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是一只壁虎,但所幸的是我自小就有理想有追求——我知道自己遲早會成一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壁虎。
一
我雖然是一只壁虎,但所幸的是我自小就有理想有追求——我知道自己遲早會成一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壁虎。
蜀山有仙氣,自古就是修仙問道的好地方。
聽得蜀山金丹十分厲害,吃一粒能得百年功力,我花了半年尋找煉丹房,終尋得機會,從丹爐里銜出一粒金丹。
金丹過大,吃得太撐,身子一下子就慢了下來,丹爐蓋子砰的一聲定時蓋了下來,硬生生壓斷了我一截尾巴。
“咦,你是怎么爬進來的?!”
守丹爐的小童從小寐中驚醒,小童只有十歲出頭的年紀,身著不合身的道袍,面容俊秀,眼旁一點淚痣。
有人的地方,就有鞋底,要知道壁虎的天敵,向來就是鞋板底。
小童倒是不怕我的丑陋面貌,用手指夾起我,輕輕拖到窗邊,放我一條生路。
我當時心贊道,好家伙,有眼光!待我得道飛仙后,必當重謝!
可三日之后,我發現蜀山里多了一個坑,破席子里頭卷著的,正是放我一條生路的小恩人。
我從沒想過,小童會因為我銜走的那粒仙丹,受罰至死。
二
“丫頭,本君從沒聽過壁虎也可以成仙的。”
“為何不能,佛說眾生平等,你能當神仙,隔壁山頭的老虎精也能修成仙身,就連狐貍精也能修成正果,憑什么我就不可以?”
東華帝君朝我壞笑,不懷好意地打量我:“世界上哪有什么平等,舉個例子,你看有的人生來就是仙胎,成為上神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比如我;但凡人若要修仙,就要歷經重重磨難;如果像你們這種資質的妖怪,能化成人形便是極限了,想要得道,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突然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只要有毅力,螻蟻都可成仙,別人怎么樣,與我何干?”
陪我席地打坐的神仙愣住了,仿佛扛不住我過于執著的視線,英俊的臉不自然地別了開去。
“認死理的丫頭,那你成仙之后,又想傲什么?”
我與東華坐在蜀山之巔,遠方是浩瀚的云海,這兒是連仙鶴都無法飛及的險峰,滄海一瞬,歲月無痕。
“繼續修煉,然后……報恩。”
五百年前我欠的恩,一直耿耿于懷——恩情這種東西,真是拖不得,越是拖就越是無法釋懷,跟滾雪球一樣,連本帶利地儲在心坎里。
東華一聽就來了興致,蹭到我隔壁,很獻寶的樣子說:“報恩還不簡單,你隨我去地府找閻王,閻王是我拜把子兄弟I翻翻生死簿就知道對方的來世今生,保準你一日之內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們速戰速決吧!”
他咳了幾聲,似乎有些別扭:“喏,這忙可不是隨便人我都會幫的,這可是親屬才有的福利。”
說著這些話的東華,總讓我有種被呵護著的錯覺。
但我還是忍痛拒絕了,我覺得既然對方救我是因為緣分,那還這份恩,也得是要有緣分才行,勉強不是修行人該有的態度。東華氣急敗壞,在我面前做拂袖離去做了許多次,終是沒走,氣嘟嘟地陪我一起打坐修行了。
“沒有人能拒絕我的,你是第一個。”東華很失落。
雖然他是神仙,是我向往的對象,但打擾我修行的時候,我還是毫不留情地揍了過去。
人類的手腳,果然好用。
三
我與東華帝君的初識,可以稱得上喜劇。
那正是我快遭第一次天劫的前夕,如果過了這關,我便可以化成人形。
我常在蜀山邊上的一處瀑布邊打坐修習,那曰東華帝君剛好去東海喝三太子的喜酒,喝高了,駕著祥云悠悠蕩蕩地從蜀山路過,無意中看到我嚴肅端正的身影。
東華帝君笑得從云里掉到潭中,他眉目精致,金玉之貌,著一身月白色長袍,烏發飄在寒潭之上,他此時毫無形象地大叫:“我看到了什么!這兒竟然有只會打坐的壁虎!”
我當時心中煩躁,也顧不得他是神仙,直接罵了他一句少見多怪。
他笑得更是上氣不接下氣:“天啊,我遇到了一只會說話,會打坐的壁虎!”
