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是一段走路的過程,一個觀看的角度,一種說話的樣態,一些思緒的告白。
它要在游移中摸索向前,以時間換取空間,隨時等候即興與意外,或即或離,直覺地出擊,并留白。
攝影,就是要體現光影,散發真情,獨具見地,牽引想象。
——張照堂
張照堂給人的第一感覺是彬彬有禮,態度謙和且謹慎,簡單打過招呼之后,我們面對面坐下開始了訪談。張照堂的話不多,說每句話之前似乎都要思索上一陣子,行事風格很嚴謹。
記者:縱觀您的攝影作品集,發現您的創作分為四個階段,能談談這四個階段的感受么?
張照堂:第一個階段是我高中時參加攝影社時期,當時基隆有個攝影家叫鄭桑溪,帶我們學習拍攝,那時候的拍攝很單純,也很直接,是特別純樸的寫實風格;第二個階段是大學時期,受現代文學與繪畫的影響,拍攝屬于安排的方式,把人擺在這邊擺在那邊,選擇很奇怪的背景,以充滿荒誕、虛無的嘲諷形式,在攝影的意境中融入文學、劇場與詩意等概念,表達我對存在現象的疑思,并賦予攝影現代化的面貌;第三個階段是七十年代,因為工作的原因,我開始關注紀實報道攝影;第四個階段是九十年代之后,我在寫實基點上衍生出較為個人化與思維性的影像語匯。除了拍攝照片,我曾任職于中視、公視籌委會、超視等多個媒體,還創作了許多實驗性、紀錄性影片,也策劃了許多人文、生態和社會風情的展覽與書籍。
記者:這四個階段產生變化的原因是怎樣的?
張照堂:這是一種很自然的變化過程,跟我的個人成長經歷、周圍的人、事、社會關系有關,沒有強求一定要怎樣。我出生于1943年,那時候二次世界大戰未歇,日本仍殖民臺灣;上小學時,蔣介石政權從大陸撤退到臺灣,政治上繼續高壓統治著臺灣;1950年韓戰爆發,臺灣成為美軍的后勤補給基地,美國為了防堵共產主義陣營在東亞擴張的冷戰布局,將臺灣編入美國的協防地區,國民黨開始對島內展開政治戒嚴,以正當化其獨裁統治。應該說1950年到1985年中期,是臺灣受到高度政治控制與思想鉗制的三十多年,而我的攝影創作高峰,則正好落在這個時代。臺灣人民在這個漫長的年代里,從身體到精神都備受壓抑,所有涉及社會現實之反映或再現的藝術表達形式,皆無空間。所以在我影像里,展示著強烈的超現實感、荒謬劇場、疏離觀點、甚至殘酷美學。
記者:這樣說來,第四個階段是否是給您帶來榮譽最多的階段?
張照堂:這倒也不見得,有不少人就很喜歡我學生時代的東西,覺得畫面很單純、很純粹。我在這幾個階段里面都有喜歡的東西,因為在拍攝的過程中我一直感受著只有那個年代才有的東西,那種情感很難說清楚,只能用相機記錄下來。人所表露出來的東西是就是你看東西的方式,那時候我是純粹的寫實,拍攝前沒有特別想什么,不像后來,拍照前還要想東想西。比如我六十年代的那批作品,代表著我的一種記憶,畫面上的橋啊、人啊,現在都不見了,但回憶的味道讓人很珍惜。只可惜年代這東西是回不去的,如果非讓它回去,就是刻意,就是不自然。其實那些照片的底片都不見了,照片也被我遺忘在了某個角落,直到兩年前做展覽我才想起來,將它們重新掃描、修片,這些圖像等于是我撿到的,呵呵。我的照片并沒有專門針對某一議題,特別集中、專注地拍攝,而是于工作之余或者旅行期間拍下的,很率性、很隨機。
記者:您大學時念土木工程,算是工科,和藝術完全不搭邊,怎么會投入影像的創作?
張照堂:我念大學是保送的,當時以為學土木會經常跑來跑去,所以才報名。上了學才發現,工科對我來說特別的枯燥和苦悶,所以利用業余時間去看藝術類的書籍。我不是攝影科班出身,僅僅是憑著興趣在創作,也正因為是這樣,才特別珍惜每一次拍照的機會,認真地創作。如果是學藝術的科班出身,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技術過關,壞處是難免有些刻板,技術和觀念會受限制,不好突破。正因為對攝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大學畢業服完兵役之后,去了廣告公司工作,再后來又到了電視臺拍攝紀錄片和專題報道。
記者:對您來說,拍照片和拍攝影片的差別在哪兒?
張照堂:拍照片可以思考,可以看,但是拍影片一定要全神貫注地盯著。拍影片是我的工作,拍照片是我的愛好,相比拍影片我更喜歡拍照片,因為拍影片要顧及的東西很多,不能獨來獨往,也不能太自我,要照顧現實的方方面面;但是拍照片可以很自我,也可以跳出自我,只要拍出自己的內心感受就好了。對我來說,拍照片是填補內心的空虛,是自我的享受,在空間和時間上很自由,但往往是孤獨的。拍照片是表達個人對世界的感受,我渴望感受這個世界,也渴望別人能看到我的渴望,讀懂我的渴望。
記者:既然是個人感受,需要得到別人的共鳴嗎?
