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黨,即在階級社會中一定的階層或者階級的利益代表。因此,并非一切的政治斗爭都可以直接用“黨爭”來套用。普通政治斗爭與黨爭的區別,就好比街頭斗毆與沙場交兵的區別,后者陣容更加龐大,紀律更加嚴明,手段更加豐富,目標更加明確。而這,也恰恰是黨爭共有的特點:有組織,有綱領,有紀律,有規模。
先秦,黨爭的孕育
戰國時期主要的大國,在進入戰國時代之后,幾乎都主動順應歷史潮流,開展自上而下的改革,這就是風靡一時的“變法”運動。變法主要觸及的便是當時各國奴隸主階層的利益,導致矛盾對立,自然也就爭斗不斷。戰國第一代變法家,如李悝、吳起、商鞅,都不可避免地卷入與本國奴隸主舊貴族的政治斗爭中。吳起在楚國變法時,因為侵害到本國舊貴族的利益,最終被舊貴族趁楚王過世的機會,發動政變用亂箭射殺。吳起臨死前機智地撲在楚王尸首上,使楚王尸首和他一起被射成“刺猬”。結果殺害他的貴族們,也因此以“弒君”之罪遭到繼任楚王的清算殺戮。而締造強秦崛起的商鞅,在秦孝公死后,也遭到舊貴族的誣陷和報復,最終被處以車裂極刑。變法,強國,然后遭清算,幾乎是那一代改革家們共同的宿命。
有歷史記載的第一位唱“黨爭戲”的是戰國時期秦國大名鼎鼎的政治家呂不韋。秦王嬴政在清算呂不韋罪狀的文書中寫明要清查“呂氏一黨”,這也是“黨爭”第一次以文字的方式載入史料。
以商人身份進入秦國政壇的呂不韋,憑著和秦王的特殊關系成為秦國的相國,在任期間他除了厲行改革、富國強兵外,更組建了自己獨有的政治團體,大肆招攬門客,并編纂了記錄其政治團體利益思想的名著《呂氏春秋》。比起同在秦國建立大業的商鞅來,他可謂更進一步。商鞅的主要工作就是干活,而呂不韋除了干活之外,還拉幫結派搞組織;商鞅即便風光無限,也始終在秦王的股掌之中,呂不韋卻曾大權獨攬,連秦王本人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雖然呂不韋的風光只是曇花一現,他卻做成了前代變法家們未曾做到的事情:建立有組織、有綱領、有規模的封建制“黨派”。而他的成功,也只有在秦國才可能實現——秦國是戰國時代封建化改革最為徹底的國家,戲臺搭得牢靠,自然能夠唱響第一出“黨爭戲”。
兩漢,最高利益集團的內部游戲
到了代秦而起的漢代,隨著封建制的確立,黨爭逐漸變成了一種政治斗爭的常態。在兩漢長達400余年的歷史變遷中,各類名目的黨爭此起彼伏,綿延不斷。
名目雖多,但主人公的身份卻基本是固定的,第一主角便是“后黨”,又叫“外戚黨”,即代表后宮利益的政治團體,成員主要是皇后的親人們,諸如老爹、兄弟、侄子;領袖往往是母儀天下的太后、皇后。兩漢的政治變遷,皇帝換了幾十個,國都從長安遷到洛陽,權臣也一代代更替,唯獨換不掉的就是外戚特殊而重要的位置。
“后黨”的特殊身份源自西漢開國。西漢開國皇帝劉邦與呂雉之間,既是夫妻,又是合作伙伴。窮困潦倒的劉邦早年是靠呂雉一家的資助才得以起家的。西漢建國后,呂氏一家的親族們也在執政團隊中占有了重要角色。隨著劉邦的過世,以太后身份把持大權的呂雉,也曾一度把她這一脈“后黨”勢力擴展到最大化。劉邦的諸多宗族遭到打壓,各分封國執掌大權的丞相也多由呂家子弟擔任,長期在皇宮中擔任丞相的,更是呂雉的親信審食其。呂雉甚至還大張旗鼓,命劉氏宗族迎娶呂家姑娘為妻,以此鞏固其政治團體的地位。然而,呂家“后黨”的囂張也很自然地招來了對手——以周勃、陳平為首,主要成員為西漢開國功臣勛貴的“功臣黨”,在呂家“后黨”咄咄逼人的政治擴張面前,逐漸走向了聯合,并最終在呂雉死后發動了“誅呂政變”,廢黜了呂雉擁立的傀儡皇帝劉弘,擁立代王劉恒登基,即歷史上的漢文帝。