我們的孽緣就此結下,自此之后我過上了每日修煉,打東華,修煉,打東華的日子。
閉目小休的間隙,我感到一股并不顯眼的殺氣從天而降。
我輕巧躲開,那是一把在空中飛得七扭八歪的劍,會以氣縱劍的門派蜀山只有蜀山劍派這一家,別無分號。
那劍哐當一聲倒在我腳下,隨后有腳步聲匆忙趕來,我抬頭一看,奔跑而來的少年果然身著蜀山的道袍,松松垮垮的,面容俊秀,風光月霽。
他撿起劍,朝我拱拱手,十分羞愧:“抱歉,在下不是故意的,只是目前我還未能熟練控制它……真是羞愧,對了……你也是林子里的妖怪?你好面生呀!”
清風拂過他的道袍,他的眼角間,‘有一顆淚痣。
我死死地看著他,把他看得手足無措,少年往后跳了一步:“喂!你別打我的注意!啊,最近出現的采陽補陰的人難道就是你?我沒經驗,我不行的哦——”
我激動地撲向他,因為控制不住力道,把他一掌就摁在了地上,少年緊緊捂住自己的領口,一臉被通良為娼的痛楚。
“恩公,請受我一拜!”
四
許諾沉自從知道上輩子自己也是蜀山劍派的人后,便老纏著我。
“我上輩子是怎么樣的人呢?”
我斟酌了一下,很認真地告訴他:“好人,是個好人。”
上一輩子是,這一輩子也會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是不可能得道成仙的。
我想助許諾沉一把,就跑去問東華凡人修仙究竟怎么才能省時省力,一向待我寬容的東華居然第一次朝我發了脾氣,他甚至吼說;“他是你的誰,我憑什么幫他!”
我不知道怎么回應如此滔天醋意,因為東華經常問我,需不需要他幫忙,給我親屬待遇——就是走后門。
那個時候東華帶我去人間看燈火節,我還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尾巴,是東華施法給我掩藏住,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人間看世間百態。
“丫頭,妖怪想成仙呢,無外乎三種方法,一種是正途,就像你現在這樣,循序漸進,最費時間;還有一種是走邪魔外道的辦法。”
“那第三種呢?”
他朝我眨眨眼,天空中綻開的煙花印得他的臉似玉一般:“喏,第三種就是雙修。”
“哈?”
東華很驕傲地轉著自己的折扇,側著臉說:“雙修的話,也不是人人都能成的,得找法力深厚、仙氣純正的神仙,喏,比如本君我——喂喂,丫頭我胡說的,你別生氣,我真的是胡扯的啊——”
過去的事歷歷在目,明明他就是有一堆鬼主意,卻不愿意告訴我。
“世間,最易變的就是凡人。”東華冷笑,俊美的臉上毫無溫度,風眼挑起,一派冷傲,“凡人的心,你猜不透的,遲早要傷心——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他是個好人。”我反駁,“還是個有抱負的好人。”
東華笑了起來:“那我們便拭目以待吧。”
五
“蕭落,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十年時光對于妖怪來說,只是指縫之間漏過沙礫,但這十年間,許諾沉早已褪去青澀,不再會穿松垮不合身的衣服,佩劍也從一把鈍劍換成了龍泉劍,寬肩窄腰,器宇軒昂。
他語氣溫柔,當他用這種眼神看別人的時候,很少人可以拒絕他。
他要我幫他演出戲一朝中權傾一方的重王幾日之后要經過蜀山,他要我晚上假意去害重王,然后他就可以趁勢出現,他彎著腰,將計劃一步一步講給我聽,曖昧的氣息撲打在我的耳邊,我微微抬眼。
有點恍惚。
我只是問他:“你不想與我一起修仙了嗎?”
他的手掌落在我的頭頂上,輕輕揉著我并不濃密的頭發,語氣悲喜難辨:“傻瓜,憑我現在的地位,根本無法看到門派里最精妙的秘籍,不用點辦法,等我老去的時候也許才能看到秘籍一眼。”
他又道:“等得了重王得信任,國師之位就易如反掌了,權利不是我追求的最終目的,但沒有權利,一切的夢都難以實現。”
他像是要開導我一般:“小落,你聽過人間有句話叫做‘水至清則無魚’嗎?越是不肯彎的腰,就越容易折斷……我說的這些,你能理解嗎?”