張照堂:當然當然,別人通過照片進入你的世界后,會和你有所交流,你替別人拍出來他們想表達的東西,他們會很感動,我和讀者達成了共鳴,我也會很感動,但每個人的感受都不同,我不能強求。
記者:您認為當攝影師最重要的是什么?
張照堂:我覺得是熱情,還有就是隨手記錄和思考的好習慣。攝影師的“饑餓感”是一定要有的,你要有所饑餓,才會想去吞噬,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尋找獵物。我最有饑餓的是1970-1985的階段,就想到處去拍照。
記者:您現在還有這種饑餓感么?
張照堂:現在還有,但是沒那么強烈了。因為年紀變了,整個環境也變了,當時那個環境會有你想拍的東西,就想去尋找;可是現在的社會節奏太快,有特色的東西少了,人沒有以前有自信了,就不太想去追尋了。我不太擅長拍攝現代的東西,還是想去民間探訪,目前臺灣當地民間純樸的東西變少了,但大陸還有不少,就是那種不含有過分表象的東西。
記者:會不會想去大陸拍攝點東西?對大陸的印象如何?
張照堂:我屬于比較被動的人,往往仰仗別人給的機會才會去。我也去過大陸很多次,曾經沿著長江和黃河拍過紀錄片,每次都是一個多月。記憶中的大陸沒有大興土木,當然現在已經改變太多了。那時候我去北京,在巷子里走,看到的建筑、胡同、四合院的人很親切,他們的生活很豐富,但現在很少看到了。
記者:在您看來,攝影代表著什么?
張照堂:攝影于我來說,既是觀看,也是反省,不止有記錄的功能,也是一種冷靜的觀察。我覺得好的東西,應該具有很多功能。
記者:從早期的120相機,到后來的135相機,再到現在的數碼相機,您怎么看待攝影技術的發展?
張照堂:我2005年開始用數碼相機拍照。有個外國人他講得很好,他說用數碼拍照總覺得比用膠片拍照沒有信任感,因為數碼相機降低了攝影的門檻,使得按快門變得很簡單,很廉價,造成攝影師的認真度下降。攝影不止是記錄,更是創作,用數碼相機久了,久而久之,就不像在創作了,愿意等待的樂趣也變少了。有些影像我覺得如果能用傳統相機拍下來會更好,畢竟傳統相機經過銀鹽感光材料制作出來的質感和味道是數碼相機沒有的,數碼相機創作出來的影像過分精細。但不得不說的是,數碼相機在記錄功能上對攝影師有很大幫助,而且我現在也很少用膠片相機,幾乎都是用數碼相機在拍,有時候即使帶了,也很少打開。這是很矛盾的事情,所以作品也不如以前有分量了。對我來說,黑白照片才是創作,彩色照片僅僅是記錄,我現在常用的是徠卡最便宜的那款數碼相機。
記者:有沒有想過用數碼單反相機拍攝?
張照堂:沒有,我不太想驚動別人,可能是年紀大了,出去拍照時的顧慮變多了,不太能夠忍受別人瞪你了,也不想讓人覺得你在掠奪他們的隱私。但年輕的時候不會這么覺得,只是想拍就去拍了。所以拍到后來,我的作品中人的照片越來越少,因為拍攝風景受限制比較少。
記者:您得過很多獎,在您的心里,哪個獎的分量最重?拍照這么多年,是否經歷過瓶頸期?
張照堂:得獎是榮譽,但也沒什么特別值得說的。得獎既是別人對你一種認可,也是一種壓力、一種鞭策,逼得你趕快再去創作,尤其是年輕的時候。瓶頸期每個人都會遇到,我也碰到很多次,碰到以后就停下來,放一放,多看看,當攝影師最重要的是不要放棄,時刻保持熱情和饑餓感。
記者:作為在臺灣土生土長的人,如果讓您用一些詞句描述臺灣,應該是怎么樣的?
張照堂:我出生在板橋,一個臺灣小鎮,離臺北車程在那個時候要二三十分鐘。在我的記憶中,那里很寧靜,很淳樸。后來臺灣給我的感覺雖然有點苦澀,有一些苦悶,但畢竟是我成長的地方,有熟悉的街道、人、事、物,很親和。
攝影師簡介
張照堂,1943年出生于臺灣板橋鎮,1958年就讀于成功高中,加入學攝影社,師從鄭桑溪與張才。1961年進入臺灣大學就讀,以攝影作品表現迷惘、抑郁,有評價說他的攝影是以紀實風格呈現,實則表現超現實主義的內心感覺,他也被認為是臺灣近半個世紀以來最重要的攝影家之一,對推動臺灣攝影文化的現代性轉型起到關鍵作用。1965年舉辦“鄭桑溪/張照堂,現代攝影雙人展”。曾任臺灣臺南藝術大學音像媒體中心主任、音像藝術學院院長,多家電視公司攝影、編導、監制及制作,曾獲金馬獎及金鐘獎等,現為臺南藝術大學榮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