然而,對于西漢整體來說,呂雉一門的覆滅卻并不意味著“后黨”的覆滅,因為對于西漢來說,“后黨”是構成國家建筑的重要基石,一旦拆了,國家這座大廈也將隨之轟然倒塌。“文景之治”時代的漢文帝與漢景帝,對于“后黨”和“功臣黨”都基本采取平衡打壓政策,尤其是“功臣黨”,扶持漢文帝登基的周勃、陳平等人,很快在核心政治圈中被邊緣化。周勃的兒子周亞夫雖立下平定七國之亂的大功,但最終也獲罪身死。隨著老一代“功臣派”的淡出,這一脈政治勢力也逐漸弱化。而到了漢武帝時代,年輕時候的漢武帝,一度受制于祖母竇氏為首的“后黨”,親政之后,又一度被以母親王氏為首的“后黨”所掣肘。漢武帝控制“黨爭”的辦法,就是分化“后黨”內部力量,扶植“新后黨”,即扶植自己皇后、嬪妃的親族,用以強化自身的威權。橫掃匈奴的名將衛青和霍去病,一個是漢武帝皇后衛子夫的弟弟,一個是衛子夫的外甥。而漢武帝也借助于因衛子夫引發的“巫蠱案”,將老派“后黨”為他指定的皇后陳阿嬌打入冷宮,成功掃清了老派“后黨”的政治力量。
分化后黨的漢武帝,晚年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因為衛子夫一脈的“后黨”,與他寵妃李夫人一脈的“后黨”爭斗,最終引發太子劉據起兵作亂,即晚年的“巫蠱之禍”。為了杜絕身后同類事件的發生,晚年的漢武帝在立幼子劉弗陵為太子的同時,也殺害了劉弗陵的生母鉤弋夫人,理由恰如他自己所說,“子弱母壯,必亂宮廷”。
但漢武帝沒有想到的是,在他身后,他欽定的輔政大臣霍光成為漢昭帝的岳父,以他為核心的霍家“后黨”,也一度把持大權。之后的西漢,擺脫了掣肘的“后黨”力量此起彼伏,一派“后黨”倒下,另一派又起,最終由外戚王莽篡漢自立,革掉了西漢王朝的命。
東漢建立后,開國者光武帝劉秀吸取西漢教訓,一是強化皇權專制,二是遏制“后黨”力量,東漢中央集權一度高度發達。然而好景不長,從東漢中期開始,帝王大多短命,登基的皇帝好多還是孩童,無力行使皇權,這就好比開車,既然駕駛座上的人無法開車,那么幫司機開車的人,就獲得了實際駕駛權。結果,東漢的“后黨”風云再起,同時也多出了一個新競爭對手——“宦黨”,即以宦官為代表的政治團體。整個東漢中后期的政治劇本就是:皇帝登基年紀小,大權被“后黨”掌握,皇帝成年后依靠宦官鏟除“后黨”,大權卻又落在宦官手里。從漢和帝開始一直到晚期漢桓帝,東漢最高權力就一直重復著這樣的折騰。最后的結果就是“駕駛室”在折騰中被摧毀,中央集權的東漢,陷入了天下紛爭的三國時代。
而兩漢時期的黨爭,與后來的黨爭相比,最大的不同點有兩個:一是范圍狹窄,主要集中在中央高層;二是成員的來源都比較單一,都是勛貴宗族內部,中下層很少有參與。唯獨例外的是東漢晚期的“黨錮之禍”,士大夫集團發起驅逐宦官一黨的運動,得到了底層民眾的廣泛支持。
唐宋明,黨爭白熱化
唐朝以前的中國封建社會,黨爭之所以范圍不廣,主要還是由于自身制度決定。當時的中國,政治體制依然是封建世襲制,作為黨爭主體的政治團體,成員的來源有限,發展空間也狹窄。在沒有新鮮血液注入的情況下,顯赫一時的政治團體大多是曇花一現。而從唐朝開始,情況有了改變,一種注入新鮮血液的政治選拔制度——科舉誕生了。它的意義在于,黨爭的成員因此有了更廣闊的群體,黨爭的規模和參與者也會大大擴張。就像實行“海選”的綜藝節目大多火爆一樣,唐以后的黨爭,也因此更加熱鬧。
說到唐朝的黨爭,后人津津樂道的是“牛李黨爭”,然而在此之前,武則天的取唐建周也同樣是黨爭的結果。建立唐朝的核心團隊,是以關中門閥大族為核心的關隴貴族集團。唐太宗李世民的重臣,如長孫無忌、上官儀等人,都出自于這個集團。而到了唐太宗之子唐高宗在位時,關隴貴族集團已經形成了對皇權的巨大威脅。武則天的得寵、封后,背后其實就是唐高宗與關隴集團的爭斗,而在這期間支持武則天的,也大多是當時憑借科舉進入仕途的寒門階層,比如許敬宗、劉仁軌等人。唐高宗的本意,是想憑借著武則天事件,削弱關隴集團,實現皇權的獨大,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由于科舉制度的實施,寒門出身的官員比例大大增加,政治力量也大大增強,削弱貴族集團的難度比起漢武帝時代來,不可同日而語。結果就是最高皇權反而被邊緣化,武則天最終一步一個腳印,實現了代唐建周的目標,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女皇帝。
