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期將至,紅珠贈你,只盼你與心上之人恩愛相守白頭偕老。
海風冰冷刺骨,有濕濕咸咸的味道撲面而來。
她獨自坐在海畔,長發披散,看不清面容,長長的裙擺曳入水中,濕了一大片。不知哪里來的幾個村野小孩,拾了石塊沙泥罵咧咧地朝她丟過去。
“妖怪!吃人的妖怪!”
“殺了她——”
她埋著頭一動不動,恍若未聞,任由那些砸在身上。
洛景明忍了半天,終是上前呵斥了那些小孩。想一想,又將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披在她身上,柔聲說道“姑娘,寒風刺骨,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她微微一顫,半響才回過頭來。亂發之下,左眼明燦燦、盈盈若水,而右眼卻被層層紗布遮襄。
竟是個獨眼的女子。
但更為駭人的是她灰敗蒼白的面孔,膚色透明得仿若一層薄紙,連一絲血色也看不見,這般孱弱的模樣,好似只需輕輕一觸,她便會在頃刻間化成碎片。
“你,也……是來尋紅珠的,對嗎?“好像費了極大的力氣,她一字一字地慢吞吞地開口。
他不經意地瞥一眼,卻瞧見她悄悄將一只海螺藏在了身后。
“紅珠是什么?”
“紅珠,是個害人性命的東西。”她左眼中的光彩暗了暗。
他騙了她,說自己是來這里打聽出海路線的商人。其實他早在數天前就到了這個不知名的小海村。這里人跡罕至,終年寒涼,還總是有股難聞的腥臭味道。若不是為了那顆傳說中的紅珠,在江南待慣了的他是怎么也不會到這個破地方來的。
傳聞濱海有奇藥紅珠,一甲子才得一顆。
待紅珠成熟之時取來服下,可使白骨生肉,死尸復生。可這紅珠究竟在何處,如何才能取得卻無人知曉。只知有妖怪化作的守珠人,不知多少人皆死于其手下。
莫非……就是她?
洛景明看一眼身旁自稱阿蘿的獨眼女子,心下揣測。她看似孱弱無助,不知究竟有多厲害。他雖只有一腔孤勇,但哪怕是妖,也有妖的致命弱點。他已暗下決定,必定要在一月之內取得紅珠。
這,是比他性命還要重要的事。
二
洛景明在阿蘿的木屋里住下。
自那日初識之后,她再也未曾提過紅珠。他亦打算按兵不動,先探知到紅珠的下落再作打算。可不管他怎么看都覺得阿蘿只是個極普通的漁村女子。她的木屋里只有寥寥幾件簡單的家具。她每日早起捕魚,用來跟人換一些簡單的素菜吃,天黑不久便去房里歇息。
他坐在她的對面,看她極認真地吃著飯,薄透的金色光芒灑在她蒼白的面孔上,好似也給她添了幾分溫暖,莫名有些暖暖柔柔的情緒沁八他的心底。他知道她力氣很小,連拖漁網都極其費勁,也從未見過她使什么妖法,她到底有什么力量守護紅珠?是她偽裝得太好,還是他根本就弄錯了?這樣一個單純無邪的少女,是怎么也無法讓人相信她是個妖怪的。
他想知道她更多:“你識不識字?”
她搖搖頭,左瞳人里有耀目的光暈,瀲滟動人。
他又問:“彈琴?下棋?或者……”
她依舊搖頭,一縷調皮的黑發滑落下來,遮在她的眼前。洛景明想也未想就伸了手,輕輕將發絲撥開,頓一頓,又拿掉了她唇邊的一顆米飯。
只是,他有點在意她那只被紗布遮裹起來的右眼。
仿佛感覺到他的目光,阿蘿有些驚惶地丟了筷子,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右眼。洛景明反倒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朝她一笑:“阿蘿,我帶你去市集逛逛,如何?”
即便是海畔小村,市集卻也人來人往,極為喧鬧。她似乎有些畏人,可露出的那只眼睛卻四處張望,似乎對什么都極有興趣。他一直緊握著她的手,卻故意朝人多的地方擠,走著走著就松了她的手,一下子閃入一旁的攤鋪之后。
她被丟在路口,焦急地四處尋找,害怕得連身體都有些微微顫抖起來。
“喲,哪里來的小妞……”
“長得倒是不錯,不如陪大爺們去喝杯酒……”
“竟然是個獨眼!”
