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魅是舞團的臺柱生得媚惑又擅風月,而與她放蕩妖嬈齊名的,是她的尖酸刻薄。
一
明天就是進西陵大都的日子。
只要繼續(xù)掩身在這個名噪列國的絕藝舞團里,即便以奴仆身份,等到獻藝公主壽辰那日,他也有機會名正言順地入公主府。
秦安篤信,老天當年讓他獨活下來,是有用意的。他一定要親自入府找到那個人,問清當年發(fā)生的一切,那些謠言,他一個字也不信!
重拳砸碎如鏡河面,濺起一片晶瑩,他體內(nèi)的血像是要沸騰般,即便趁夜浸在水中,也不能冷卻半分。
“好俊的身材哪一”
一句嫵媚至極的女聲從林間飄來,秦安迅速竄上岸,胡亂裹了外衫后對來人單膝跪下:“語姑娘。”
語魅是舞團的臺柱,生得媚惑,又擅風月,而與她放蕩妖嬈齊名的,是她的尖酸刻薄。秦安不愿因言行不當,給自己徒增麻煩。
語魅搖著白羽扇,慢悠悠地從陰影里晃出來,單薄的緋紗,將令人血脈賁張的曲線勾勒得恰到好處:“好沒勁!你怎么知道是我?”
多說多錯,秦安緘口不語。
女人卻咯略笑了起來:“是聞到我衣上的熏香了吧?千金一擲的‘醉紅綃’,其他舞姬啊,那可用不起——”
語魅還貪財至極。據(jù)說每次演出,能分到下面人手上的錢財少之又少,大多都進了她的私囊。
這樣的女子,秦安連多看一眼都不屑,更莫說是跪在她面前,而如今他卻只能咬牙忍耐——為了成大事,一時屈辱,算不了什么。
“你是新來的吧?叫什么名兒?”
秦安突然覺得頸周一陣瘙癢,卻是語魅手中的白羽扇,在曖昧輕掃。
回答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安子。”
“我說安子啊,你人長得糙了點,不過身子卻是出奇精壯呢。讓我好生瞧瞧——”
扇尖就那么輕佻地挑開他未系緊的薄衫,從頸間向背后搔去,走走停停,最后落在他右側肩胛上。
語魅“咦”了一聲,秦安的身子猛地一震。
“一身疤,肩頭還有駭人的烙痕,若說安子你沒什么來歷,小娘我才不……嗯!”
秦安出手如電,一掌卡上語魅纖細的脖子,漸漸收緊五指,將她提了起來。
“你話太多了。”金戈鐵馬,血染黃沙,盡管舊日不再,秦安心中也并無多余的憐憫——尤其,此事事關重大。
語魅原本艷若桃李的臉,頃刻間青白一片,空懸著的雙腳漸漸無力蹬踢。而當她口涎外溢,漸翻白眼時,秦安又突地松了手。
語魅狼狽摔倒在地,咳得淚涕驕縱,花了她自來引以為傲的面容。
“再多事,下次絕不饒。”秦安的手在衣服上反復擦了好幾次,扔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二
進城的事很順利,也意味著他向真相又近了一步。
舞團眾人在城中落腳后,牙叔笑瞇瞇地找到秦安,說語魅指名要他近身伺候。
那女人……搞什么名堂?
“你不會殺我的。”房內(nèi),語魅剛信心滿滿吐出這句,又被秦安的瞪視嚇得連連后退,
“我……我是說l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既需舞團做掩護,眼下必定不能取我性命。”
她說得不錯。這也是為什么秦安明明被看出倪端,卻不得不留活口的原因。
看秦安沉默,語魅的緊張一掃而空:“我們干這行的任人踐踏,你以為我憑什么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女人恢復她一貫的慵懶,嬌笑著按了按她豐滿的心口,
”靠小娘我有一顆七竅玲瓏心!而且我保證,今日之后,你不僅不會殺我,還會感謝我。走!跟我出門——”
跟了語魅,他不再是低等奴仆,隨主子出門很平常。
語魅在錢莊前和秦安分道揚鑣:“我猜你或有事要辦,一個時辰后,你來這里接我。”說著,眉開眼笑地進了錢莊。
見錢眼開。秦安不屑地移開視線,立馬動身打探。
西陵長公主在半年前所招的駙馬,是一個身份不明的男子,若非西陵帝愛女如癡,絕不可能同意這樁荒唐婚事……這些消息對秦安而言,很不樂觀。
雖然時間上有出入,但那個謎樣駙馬,極有可能就是蕭逐天。
可是……太古忠心護國的蕭將軍,怎么會通敵賣國?還讓他一手帶起來的風雷十八騎,在五年前那一役全軍覆沒,只剩自己一人茍活于世?