安史之亂以后的唐王朝,中央皇權大大削弱,尤其是在平定安史之亂時期,出于軍事作戰的需要,宦官李輔國掌握了大權,很快就形成了唐朝宦官專權的政治局面。但宦官本身是無法獨立行使政權的,這樣一來,行使政權的士大夫也就成了宦官的政治代言人。換句話說,后來“牛李黨爭”時代的兩派,即牛黨和李黨,其實是宦官政治團體內部分化的結果。而同時,牛黨領袖牛僧孺,屬于科舉出身,李黨領袖李德裕,屬于世襲勛貴出身,這場爭斗,也可以說是武則天時代那場黨爭的延續。這場爭斗一直延續到唐宣宗時期,前后數十年,最后牛黨領袖白敏中為相,李黨成員全部被驅逐。然而,這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勛貴集團掌握行政權力,牛黨贏得了黨爭,卻也成為絕唱。
唐朝時期的這種黨爭特點與當時的科舉選拔制度也很有關系,唐朝的科舉并未完全向民間開放,每年的中榜者絕大多數還是勛貴集團子弟。而到了宋朝,由于科舉實現了完全面向民間的公正選拔,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宋朝擔任過宰相的高官絕大多數都出身寒微。因此,在宋朝的黨爭中,身份出身已經不再是重要的因素,政治綱領才是重點。
宋朝最著名的黨爭,當屬從宋神宗時期開始,圍繞王安石變法而展開的新舊黨爭。在這場事關北宋命運的改革中,新舊兩黨互相攻擊,黨同伐異,爭斗從宋神宗年間一直持續到北宋滅亡。而這場爭斗的延續,首先還是與宋朝的政治特色有關,宋朝采取優禮士大夫的政策,尤其是不殺文臣,這使得參與者即使一時被邊緣化,卻不會輕易出局。同時,宋朝在政治體制方面的改革,使官僚機構臃腫,國家權力分散,無論哪個黨派當權,都不會對最高權力者構成威脅。即使這樣,這場黨爭對于宋朝政治空氣的危害卻是巨大的。宋神宗時期,主張變法的新黨當權。到了宋哲宗童年時,高太后主政下的舊黨卷土重來。等到宋徽宗登基,新黨又大行其道。新黨派上臺,必然會全盤否定前任的政策,結果北宋的政治在這幾十年里一直都在折返跑,直到“靖康之變”,國家都給折騰沒了。
而同樣采取文官治國路線的明朝,在黨爭的發展中,無論主角還是方式都幾經變遷。明朝開國的時候,掌握最高權力的,主要是開國的功臣,分為“淮西派”和“浙東派”。先是淮西派的領袖胡惟庸害死了浙東派的領袖劉伯溫,接著朱元璋發起“胡藍大案”,幾乎將明朝的開國功臣殺盡。同時,隨著科舉制的恢復和內閣制的確立,士大夫階層再次成為黨爭的主角。
而比起北宋末年因為“變法”而發生的黨爭,明朝的黨爭卻有比其成熟的一面:盡管黨派不同,但黨爭的主角們都有理性的一面,不會因為政治觀念的差別輕易廢止前任的政策。比如明朝嘉靖年間的“大禮儀”之爭,作為勝利者的張璁,在驅逐了政敵楊廷和之后,并沒有因為在“大禮儀”問題上有分歧而廢除其在任時的政策。江南賦稅改革等政治活動由楊廷和發起,在楊廷和事敗后,卻由他的政敵張璁最終完成。而嘉靖年間,圍繞著對于首輔權力的爭奪,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展開了長達20年的爭斗,但是,爭斗中的勝利者也同樣沒有輕易否定失敗者。嚴嵩未完成的政治主張,由勝利者徐階繼續,而張居正在驅逐高拱后,也繼續了他正在推行的變法,最終促成了著名的“張居正改革”。
明朝上述的這些黨爭,從內容上看,都見證著一個成熟封建國家體制的特點,然而同樣,在封建中央集權已經轉入衰世的情況下,國家體制對于黨爭的控制力也大大減弱。明朝中后期,出于強化中央集權的需要,宦官地位扶搖直上,同時也成為黨爭的重要影響因素。
萬歷年間,由于皇帝怠政,國家黨爭徹底失去了控制。從萬歷中后期開始,明朝政壇上黨派林立,先是以地域劃分的齊黨、楚黨、浙黨結成聯盟,與東林黨爭權。之后,以魏忠賢為代表的宦官力量介入,收編齊楚浙三黨組成閹黨,對東林黨實行打壓。
明朝末代皇帝崇禎在位時期,雖然鏟除閹黨,但這一時期明朝的黨爭,雖不構成對最高權力的威脅,卻已徹底進入無序狀態,導致國家行政效率大大降低,腐敗叢生,最終亡于李自成起義。以至于崇禎臨終前留遺言道:“文臣皆可殺。”而這種局面,同樣也可以用“演戲”來解釋:戲臺松動了,演員成分復雜了,戲演亂了,導演控制不住,最后戲就演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