在我跟里,許諾沉一直是個君子,不折腰,不奉承,我不想看到他的風骨不在,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夢想,但是當夢變成人生的負擔的時候,這種夢想,真的值得嗎?
此時他看向我的視線里有失望,我不想讓他失望,但我毫無辦法。
“我不想去欺騙別人,抱歉。”
六
無暇顧及許諾沉的計劃實施得到底如何,我的第=次天劫就快到了,說不緊張是騙人的,許多妖怪都是在第二次的時候沒扛住,尸骨都被雷劈成灰了,我的天資又的確不盡如人意,就連東華都說,沒聽過有壁虎能渡過第一次的。
“可你能渡過第一次,就一定能渡過第二次。”
明明是我要渡劫,他看起來反而焦躁不安,在我的洞穴里走來走去,走的時候,他鄭重地對我說:“丫頭,等你渡過第三次,我就當你的領路人。”
“那是啥……?”
“每一個修仙得道的神仙,第一件事就是去覲見天帝,如果是尋常角色,就是南天門的神仙負責領路。”他笑了,我很少見到他這么認真的神色,“你的話,就由我帶去吧。”
“我帶你上去,以后你就是我東華的人了。”
“啊……你的?“不知為何,我臉上有熱氣冒出。
他神色嚴肅,幾乎有些兇狠:“怎么,你不愿意嗎?”
“愿……愿意啊。”
很快天雷響徹天際,刺破黑夜的雷電似盤龍一樣在翻滾怒吼,我變回了原形,天冒擊在身上的痛并不是不能承受,最難以忍受的是身體里燃燒起來的無量業火。
我在地上號啕嘶吼,承受著這非人的煎熬,這是代價——就像我曾經對東華說的,我留戀這個世界,一只壁虎的一生不可能滿足我的貪戀。
“啊——”
劇痛傳遍全身,我扭頭一看,才發現我的尾巴竟然被劈斷了!
我可憐的尾巴!
在即將昏迷的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然在洞穴口處,看到了一雙陌生的血紅的眼睛。
那雙眼睛,飽含殺意。
七
雖然修為又猛提了一個層次,但我的尾巴,終究還是沒長出來。
我成了一只沒尾巴的壁虎,光是想到這點,我就免不了有些自卑起來。
從許諾沉越發華麗的衣著來看,我想他的計劃應該進行得很順利。
他帶回來了一個姑娘,很鄭重地介紹給我認識,他說這是上次助他一臂之力的人。
哦……原來還是有后備軍的嘛。
狐族出美人,這姑娘生得千嬌百媚,身形婀娜,雙目含情似水,好像眼里有說不盡的憂傷,道不盡的情話。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在哪里見過她。
“漣兒就拜托你照顧一陣子了。”許諾沉低頭對我說,他的黑發用白玉環束起,意氣風發,“她在這兒沒熟人,孤苦伶仃,你多照看她一下。”
許諾沉在蜀山的日子并不久,我盡我所能地照顧瓊漣,然而有一日我發現,她身上有股人血味,我放不下心,偷偷跟蹤,卻發現她偷偷下了山,在人間隨手誘了一個書生,吸干了對方的全部血液。
她動作極快,我甚至來不及阻止。
她看見了我,并沒有收回手,慢慢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手指上的鮮血,朝我露出了笑容,風情萬種。
她這是……在挑釁我吧?
八
我告訴許諾沉,瓊漣不是他想的這般單純無害,聽完我的話,許諾沉收起了笑容,對我說:“我只相信我的眼睛。”
看吧,他不信我。
我問東華,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他的雙眼,身為蜀山劍派的弟子,不可能連這種事都看不出來。
東華懶懶散散地躺在青草間,長發逶迤,漫不經心地嘲笑我:“我告訴過你什么,世間變得最快的,就是凡人的心。”
“男人嘛,都是這樣。”東華拿手遮住陽光,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要是自己喜歡的人,無論做了什么,都可以被原諒。”
我歪頭看他:“那你會變嗎?”
他笑了起來,笑語問霸氣顯露無遺,一字一句,重似磐石:“天地不變,我便不變。”
九
我去找瓊漣,我告訴她,殺戮太多,罪孽太重,是不可能飛仙的。
她正在擺弄許諾沉從京城給她帶來的首飾衣裙,閑閑地回頭:“是呀,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可不想那么辛苦地修煉。”
我愣了愣,因為從沒人那么直接地在我面前如此坦白過,在我看來,修煉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根本談不上辛苦。
一份耕耘,一份收獲,有何不對?