蕭將軍您可知,今上聽信佞臣讒言,震怒之余抄了蕭家,蕭家上下六十三人全部身首異處,就連她……
“大哥,大哥可是要碗梅子湯解渴?”陷入回憶的秦安被當做無錢買湯水而猶豫的人,攤主姑娘朝他甜甜一笑,“不是什么值錢東西,送給大哥喝!”
梅子湯,琥珀般的光,酸香只一聞便沁人心脾。那年盛夏的日光景,霎時涌回秦安腦中。
他怔怔打量眼前的少女,直到看得對方羞得紅了臉,才接過來一飲而盡。誰知”謝“字還沒說出口,就有紈绔來攪場。
秦安生平最見不慣欺男霸女,可來人看上去身份顯赫,若鬧開了,他的計劃只怕會被打亂……
太陽穴突突急跳,秦安卻在這時聽到一聲突來的嬌喝:“人昵?還賣不賣湯水了,小娘我正渴呢——”
語魅的嗓音跟她的人一樣,無不一處透著誘惑,先前還摟著少女腰的紈绔像是蒼蠅見了臭雞蛋,立馬纏了上去,拉扯問迫不及待地將語魅拖到了巷子里,間或自內(nèi)飄出男人的淫詞浪語和女人的半推半就。
盡管那是不自重的語魅,可秦安的忍耐已到了極限。
他與語魅四目相對時,后者竟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突然喊了一聲“別動”。
秦安停了腳步,紈绔也愣了。
語魅嫣然一笑,繼而在紈绔耳邊低念。毫無預兆地,紈绔突然出手狠扇了她一巴掌,啐了口吐沫后罵罵咧咧走遠。
那些辱罵難以入耳,任意一句都能叫良家女羞愧欲死,語魅卻只輕松地擦去嘴角滲血,講究地撲起粉來。
秦安剛靠近,就聽她笑問:“作甚?看傻了?”
“你是不是為了引開那個人才出現(xiàn)的?”他眼里少了幾分嫌惡,多了幾分探究。
“引開?”語魅先是一愣,突又笑得前仰后合,“你說我是為了救那個湯水女?哎呀,笑死我了,第一次有人將我想得那么好心——為了報你這知遇之恩,不如今夜三更,我們就……”
在她的手按于他胸上之前,秦安錯身閃開。
語魅倒也不在意,只沖他拋了個媚眼:“亥時到我房里來。不來你會后悔的。”
三
秦安說不好為什么真的就去了。房中燭火搖動,屏風上映出女子窈窕身姿。
“門關好,衣服脫了進來。”
他難得沒為語魅的放浪發(fā)怒,因為待走近后秦安看清,桌上擺滿了各式涂料,語魅就執(zhí)筆在盞間不斷調(diào)和,認真而嫻熟。
“就算你能將臉弄得平凡,這一身疤遲早也要出賣你。所幸我化妝技藝高超,就盡力替你遮遮吧——”
秦安任語魅在他身上描涂,最后來到肩頭最駭人的疤痢。當初他親手用熱鐵烙壞,經(jīng)年間綴生的肉瘤慘不忍睹,花了語魅不少工夫。
語魅收手后拭去額角汗珠,邊揉著酸脹的眼邊幽幽道
“聽聞西陵敵國,太古國兵馬大將軍蕭逐天麾下風雷十八騎,每人右肩上,都繡有一只鷹首。”
秦安系好衣衫,哼道:“你倒是知道的事情不少。”
“過獎。舞團周游列國,能聽到的東西自然也不少,所以……”
“想要什么,直說。”
“軍爺夠痛快!”語魅懶懶一笑,“今日在街上你也看到了,我不巧得罪了權貴,指不定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但求軍爺重得權勢那日,不要忘了我。”
這是秦安第一次試著拋開成見,認真打量面前的女了。
