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是草原最冷的冬天。太陽若隱若現,雪落三尺,白毛風揚卷,牲畜和牧人都很難找到進出的道路。當然,找路也沒用,外面也是個饑餓的世界。
不分晝夜,額吉和我只能縮在包里,一面抵抗寒冷,一面抵抗饑餓。燒柴是額吉計算好的。白天,只求爐火不滅:夜晚,隔一個時辰,加一次牛糞。額吉認真地對我說:“這些燃料,我們能挺到明年春天!”我點點頭,裝作很相信她的樣子。最讓額吉沒法計算的是口糧?,F在僅有一小袋炒米,一小塊奶豆腐。
最慘的是我們的駱駝脫了韁,跑遠了。那時,額吉也對我說:“沒事,沒事的!”我們不能出去找,冰天雪地的寒風刺骨,出去就很難再返回來。額吉說沒事時,我發現她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就在一背身的時候,又沒了,我甚至懷疑起了我的眼睛??刹菰系氖澄?,都來自牲畜。吃肉、喝奶茶、吃奶豆腐,就是吃的炒米也是從蒙商那里用牲畜的皮子換回來的。跑失了駱駝,我們的處境更艱難了。
額吉每天定量給我吃一小把炒米,燒奶茶也是把那塊奶豆腐切一小片,放在水里。燒來燒去的,幾回下來,茶都沒了奶子味。最好的辦法就是躺著不動,減少運動量,黑夜白天連軸轉。額吉和我的生物鐘就變了,有時,我們夜里睡不著,就盯著包頂出神。額吉說:“我們一定能堅持下去吧!”半天,我接上說:“是的,一定能!”
那天夜里,包外卻傳來細碎的聲音。額吉推推我,是不是白毛風!我說,這樣大的雪,還能有啥?額吉再聽,突然興奮地跳起來,是狼!我睜大眼睛,汗毛炸開,嚇出一身汗。額吉卻摸起一把刀沖了出去。
我也戰戰兢兢地跟到包口。我見到一幅圖畫:皎潔的月光下,一匹狼蹲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不聲不響緊盯著我們的氈包,相距不過10米。額吉快速地沖上去,狼也沖上來,一人一狼,都很興奮。月光里,雪地上,額吉和狼滾在一起……
我忘記了哭泣,我只記得最后是額吉勝利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漾著笑容,被月光和雪光映襯著,燦爛異常。額吉說:“這回好啦!有吃的啦!”
第二天,額吉在剝狼皮時,眼神卻嚴肅莊重起來。我也看到了這匹狼圓鼓鼓的腰身。額吉慢慢拉過我,莊重地跪倒在狼的尸體旁,輕聲叫道:“額吉!狼額吉!”額吉示意我也叫。我磕頭,也輕聲叫:“額吉,狼額吉!”
額吉說這是匹母狼!它是出來尋找食物被我們殺死的!它救了我們,而我們卻害了它和它的孩子。
有了狼肉,額吉和我終于度過草原那個冬天,那個最寒冷的冬天。
50年后,一個老人坐在城市樓房的陽臺上,在讀一張泛黃的報紙,他讀得淚流滿面。那個老人就是我。
報紙上寫道: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國遭遇了三年自然災害。內蒙古各地先后接納了3000多名上海、江蘇、浙江、安徽的孤兒。這些孤兒小的只有幾個月,大的也只有七八歲。內蒙古人民,尤其是草原上偉大的額吉們敞開了她們博大的胸懷,接納了這些孤兒,孤兒們被牧民親切地稱為“國家的孩子”。
我就是這群孤兒里的一員。那個冬天過去后,孤兒們湊到一處,有的說自己不但有蒙古族的額吉,還有牛額吉、羊額吉、馬額吉、駝額吉……他們問我時,我說我有一位狼額吉!殺死狼額吉的額吉是個未婚的蒙古族姑娘。因為她是勞動模范,才硬要撫養我的。
草原綠海無邊,鮮花盛開,牛羊星星點點……額吉們和孩子們又唱又跳,我的眼里卻模糊著,覺得眼前涌動著一條河,那是額吉們滋潤生命的奶河。
劉文文摘自《天池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