不知從哪里走出幾個地痞,圍著阿蘿左一言右一語。她一聲不吭,只是低著頭不停地后退,卻不想又撞到另一個人身上。
“讓本大爺看看,這紗布之下到底是什么……”有人伸手撥開了她的亂發,幾乎觸到她的眼睛,她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突然尖聲高叫起來。
她跌倒在地,死死地捂住亂發下的面孔,渾身都在戰栗。
分明有一顆晶瑩的淚從指尖滑落。
洛景明心口莫名一窒,想也未想就沖了上去。
“滾開!”
他朝那些地痞大聲一喝。
是他用錢雇了這些人來,想借機試探她的。可如今看見她驚惶失措的樣子,他卻只想將她抱入懷中細語安慰。
他這才有些發現,只過了短短幾日而已,自己竟有些適應起海畔的風成水腥的味道。
江南的畫船聽雨,浮水流燈,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三
經過那一日,阿蘿再也不肯離開漁村半步。每日里的大多數時光都靜靜坐在海畔,紋絲不動,一如他當初遇見她的時候一般。
他忍不住問她:“你每天坐在這里不乏味嗎?”
她輕輕搖頭:“我在這里等一個人來。”
“等什么人?”他心中莫名有些慌張起來,有什么人是值得她這樣每天苦等的?他索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要等他了,跟我走吧,阿蘿。”
“去哪兒?”她并不意外,反倒是認真問他。
“跟我去江南。那里水秀山青,遍地繁花……”
“我為什么要同你去?”
明明是做戲,他的心卻莫名一緊:“你不愿同我去嗎?”
阿蘿并未答話,只是站起身來。他這才發現,她的手中拿著一只海螺,她看他一眼,又看看手中海螺:“這是我最喜歡的——”
輕手一揚,那海螺撲通一聲就掉入海里。
“你將它找回來給我,我就同你走。”
洛景明不會水,卻毫不猶豫跳了下去。她力氣不大,海螺并未丟遠,他竭力靠近,卻總是差那么一點碰到。渾身被冰冷的海水包裹,頭上有一層層的水壓下來,他體力不支,只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下沉墜下去,可他的手還在竭力向前——
一點點,一點點……終于抓住那海螺。他卻再也支撐不住……
好像回到了那暖風微醺的江南別院。
院內站了個著碧色羅裙的女子,她長發高綰,一雙霧蒙蒙的美目如水氤氳,半羞半怯地朝他一笑:“洛大哥……洛大哥可萬萬莫忘記了依依。”
他恍恍惚惚地朝那女子走去,可走著走著,卻入了一間臥房。
床上躺著一個面色如紙、呼吸微弱的女子。他還未靠近,就聽見有人在絮叨叨說著:“依依姑娘生來便心脈不全,能支撐這許多年已屬不易,若要活命,只能以紅珠為藥引……”
他掙扎著向前走,想要再看一眼。
卻看見床上原本熟悉的面孔漸漸化作了另一人。披散的亂發,面孔白得好似鬼怪,一只眸子熠熠看向他,另一處被黑發蓋住的地方依稀露出包裹的紗布。
“阿……阿蘿……”
他才一張口,就覺得頭上一陣劇痛,猛地驚醒了過來。盈盈燭火之下,正低頭看著他的是阿蘿,四下打量一番才發現他仍身處海畔木屋之中。
原來是夢。
阿蘿仍是那副淡漠的樣子,可那僅露在外的左眼之中卻似乎多了幾分神采。她手中攥著一只海螺,朝他粲然一笑。他知道他贏了,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他終于贏到她的心。他竭力開口:“阿……蘿,跟我走吧……”
“再……等我十天。”她美麗的眼睛之中似有哀愁。
“十天?”
“十天之后,你去哪兒,我便隨你去哪兒。”
四
那十天里,他夜夜發夢,夢見他心上的那個女子依依因等不到紅珠而懨懨而亡。
而阿蘿卻待他一日比一日好,只他說一句什么,阿蘿便做什么。等了這許久,他終于敢問她:“你的眼睛究竟……”
她竟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捂著眼睛反倒是問他:“村里人人說我是妖怪,你為何不怕我?”