燭火柔和了她嬌媚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間,他竟覺得她的雙瞳清澈得世間少有,令他心中生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為此,秦安特意找了理由為自己開脫——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
之后的幾日,借著替語魅辦事的名義,秦安游走茶樓市井,無意中獲得駙馬其實是個病秧子的傳言。
可蕭逐天赤手打得死老虎,跟病秧子壓根兒就沾不上邊。
秦安百思不得其解,入院后險些跟人撞了個正著。那是團里年紀最小的姑娘。秦安將熱烘烘的杏仁酥遞給小丫頭,吩咐她送去語魅房中。
點心不是語魅讓買的,他這樣做,只是為了還她替他多番掩飾的人情。
“語姑娘和幾個姐姐出門啦。”
出門?不是囑咐過她為了安全起見,不要隨意上街嗎,
秦安暗罵語魅糊涂,卻也沒工夫?qū)⑦@事放在心上,直到落更敲響還不見語魅回來,他這才找到牙叔。
牙叔面有難色:“語姑娘她們被張府的張一元大人……請走了。”一個請字,說得尤其勉強。
秦安聽罷雙拳緊握,面色黑得駭人。
他分明記得那日街上,家丁稱呼紈绔為張公子。這又怎么可能是巧合?
秦安未點燭火,在房中桔坐了一夜,究竟是擔心語魅出事,還是擔心少了語魅計劃無法實施,已經(jīng)分不清了。
天將亮耒亮時,宅門前傳來車輪聲。秦安沖出去,看到自馬車下來的語魅眾人面如死灰,抖得仿若風中落葉。
入院后她們未回房,三三兩兩抱頭暗泣,其他舞姬很快聞聲趕來,看到這樣的場景都忍不住抹眼淚,嗚嗚咽咽地哭鬧連成一片。
一直沉默的語魅突然大吼,刻薄至極:“一個兩個!哭什么哭!晦氣!”
眾人瞪大眼,多數(shù)忘記了出聲,唯有一女散著發(fā)撲上前抓住語魅已污跡斑斑的裙擺:“語姑娘……那些畜生,將我們……那么多人一起……你也在里面啊,怎么能……”
語魅毫不留情一掌摑去,神色陰鷙:“為了成大事,一點屈辱又算得上什么!來人!帶下去關起來!”
“魔鬼……你以為你是主子就比誰高貴?你也是被玩弄的賤貨!”
直到那女子被架著走遠,牙叔招呼眾人散場,語魅的那句話,還盤旋在秦安腦中。
他去找語魅,被丫頭告知她正在沐浴。房中水聲足足響了半個時辰,秦安分明從那些淅淅瀝瀝里,清楚聽見語魅極力掩飾在惡毒刻薄之下的痛苦哀泣。
天光大亮后,秦安才被語魅招過去。
“杏仁酥很好吃。”她啄著指尖碎屑,笑道,“不用這么吃驚吧?我雖然吃穿用無一不講究,卻也從來不浪費一分一亳。誰會傻得嫌錢多啊?”
面色依舊蒼白,雙眼淡淡紅腫,單薄的衣衫遮不住她身上的青青紫紫。
秦安幾乎可以猜到語魅遭遇過什么,故而此刻她面上的笑,看起來就更刺眼。
“你別笑了。”
“我開心啊,為什么不笑?張府可給了不少好寶貝!等會就去給當了,存到錢莊。銀子銀子——”她低頭擺弄她的百寶箱,好不快活。
“我都叫你別笑了!”秦安猛地拉過她,瞪著眼怒吼。
“你在……心疼我?”語魅揚唇反問,“潔身自好的軍爺,什么時候也會心疼我這種低賤之人了?拖著我,你的大業(yè)要怎么辦?”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語魅輕拍他的臉,道:“別擔心,我是不會纏上你的。知道嗎,過幾日任將軍府擺宴,張府的人答應引薦我去演出,只要把握好這個機會,飛上枝頭當鳳凰就不是空談!”