她又道:“妹妹啊,再跟你說一事,你就別再勸諾沉修行了,諾沉不好說跟你說,那我就當一次黑臉吧,諾沉如今前途似錦,深得王公大臣的信任,他自己也早就想通了,與其追求那些有的沒的,還不如享受當下,及時行樂,有何不好?。
我皺起眉:“你想毀了他。”
她搖搖手指,纖纖如玉:“話可不能這樣說,你情我愿,關卿何事?”
在我的監視下,瓊漣不再去偷殺人了,只是她身上那股血腥味還是經久不散,帶著一種不祥之氣。
很快,林中許多妖怪開始離奇失蹤。
東華讓我別去追查了,他說結果不會是我想看到的。
深秋,濃得化不開的迷霧彌漫在妖林中。
我走進霧中,在鏡湖邊上,看到了本不該在這兒的許諾沉。
他微微地喘息著,黑發凌亂地披散在身后,修長的手指拂過劍刃,濃稠的血液從劍鋒上滴滴滑落。
血珠歡快地滾在了青草上,沒入土中,無影無蹤。
仿佛沒有看到我,青年蹲下身,掏出貓妖身中的內丹,放八袋中。
沒有來由,也很不合時宜地,我想到當年在煉丹房里,那雙輕輕托起我身子的手,稚嫩得像春天剛剛發芽的春葉,不堪一折,卻又異常安穩——我一直認為,無論相貌怎么變化,只要靈魂不變,就什么都不會改變。
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說,對不起,小落。
對你承諾的事,我做不到了。
以前大家說好的,說好一起努力,一起修仙——明明就是約定好的事,如今卻這么輕易地就毀約了。
“瓊漣的第二次劫很快也要來了。”他頓了頓,故作輕松地微笑起來,“修仙的話,我是沒有指望了,她能夠成功,也好啊。”
我問他值得嗎?
他背對著我,寬闊的肩膀紋風不動:“為所愛之人死去,是我之幸。”
十
皎潔的月色倒影在鏡湖上,如玉似夢。
今夜沒有風,只有月。
瓊漣撩起裙擺,赤足走向湖邊,許諾沉看了一眼她的足踝,竟像一個人世未深的少年一般,很快就紅了臉。
吃下內丹之后,瓊漣的臉色好了幾分,她輕輕地咳了一聲,靠進許諾沉的懷中。
“渡劫很快就要開始了,我好怕,好怕會失敗……”
許諾沉百般安慰保證:“不會的,你看小落不也渡劫成功了嗎?她的資質遠不如你……”
“可你看她身上留下的疤!“瓊漣嬌嗔道,”聽旁人說,她渡劫完的時候,全身的皮都毀掉了,尾巴都長不回去了,恐怖至極,你難道是希望我變成那樣?”
我躲在樹干上偷聽他們的談話,很是氣惱——我最恨有人拿我的尾巴說事!
“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了……”瓊漣踮起腳,在許諾沉耳邊說了什么,青年面色大變,半響說不出話來。
他只是不斷輕拍著瓊漣的背部,動作溫柔得像今晚的月色。
“放心,我不會讓你變成那樣的。”
瓊漣攬著青年的頸子,終于露出微笑。
我突然醒覺,此刻她那雙微微泛起猩紅的眼睛,竟與我記憶里那雙別無二致。
十一
“那樣”就是哪樣呢?
水面映出來一張普通少女的臉,容貌估計只能稱得上清秀,頭發不多也不長,我對容貌一向不在乎,可今夜許諾沉的那句話,讓我心中郁結起來。
手指一彈,湖中影子紛亂開來。
我問身后的東華:“男人呢,是不是都喜歡容貌漂亮的姑娘?如果漂亮的就會多幾分客氣,多幾分信任?是這樣的嗎?”
許諾沉這般為瓊漣,是因為她的美貌嗎?