“我為何要怕你?”他溫柔地伸手將她拉至自己身邊來,輕撫過她的亂發,“阿蘿,我要好好待你,至死不渝。”
“為何要待我好?”
“阿蘿,你信不信一見鐘情?”他是信的,他在初春的花雨之中遇見依依,一生一世再難忘懷。他是寧愿舍了自己的命也要救活依依的。至于他為何會對阿蘿心生憐惜,也許……只是因為愧疚。
不論她是人是妖,他畢竟是騙了她的。
這樣想著,卻覺得手背上一濕,竟是一滴淚珠。
“阿蘿?”他心下生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卻見她眼中淚光閃動,熠熠生光,竟好似一顆明珠。他還要細看,她卻已低了頭,掙開他的懷抱,再抬頭時面上已有了,淺淺笑意。
“我這只眼睛……”像是下了什么艱難的決定似的,她終于說出口,“他們沒說錯,我是妖怪,就因為這只眼睛……”
他還要上前,她卻已轉了身:“我……還未準備好,等我來日再告訴你。”
十日之期已至。
她一早就去了海邊,他在屋內準備了飯菜。
飯菜里下了迷藥,只待她吃下,他就下手奪珠。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阿蘿所謂的十日之期便是紅珠成熟之日。
只是他沒想到,她真的是妖。
他曾在古書上看到,妖有死穴,若能一擊即中,便可收服。他多番試探,心中早有一些眉目。
眼看日落斜陽,眼看夜幕低垂,他竟長長舒了口氣。
妖也好,人也罷,他從出來尋珠那日便暗暗發了誓,若能為依依尋到紅珠,哪怕化身邪魔萬劫不復,下地獄入油鍋,他也甘之如飴。
五
阿蘿才吃罷晚飯就覺得頭暈目眩,昏昏欲睡。
洛景明扶她躺下,坐在她身側,頭一次這樣認真地看著她。
“洛……”阿蘿想要開口,卻似乎懂了什么,她慌亂地搖頭,“不……不是……”
“阿蘿。”他輕聲喚她,手中卻已多了一把匕首,
“對不起,阿蘿,為了紅珠……”他伸手拂開她的頭發,匕首朝著那右眼處的紗布就要扎下去。阿蘿只覺自己昏沉沉快要睡過去,卻依然伸手靠著僅剩的最后一點力氣要去抓住他的手。
“紅珠……”“紅珠我必須拿到!”他閉上眼睛。咔嚓一聲,與此同時似乎還聽見她幾不可聞的聲音:“我留了東西在海邊……”這樣便死了?他還以為她這妖怪會有什么妖法,沒料到他孤注一擲竟一招得手,更沒想到,他猜得不錯,她那只常年包裹的右眼就是她的死穴。只見明晃晃的匕首插入她的右眼之中,鮮紅的血汩汩溢出,而那個總是漠然的阿蘿,卻似乎并不痛苦,她左眼微睜,若不是知道她已被他殺死,他甚至以為她還在深情地看著他。
盡管,她的頰邊有一滴淚珠緩緩而下。
海畔……海畔的紅珠!
他卻只在她常坐的海畔大石下找到了那只海螺。
海螺里是她最后的聲音。
六
我第一眼見到你之時,便知你是尋珠人了。你卻不知我是妖,一個被魔教放養的養珠人。紅珠用奇藥育五十年,再嵌入養珠人眼內,以處子之血喂養十年方成。
從那日起,我便不人不鬼,被人稱作妖孽。也是從那一日起,我便在等一個人。一直等,一直等,等某個愿意待我好,此后一生一世都愿伴我的人。
等到那一人,我愿以紅珠贈他,哪怕萬劫不復,逃亡一生,也心甘情愿。
我以為我等到了你,卻在你夢中聽見另一人的名字。她一定是個很美很溫柔的姑娘吧,至少不會似我這般,被人稱作妖怪。此后你待我越好,我便知你有多愛她。剜眼之痛,遠不如失心之灼。
十年之期將至,紅珠贈你,只盼你與心上之人,恩愛相守,白頭偕老。
七
她孤零零地一人躺在床上。被刺穿的紗布之后,依稀有破碎的紅光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