四
任將軍任鋅,這幾年靠著長公主的關系嶄露頭角,握權后屢立軍功,很快躋身大都炙手可熱的新貴行列。
將軍府這次宴請的都是武將,席間氣氛自然更為豪放,故而語魅特地選了一段力量與柔美并重的鼓舞。
無論在外風評如何,語魅憑借無人能及的高超技藝,始終牢牢占據(jù)著“九國第一舞姬”頭銜的事實是不容否認的,當下博得滿堂一片如雷喝彩——然而,這還不是她最好的狀態(tài)。
仔細觀察過她練舞的秦安略感疑惑,只當是前段日子的事,影響了她的發(fā)揮。
舞到一半,有家仆匆匆入堂,與任鋅耳語的這一句,猶如驚雷在秦安耳旁炸響!
—公主和駙馬來府了。
任鋅離席后,秦安焦灼難安,不著痕跡往外挪,卻在出院前被家仆攔了下來。雖然可以劈暈這奴才追出去,但難免會打草驚蛇。究竟該怎么辦?
正值秦安兩難,忽聞院中一陣喧嘩,卻是語魅被幾個武將堵住了去路。他們口里不干不凈,將語魅推來拉去,這個親一口,那個擰一下。
若是往日的語魅,她不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流露出不情愿,甚至還能諂媚作陪。秦安越發(fā)肯定,她今日一定因為什么才會這樣再三反常。
看語魅幾欲要哭,那幫武將越發(fā)哄笑不止。
“公主在此!誰人放肆!”
宮人的喝聲成功掐斷了淫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語魅趁機沖出人群,一頭精準地撞到了任鋅懷里,待接觸到后者探視的眼神后,又驚得跪了下去。
清澈的淚水涌落,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別說任鋅從不讓女子近身,就是鐵打的心,也要被她的熱淚融化了。
任鋅難得溫柔:“你是剛才的舞姬?為何哭?”
語魅受寵若驚地捂著嘴,不許自己再發(fā)出一點哭腔,淚光閃爍,欲語還休。
長公主笑著出來打圓場:“好一個妙人,本宮瞧著都心疼。定是仰慕任將軍多時,得見真人,才不免一時失態(tài)吧?任將軍就憐香惜玉點,收了她吧。”
“是這樣嗎?你想跟著我?”
語魅嬌羞地低下頭,長睫撲閃撲閃,什么都沒說,卻也什么都說了。
那日最后,秦安是一個人離開將軍府的。
回去的路上,他覺得心熱得仿佛要炸開了,不僅因為任鋅真的將語魅收了房,更因為隨公主一同駕臨的駙馬。
雖然樣子變了不少,白了些,也瘦了些,但秦安到死都認得出來……他就是風雷十八騎誓死追隨的對象,太古國的兵馬大將軍薷逐天!
五
秦安日夜顛倒地買醉,醒了就喝,醉了便睡,渾渾噩噩問夢見了笑醉沙場的熱血歲月。
夢中,執(zhí)火纓銀槍的蕭逐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曾是他畢生全部的信仰!
那樣的戰(zhàn)神,怎么能甘心當公主禁臠……
“不對——”混沌多時的秦安騰地坐了起來,震驚之余開始嘗試回憶當日所有細節(jié),復又思索駙馬染疾的傳言……事情沒那么簡單。他要再見一次蕭逐天!
