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強行向大家介紹一位文化人,那就是顏真卿。為什么要強行?因為他的文化人格,光耀千秋。具有這種人格水平的文化人,在幾千年中國文化史上絕無僅有。
安史之亂突然爆發時,唐玄宗毫無思想準備,朝廷毫無思想準備,整個軍事行政系統毫無思想準備。盛世危機,就在于此。大家全都如癡如醉地進入了另一種習慣性準備:準備當夜的詩會,準備明天的樂舞,準備河邊的郊宴,準備山間的論道。在這種情況下,當危機轟然降臨的時候,猝不及防的大地只能等待著首先挺立起來的人格支柱。這第一個人格支柱,就是顏真卿。
唐朝的三分之一軍隊都掌握在叛亂者安祿山手里,唐玄宗著急而又凄楚地問道:“河北二十四郡,難道沒有一個忠臣嗎?”首先回答這個詢問的,居然是一個書法家。
顏真卿當時真的不容易,因為他和哥哥顏杲卿都是安祿山管轄下的太守。顏真卿的所在地平原,即現在的山東德州;顏杲卿的所在地,即現在的河北正定。顏真卿首先起兵,發表了討伐安祿山的檄文,并在一天之內募集了一萬多士兵。由于他具有巨大的號召力,黃河以北的反安祿山力量都紛紛靠近他。在很短的時間里,就集中了二十萬軍隊,顏真卿被推舉為主帥。
顏真卿領導的軍隊很快和安祿山的部隊交鋒了,身在山東德州的顏真卿要與身在河北正定的哥哥互通信息,距離比較遠,需要有專人聯絡,誰是聯絡人呢?就是顏杲卿的兒子,一個年輕人顏季明。他來來往往騎馬坐車,什么時候起義,什么時候發表檄文,什么時候組織隊伍,現在安祿山的部隊在哪,人數多少……這些信息都是顏季明在傳遞。通過顏季明的聯絡,顏杲卿也舉旗平叛。
安祿山攻下了顏杲卿所在的城市常山,逮捕了顏杲卿,把他的舌頭割下來,把他的手剁下來,用最殘酷的刑罰對付這位英雄。隨后,顏家三十幾口人全部被殺害,顏季明被砍頭。
在全家幾乎喋血的情況下,顏真卿仍然堅持領導隊伍攻打叛軍。這個仗很難打,因為臨時召集起來的人缺少戰斗力。而且當時唐王朝的戰略有誤,所以只能邊打邊走,經過河北一帶往南,慢慢向當時正在陜西扶風的唐肅宗靠攏。最后終于會合了。
對于顏家的巨大犧牲,皇帝當然有高度評價,但朝廷總是打敗仗,他顧不上去紀念這個家族了。
兩年后,顏真卿自己用文章來祭祀犧牲的家人,其中最震撼的,是那份祭祀侄子顏季明的《祭侄稿》。由于后來成了中國書法史上的經典法帖,又稱為《祭侄帖》。世界上很少有這么一幅藝術作品,即使不了解它產生的背景,一上眼就被它淋漓的墨跡、痛苦的線條、倔犟的筆觸所感動。滿篇的漢字,都在長嘆和哭泣,而在長嘆和哭泣聲中,傲然筋骨又畢現無疑,足以頂天立地。這是中國文化史上唯一用生命符號勾勒最偉大人格的一幅作品。這種最偉大的人格,刻畫了一個英雄的時代、英雄的家庭、英雄的文人。幸好有它,讓盛唐即使破碎也鏗鏘有聲。
顏真卿舉起旗幟,躍上馬背,帶著二十萬人向安祿山的部隊進攻的那一年,他46歲,又過了28年,誰也沒想到,74歲的顏真卿又接受了一個使命。
安史之亂以后,各地的“藩鎮”各自稱王,形成了藩鎮割據的局面。藩鎮本來應該被嚴格控制以維護國家的統一,但在安史之亂的折騰中,這里打打那里打打,每個地方的軍事集團又各自為王,而且曾經因為與叛軍交過手而獲得了存在的理由和力量。這對唐王朝來說,又構成了大患。其中,河南許昌的李希烈,非常明確地與另外一支部隊聯合起來,準備跟唐王朝唱對臺戲。當時在位的唐德宗認為李希烈帶了個壞頭,如果其他的藩鎮也跟著效仿,那么唐王朝就不像樣子了。
安史之亂帶來的真正災難,是它改變了社會結構:一個統一的王朝變成了一個個獨立王國?;实巯雭硐肴ィX得沒有實力去打李希烈,能夠做的只是勸誡和安撫。這個重任交給誰呢?皇帝想到了74歲的顏真卿,其理由非常充分:第一,你李希烈過去打安祿山立過功,但第一號功臣應該是顏真卿,他完全有資格居高臨下地教育你;第二,顏真卿的年齡那么大,你能把他怎么樣?
皇帝這一招棋,遭到有良知的官員們的一致反對。因為第一,李希烈造反的態度很明確,用不著再去勸誡;第二,從長安到許昌路途遙遠,老人家顏真卿的身體折騰不起;第三,早就失去了高貴的朝廷,好不容易有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化大師,讓他親自出馬去執行這么一個兇多吉少的使命,危及國魂。然而,顏真卿自己認為,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職責,毅然決定前往。在去許昌的路上,不論經過哪個城市,那里所有的將士都會出來勸阻他,但顏真卿沒有回頭。
李希烈在城外擺出一個陣勢來,企圖把顏真卿鎮住。顏真卿根本不在乎這一套,反而把李希烈給鎮住了。在李希烈的虎狼窩里,顏真卿生活了近兩年。他不斷勸誡李希烈,阻止其謀反。李希烈想:如果我把他殺了,第一,沒有什么意義;第二,影響我的形象,所以還是留下年邁的顏真卿。后來,朝廷在其他地方采取行動,殺了李希烈的弟弟,李為了報復,縊死了顏真卿。朝廷為顏真卿舉行了隆重的國葬,葬禮期間德宗皇帝五天不辦公。
遇難的那一年,顏真卿已經是76歲高齡,他用生命捍衛了大唐文化的最后一絲尊嚴,也為中國文人在政治災難當中的文化人格做出了最高的表率。對于顏真卿的壯烈事跡,歐陽修在《新唐書》里贊道:“嗚呼,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而言,如嚴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文化人格看上去只是一支殘破的毛筆,一具老邁的身軀,確是中國人的延續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