她怎會不疼愛他,可是皇上信了那個夢,以為蕭離會害自己,辰妃也只能做出一副厭惡他的樣子來保全他。
“娘娘說,五皇子看似堅韌實則無能,三皇子才是難得的治國之才,可想要治國,除了才華,還要有堅不可摧的信念,所以,娘娘寧愿犧牲自己,給他一個信念。”
是對權勢的依賴嗎?我把兵符攥在手里,對著辰妃離開的方向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信兵符是真,更信辰妃是一個堅強的母親。
我問慶嬤嬤:“娘娘會把真相告訴他嗎?”
慶嬤嬤笑著搖頭:“娘娘不會。若是將來三皇子登基,娘娘與他交惡,至少也便于牽制那些外戚。”
我還想說什么,終究住了口。
【七、酒】
兵符送到內線手上,我總算安下心來。
入夜難眠,想去辰妃宮殿向她道謝,卻見兵甲林立,火把照亮了整座宮殿。
原來,皇上已歿,蕭震有了即位的圣旨,卻不見兵符。
我被押解到大殿里,正看見怒氣沖沖的蕭震。
辰妃端坐在座上,慶嬤嬤站在她身邊,還是那樣端莊高貴,氣勢逼人,卻不知兩人面前橫著刀劍。
“王嫂,”蕭震走到我面前,一身輕甲生了罡風,“我不愿把刀劍駕到你的脖子上,望你好自為之。”
辰妃和慶嬤嬤對我笑,我咬緊牙關,也回了她們一個笑。好想問問權勢是什么,逼得人也不仁。
“你也好自為之。”我看了蕭震一眼,轉頭看向殿外。
為了應和我的心聲,夜空中升起一束煙火,接著,有鋪天蓋地的廝殺聲響起,震撼了這座古老的宮。
我看見蕭震,笑出聲來:“蕭離的軍隊就要來了,他進宮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
“也是你的死期。”他掐住我的脖子,睚眥欲裂。
我和辰妃還有慶嬤嬤被鎖在宮里,辰妃問我可曾后悔,留在這里送死,成全離兒的大好江山。
我說,不會后悔,又問她后悔在蕭離面前做了反角嗎。
辰妃說,不后悔。我與她相視一笑。
芳兒,喝點酒吧,辰妃說。慶嬤嬤捧上一壇好酒,不一會就全數進了我的肚。
蕭震派人押著我走的時候,我腳下搖搖晃晃,連路也走不穩了。他想把我壓到陣前,威脅蕭離嗎?我醉眼朦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我吐出酒氣,嘔出一團污物。
那押著我的士兵松開我,怕沾了這些東西,趁著這個機會,我抽出一人腰間的劍,像燒火拉風箱那樣利落地刺進胸口。
不是很痛,多謝辰妃的酒,卻想著竟連蕭離最后一面也沒見到。
那么蕭離,你還會想再見我一面嗎?
我是個很稱職的替代品,最后也不會給你留下隱患,不會讓你困擾。
我死后,你若想起我會是怎樣的表情,唏噓一番還是一笑而過或者淡忘,會不會為我立墓碑,在上面寫的名字是義士四月還是傻瓜小芳?
都說人死了,往事會像走馬燈似的過一遍。記起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沒有被賣到公主府的時候,我有一個美麗的名字——芳菲。
當年娘懷著我的時候路過書院,聽人念“人間四月芳菲盡”,她覺得四月太俗,就叫我芳菲,小名就叫小芳順口。
可我擔不起芳菲那么好聽的名字,終究還是做了四月。
只記得那是寒冬臘月,娘牽著我的手,掌心粗糙。我被娘牽著走在雪地里,麻鞋凍在腳上成了身體一部分,卻不肯放開她的手。到了一條偏僻的巷子,娘說小芳在這里等著,娘去給你買布做鞋。
我知道她騙我,家里連米糠都沒有,她身上怎么會有買布的錢。可我就在那里等著,直到雪把我的腳印埋掉。
真是傻呀,傻到許多年后又遇見一個叫我小芳的人,也像當年一樣傻兮兮在那里等他,甚至奮力想要追趕他,卻不知道他永遠看不見我的存在。
天地空曠,沒有一個人,我忽然覺得冷,冷得要死了。再沒有神祇降臨在我的面前對我說,從今往后,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的。
那個今生予我毒藥的人啊,能否來世贈我蜜糖?