恰好這時牙叔來傳話,說公主壽辰的演出,語魅還是會親自上場。
焦灼在等待中慢慢沉淀,秦安再次見到語魅的時候,她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富貴逼人的華衣,帶回許多人一輩子也沒見過的豐厚賞賜。
如果不是他已經(jīng)深觸到了某些事的真相,他或許還會被她的演技所蒙蔽,或許還會相信那些“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言論。
風雷十八騎行事一向隱秘,知道獵鷹文身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語魅卻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只繡在右側肩胛的黃金鷹首!而且那日她在將軍府哭,絕對不是為了裝可憐,如果是做戲,她還可以哭得更加動人……
“你究竟是誰?”
“嗬,誰?九國第一舞姬,西陵大將軍的寵妾語魅啊。不過這個任鋅實在古怪,這么多天,莫說進我的房,就是連面都見不著。”
“為什么見到任鋅你會激動得無法自己?還是說你當時看的,根本是任鋅身后的蕭將軍l”他試圖從她無懈可擊的媚笑中尋到破綻,軟下了聲音,“告訴我語魅,你混進西陵,跟我是不是同一個目的?”
語魅就那么斂了笑。
秦安從來不知道,這個鎮(zhèn)日掛著各式笑容的虛偽女人,這個他曾鄙夷不屑的庸俗女人,認真時竟可以這么冷酷。
“你憑什么這么以為?”
“就憑我能在你身上感受到同樣的氣息!”她曾說過的,成大事者,不計屈辱!
沉默時,語魅眉間漸漸流露出幾絲苦楚。
“我的阿弟——曾是風雷十八騎之一。”她忽又灼灼直視秦安,“五年前收到他的死訊和蕭逐天叛變的消息后,我就發(fā)過誓,傾盡我所有一切,也一定要找到蕭逐天這個賊人j”
“將軍他不是賊人。”
“如果不是,風雷十八騎怎么會敗?消息又是怎么走漏的!”
“那日見面時將軍眸光呆滯,明顯遭人設計已久。當年的罪魁禍首根本另有其人!”
二人互不相讓,吵得面紅耳赤,最后秦安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他們雖各執(zhí)一詞,但目的始終是一樣的——找出真相,為亡人報仇。
故而,語魅拿情報出來時亦很痛快。
原來蕭逐天近日病情漸重,服藥時間間隔越來越短,而且這種時候,長公主從不讓侍衛(wèi)跟隨。
“明日出演,公主和蕭逐天離席獨處的時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半晌后,一直沉默的秦安話鋒一轉:“這事過后,你……有何打算?”
“你呢?看你年紀也不小了,難道就沒個想娶的姑娘?”
曾經(jīng),有過的。
蕭家上下被斬后,那柔弱得仿佛白梨花的女子,也至此沉疴不起,沒過多久就香消玉殞了。
他永遠記得那年盛夏,那個她帶著一身白梨花香氣,親手端給他的梅子湯。他的心酸酸甜甜,好像要化了般,結巴地開口喚“程姑娘”,卻被蕭逐天敲了一記,要他喊嫂嫂。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那個她,永遠都是他無法碰觸的。
遠不及眼前人來得鮮活、真實,令他欽佩的同時,心生愛憐……
“語魅。”秦安猶豫著握上她的手,緊張得手心滿是汗,“這事了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六
壽宴當日,長公主和駙馬悄悄離席時,秦安也帶著語魅,小心繞過外圍的護衛(wèi)靠近后院內(nèi)室。
而內(nèi)室屋中,任鋅像是久候多時了。
長公主的聲音有些慌:“任鋅,怎么辦?逐天自上次從你府上回來后,病情更加反復了。”
“那就再喂藥。”
“不能再加重了!逐天會死的!”
“你以為等他想起五年前的一切,你我還有活命的余地嗎?”任鋅冷笑一陣,嗓音透出幾分悲涼,“為了你,就連我的……”
雖然懷疑過他,秦安沒想到真的跟任鋅有關。他是誰?當年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就是秦安失神的這一瞬間,語魅突然掙脫他沖了出去,直接撞開了內(nèi)室的門。
“將軍救命啊—一”她夸張地大叫,一下?lián)涞搅巳武\懷里,卻又在轉眼間被任鋅兇狠地一掌震得飛了出去,橫腰撞到書柜上,落地后嘔出幾大口血。
任鋅好不到哪里去,他心口正插著一把匕首。
秦安點了公主的穴,鉗著蕭逐天,沖語魅焦急問:“你怎么樣?!”