東華站在我身后,微微低頭,身影倒影在盈盈的湖中。
“喜愛美好漂亮之物,是人之天性,即便是神仙也不能免俗。”
“哦……”
“但是,我不可能因為一朵花的美麗,就愛上它。”東華的聲音撫平了我的顫抖與不安,“也許我會為它的美麗駐足多看一眼,但也僅僅是多看一眼,真正喜愛一個人,就自然會喜愛她的全部。”
“你無須妄自菲薄,丫頭,對我來說,你就是獨一無二的。”
東華與我并肩而坐,仰頭去看天空,他一直在說,丫頭,你快點飛身吧,等你到了天上,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我一直不解,我們相識幾百年,不也經常膩在一起嗎?這樣都不算在一起,那怎么樣才能算呢?
可一直到最后,這個問題我都沒有問出口。
瓊漣滿身傷地滾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收拾自己為數不多的身外物,東華說他在昆侖有行宮,仙氣充沛,讓我搬過去住,他自己樂得不行,說要回天宮好好兒張羅一番。
“什么!你叫他去偷蜀山的鎮派之寶!你瘋了嗎?你……你肯定是瘋了——”
蜀山的鎮派寶物有五大仙獸守護,就算是神仙進去都難,何況是區區凡人!
她就一直哭,說她也沒料到這般厲害,她以為許諾沉是蜀山弟子,進去肯定易如反掌,當我與她趕回去的時候,許諾沉幾近氣絕,渾身浴血,連雙腿都被仙獸咬折了。
我的手顫抖得厲害,我想起了那個小童,那個被破席子一包就扔進坑的孩子,當時我無能為力,連落淚都沒有能力,壁虎都是冷血的,哪有眼淚可以落下昵?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有能力了,我一定不會再讓他遭受上輩子的苦楚。
東華,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東華,我讓瓊漣去我的洞穴前等他,隨即我分出一半內丹,埋進許諾沉心口。
漸漸地,他又有了呼吸,我喜極而泣,不斷叫他的名字,讓他撐住,很快就沒事了。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眼角邊的淚痣越發明晰,平時不覺,今天就顯得一股悲戚之感。
“你要說什么?”
我見他嘴唇微動,似是要對我說什么,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耳朵貼近他的唇,認真地聽他即將要說的話。
他說了三個字。
他的聲音細若蚊蚋,但我卻聽得真切,他說了對不起。
這是他第二次對我說對不起。
是我發現他獵殺貓妖的時候。
來不及起身,甚至連思緒都來不及回來,他的手已經穩穩地插入了我的心口,緩慢地掏出了我的另外一半內丹。
仿佛一場大夢,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清醒。
他虛弱地撐起身體,說傳言壁虎精有一次起死回生的能力,只要有了我的內丹,瓊漣的渡劫就可以十拿九穩了。
為了喜愛的人,就可以背叛我的信任嗎?
十年相處,十年信任,就真的廉價到這般地步?
“東華……”
我無意識地叫著東華的名字,天空碧藍無際,昨晚東華還對我說,昆侖的天,比這兒更藍,比這兒更高。
瓊漣飄然而來,她當然不會去替她搬救兵,她無視許諾沉雙手捧上的內丹,輕輕一拋,棄之如敞屣—般,將內丹扔在地上。
我的內丹就在眼前,近在咫尺,我拼了命地往那里伸手指,夠不著……夠不著……淚水迷糊了視線,我想著東華,想著他在昆侖等我。
是他說的,要當我的領路人。
她俯視我,雙眼帶著輕蔑的笑意,就在我即將夠著內丹的時候,她足尖輕輕一蹋,將內丹踢到了更遠的地方。
“東華不會來了。”她惡意地笑了起來,“永遠不會了。”
十二
東華帝君走在幽深的密道里,他步步緩慢,帝袍逶迤的袍擺摩擦在石階上,發出沙沙一樣摩挲聲。
沒有止境的臺階,就像無窮的歲月。
密道的盡頭是一處地牢,里頭深暗得連一絲光線都沒有,不見天日,仿若地獄。
東華手里托起?一盞仙燈,映亮了面前的血池。
血池中央被鐵鏈鎖住的女人,狐尾人身,身形婀娜,雙瞳血紅,正是瓊漣。她此刻半身被浸在其中,每天會受兩次萬蟲噬身之苦,東華帝君在她身上又施了復合的法術,所以連奢求死亡都沒有辦法。
“告訴我,蕭落在哪里?”