明知道他聽不見,我還是費盡最后力氣想要告訴他——今生,你予我毒藥,來世,記得贈我蜜糖。
一顆,一顆也好。
他該又會笑了,笑我傻。
我也笑了,笑他不知我有多愛看他笑。
【八、蓮花燈】
蕭離登基為帝,蕭震奪權失敗,自殺在軍前。收斂了自殺在宮里的辰妃和慶嬤嬤,蕭離在不遠處發現發現了他的王妃,她喝了很多酒,嘴角還掛著淺笑,死得安詳。
說實話,他一直以為小芳會死在他的手上。他經常嚇她,分明喂了她一粒無毒無害的解藥,卻騙她那是毒藥,分明希望她靠近他,說的話做的事卻是將她推離自己身邊。
要是小芳是芳菲該多好,是他最初愛上的女人,是他一直想娶的女人。
可終究不是,蕭離想自己的心里除了裝下權勢,也只裝得下一個女人。進了那煌煌宮殿,里面有他現在最寵愛的妃子——芳菲。
世人都以為他是思念王妃過度,才對這個名字與王妃相同的女子這般寵愛,卻不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公主芳菲,他迎娶的景國公主。
他看著她,目光迷離起來,低聲喚她,“小芳……”,立刻又懊惱,改了口,“芳菲”。一年有十二月份,怎能一直住在荼靡四月里?
看見她的臉,蕭離終于清醒了,是芳菲,不是四月。他笑著,把手里那盞花燈放在桌上,九瓣蓮花燈,嬌嫩欲滴的顏色,長長久久。
今天是景國的上元燈節,芳菲記了起來,欣喜接過那燈把玩。蕭離微笑著,看著她和那盞燈,思緒漸漸飄遠了。
“芳菲你做過蓮花燈嗎?”景國女子結蓮燈求姻緣。
“沒有。”她羞澀低下頭去,想自己真是幸運,沒求姻緣也等來了他。
“芳菲,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嗎?”他又問。
“當然記得,當時的你出現在我面前,像是天神。”她眼中滿是柔情蜜意,回憶著那時的情形。他一襲戎裝,月光照在銀甲上,整個天地都亮了。
蕭離有些失落,芳菲不記得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景國的上元燈節,那時的她結了一盞蓮花燈。
那時的他入景國為質,而她從公主府逃了出來,年紀尚幼,時間久遠到足以模糊彼此容貌。
在放河燈許愿的河邊,他放的燈漂了不過幾尺,就要沉水。那里面有他的許愿,許愿能回到故國,許愿自小厭惡他的母親能疼愛他。可燈要沉了,他的愿望是不可能實現了,他落寞哀傷,又笑自己愚蠢到竟要靠這種方式尋求安慰。
卻有一雙手小心翼翼將它捧了起來。
“真笨呀,燈這樣放是會沉的,”女孩一身尋常裝束,站在月光下卻是無垢美好。她把他的燈放在她的燈上,小心翼翼推到河里,拉著他蹲在河邊,看那兩盞燈相伴著,在湖面越漂越遠。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她的側臉。
“芳菲。”她盯著河面。
“芳菲。”他喊她的名字。
“嗯?”她終于看他。
他惡劣地笑了:“你做的河燈真難看啊。”糊得歪歪扭扭,蓮花瓣都快扭成麻花了。
她氣極了,怒氣沖沖追著逃跑的他。
他跑得那樣無拘無束,生平第一次這樣痛快啊。
她追不上他,蹲在那里喘粗氣,他轉頭沖著她大喊:“芳菲,你記得,我一定送你一盞蓮花燈。”
女孩有些心虛,其實幾乎沒有人叫她芳菲呢,從她賣入公主府開始,每個人都叫她四月了。不過也好,有人記得她本來的名字,也是慰藉。
那一夜的她對他有怎樣的意義,怕是他自己也說不清。他一直記得要送那個叫芳菲的女孩一盞蓮花燈,終于娶了她做妻子。卻不知道那年在他心里點了一盞燈的女孩,其實是愛逗他笑的四月。
他有些失望,可事情這么久遠,芳菲不記得也罷了,還好有他記得。
他伸手攬住她,喃喃著她的名字,怕再把她弄丟。
只剩那盞蓮花燈忽明忽滅,仿佛戀人含淚的吐息——“今生,你予我毒藥,來世,記得贈我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