語魅像是沒聽到一樣,只對任鋅笑靨溫柔,緩緩道:“你知道嗎?第一次在將軍府見你,我多希望是我認錯了,就連剛才,我都不愿意相信自己聽到的。五年了,我查了五年,卻始終想不到,當年的始作俑者竟會是你。任鋅將軍?或者我該叫你,程仁心?”
程仁心?任鋅是程仁心?l如果語魅是程仁心的姐姐,那她不就是,不就是……
秦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見程仁心面色忽陰忽晴,魔怔道:“姐?你還活著!可我派去的人為什么說你已經(jīng)亡故?而且你的樣子……”
“不過是家傳的易容術,你我二人都會。阿弟你再想想,為什么你對我明明沒有男女之意,卻也舍不得見我受辱,會執(zhí)意幫我一把?這就是血緣——”語魅笑得癲狂,“給你取名仁心,是希望你能做個仁心仁義的男子漢,蕭家待你我二人恩重如山,你卻做出此等背信棄義的事來!”
程仁心還想解釋,卻突然脫力倒地,神色痛苦,四肢顛動不停。
語魅將他抱在懷里,柔聲低哄:“匕首喂了劇毒,不會痛苦太久的。等到了陰曹,一定記得向蕭伯母他們請罪,祈求他們原諒……大丈夫敢做敢當,不要再讓姐姐失望……”
“姐……姐……真的……對不……”
程仁心終千停止了痛苦的抽搐。
語魅緩緩起身,走向長公主。
“當年的事是我阿弟一手所為,蕭家六十三條人命,我都算在他頭上,現(xiàn)在,我已親手為蕭家人報了仇。”
長公主感激涕零:“沒錨!不關我的事!你是程素心對不對?我知道你,我這就把蕭郎還給你,我放你們走,你……你不要殺我——我真的只是愛慕蕭郎而已……”
“蕭大哥志在四方,年紀輕輕便率領千軍萬馬逐戎狄,你看看你,卻將他當做了什么!公主若不明白這個道理,便沒有愛慕他的資格!”
程紊心的怒斥嚇哭了長公主:“我是沒資格……那你要怎么樣嘛……嗚嗚——”
“阿弟雖然未提過,但我做姐姐的,是知道的。他做這一切,大概只是為了你。地下太寂寞,公主且去陪他吧——”
這次長公主連掙扎都來不及,就被程素心劃開了喉管。做完這一切,程素心就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了無生氣地倒落。
秦安沖上去穩(wěn)穩(wěn)接住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離她這么的近,卻嫌不夠,他還想近點,再近點,想永永遠遠就這樣將她護在懷里,把世上所有的溫柔都給她。
“秦安,其實我從第一眼起就認出你了,只是不太確定,所以才會在那個時候脫你衣服……騙了你這么久,對不起,只是阿弟犯下的罪孽,必須由我這個做姐姐的,親手了結。”
“程姑娘……”
她輕輕笑了:“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也是這么叫我的,還被蕭大哥教訓了一頓……一晃,已經(jīng)過了那么多年。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
又是一陣咳,猩紅液體從她的口鼻噴涌而出,一直呆若木雞的蕭逐天像是受了刺激般大叫起來: “素心!血一血——”
程素心神色痛苦:“我不是……不是你的素心,你的素心……早就死了……”
蕭逐天還是不依不饒地大嚷,秦安只能一掌劈暈他。待秦安再回來看程素心時,她已經(jīng)氣若游絲。
“撐住——我?guī)阕?”秦安雙目漲得通紅,手竟止不住顫抖。
程素心卻指指蕭逐天:“兩個人,太多……帶他……”
“不行!要走就一起!”