瓊漣癡癡地笑了起來:“告訴您,您又能如何?沒有了內丹,她要么是變回原形,要么是灰飛煙滅,即便您本事通天也找不回她了。”
青年烏發垂地,瞳孔里幽深得沒有盡頭,他只是輕輕動了一根手指,池中的女人便驟然叫得越發可怖起來。
“為什么?”
東華并不是在問誰,他更像是在對著一片虛空質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您讓我去挑撥他們,讓許諾沉疏遠蕭落,讓蕭落厭惡許諾沉,您瞧……您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要求,我都好好兒落實了。”
瓊漣只是山林間一只普通的狐貍精,做著一般的壞事,吸著普通的鮮血,然而有一天,有仙人從天而降,問她,你想要得道嗎?
挑撥離間,多么適合她做的事啊,只需要稍稍撒點謊,撒點嬌,那個男人就會對她深信不疑,甚至背叛好友。
她告訴許諾沉,蕭落的內丹有能讓人起死回生的效用—這當然是騙人的,世上只有蕭落一只壁虎精,根本無人可知一只壁虎精的內丹,會有什么效用?
但他深信不疑,誰叫愛情本身,就這般盲目。
“只是,帝君您千算萬算,只是沒算準女人的忌妒心而已——我這般愛您,您卻從不看我一眼,我有多愛您,就有多恨她。”
東華沒有阻止女人瘋狂的言語,他只是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處。
還在跳動。
“帝君可以去看看那時她的表情,真是妙不可言啊,哈哈——”
為什么還在跳動,喜愛的人明明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忌妒,他當然知道忌妒的可怕,否則,他就不會派狐貍精去離間他們,讓許諾沉疏遠蕭落。
為什么會這樣?是怕她會被人搶走嗎,并不是的,他知道那個凡人對他毫無威脅,只有幾十年壽命的螻蟻,他怕什么呢?
他只是討厭這個人,出現在她的人生里,即便只是朋友也不要,最好讓她討厭那個人,這樣最好不過了,她的人生里只要有他東華就夠了。
當時他對她說,真正喜愛一個人,就自然會喜愛她的全部——其實這句話,他還未說完。
喜愛她,就想霸占她所有的信任和時光,不想分給任何一個人。
說到忌妒,也許他的忌妒,才是最可怕的。
東華像是在對自己說:“我會找到她,無論她變成什么,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一日不見,我心不死。”
女人猙獰地笑了起來:“果然是帝君的作風,那許諾沉,帝君又要如何折磨他呢?”
那個男人,無須他出手。
只要讓他活著,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他要讓許諾沉求死不能,一生悲涼。
東華手中的燈熄滅了,地牢里重歸黑暗,在離開地宮的時候,女人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吼:“帝君一我祝你摯愛之人,尸骨無存,永無寧日!”
十三
蜀山的東邊山腳,有一個小鎮。
托蜀山訪客不斷的福,鎮子十分富足,加之村民淳樸,風景秀麗,很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感覺。
小童奔跑在鎮中彎彎曲曲的青石小道上,霧氣被風吹散,小童撞開了院門,朝樹下坐著的人清清脆脆地喊了一聲阿爹。
青年靜坐在椅中,眼神呆滯,高大的槐樹遮住了大半光影,只能看到青年側著的臉,五月的風吹亂了槐花,細碎的花落了他滿身。
“阿爹腿腳不靈便,就不要坐在這兒吹風啦。”
小童抱怨著,但他的父親置若罔聞,手指輕輕動了動。
聽其他人說,父親曾經是蜀山劍派的徒弟,不過也只是曾經啦。
對父親的冷淡絲毫不在意,小童鼓起腮幫子,吹走父親腿上的碎花。
“我去熱飯給阿爹吃!”
小小少年奔進房中,風風火火的步子突然停住,倒退幾步,他定睛一看,發現門邊有一只壁虎。
還是一只沒有尾巴的壁虎。
少年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么丑陋的東西,光是看看就讓他胃口全無,于是他輕輕脫下了自己的鞋子。
這只壁虎很是笨鈍,似乎不知道要逃。
也察覺不出危險,只是呆呆地趴在門前。
少年心想,聽說有的壁虎也可以拿來泡藥酒,不知這只可不可以呢,可以的話,就放到給阿爹治腳的藥酒里吧。
于是他舉著鞋子,對準了那只壁虎,啪的一聲,精準有力地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