“秦安……我的五臟六肺已經(jīng)被仁心那一掌震碎了,出得了公主府,也活不過明日,你就……別再折騰我了。
程素心很努力才能將一句話說得連貫,每個字都像是在剜秦安的心頭肉,深一刀,淺一刀地捅,疼得血肉模糊。
她說,當年她偷偷替蕭伯母和蕭逐云斂了棺,為了制造她病逝的假象,還有一處她的空墳,都在兆京城西。
她說,這些年她盡其所能斂了很多錢財,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分散存在各國錢莊,將來為替蕭家洗冤,替蕭逐天正名,總有用到的地方。
她還說,她真的很抱歉之前那么對待他,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戲弄和欺騙,都是為了考驗他。
她甚至說蕭逐天恐怕不會記得這些事,也求他千千萬萬不要告訴他,就當那個待嫁的程素心,當年就病死在了太古……
“很久以前……我曾跟蕭大哥說過,說你雖不善言辭,來日卻必有大成就……謝謝你一直那么信任他,維護他……我果真沒有看錯人……”
程素心勉強擠出一個笑,院中卻傳來了腳步聲——公主久不返席引起了注意。
她回光返照般掙扎著起來,推著秦安逼他從窗戶逃走。
秦安背著昏迷的蕭逐天,雖明白眼下形勢已刻不容緩,雙腳卻偏偏像是灌滿了鉛般沉重。
這一別,今世都不會有再見之日,他又怎么能舍得!
“我不能,真的不能……我沒有辦法丟下你……”
滾燙的淚從他眼中流下,曾經(jīng)鐵血錚錚的男人此刻仿若迷路的孩童一樣無助,一樣絕望。
程素心顫抖的指尖在男人面上輕拭,雙眼亦已濕潤:“秦安,我這些年究竟付出了什么,你究竟明不明白?你不能就這么辜負了我的心意!就當我求你,走——走啊——”
七
到后來,秦安已經(jīng)忘記他是怎么背著蕭逐天逃出去的了。
他只知道,那之后的每一刻,只要閉上眼,面前都會出現(xiàn)那人凄美的笑顏。
他曾以為世間沒有什么比救出蕭逐天更重要,而如今一切得以實現(xiàn),他卻痛苦得像是要死了。
一把大火焚燒公主府內(nèi)院,只余三具焦黑尸體。得到這消息時,秦安已經(jīng)帶著虛弱的蕭逐天走到了西陵邊境。
此后,秦安花了兩年時間才調(diào)娌好蕭逐天的身體,其問先帝逝世,太子繼位,今上圣明,愿意重給蕭逐天一個機會證明清白。
三年集結舊部,三年攻打西陵,而到西陵向太古俯首稱臣這日,一晃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
“在打敗西陵之前,我根本沒有顏面來看她……”
又是一年清明時節(jié),酒醉的蕭逐天靠著程寨心的墓碑,如對待愛侶般眷戀地撫摸著,而只有秦安知道,這里不過是一處空墳。
那縷芳魂早在多年前消散于異國。他無能為力。
“我無法想象素心敢只身去亂葬崗一點一點地找,只為替娘和妹妹收尸……秦安,你知道嗎,素心她最膽小了,一只蟲可以將她嚇哭,我若聲音大一些,她便會畏懼,見了陌生男子,都會驚得繞道走……那么脆弱膽小的女子,若不是為了我,又怎么會沉疴不起……”
蕭逐天不曾有機會了解另一個的程素心,也不知道她只因為深愛著他,付出過她身為一個女子所有的所有,那是就連秦安都想象不盡,比江海還遼闊、比山巒更宏偉的堅韌和強大。
得卿如此,夫復何求?
秦安一口氣干了壺里的酒,只覺得苦澀得難以下咽,待他反應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原來傷口從未真正愈合過,她的名字就像靈咒,能輕易讓他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秦安胡亂抹去臉上濡濕,自嘲念道:“原來這酒這么烈!辣得嗆人!”
蕭逐天大抵是不會懷疑他的說法的。
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秦安曾在八年前的西陵遇見一個叫做語魅的絕世舞姬,也曾真心誠意地,想要帶她遠走高飛,不管,她是不是他少年時代偷偷愛慕過的程姓女郎。
而如今,他遍尋人間夢境,都再也找不到她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