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15日,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如約在北京見到了何亮亮。他與電視上沒太大的差別,兩鬢略顯斑白,時而端肅,時而微笑,侃侃而談,口若懸河。“其實原來我不太愛說話,也不很愛交際。做了電視評論員之后,這方面還是有點改善。”身為資深時政評論員的他笑稱,“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滔滔不絕講上3個小時。”
在房間里,俯瞰著初冬午后的滾滾車流,他果然和記者聊了近3個小時。話題天馬行空,從他的人生經歷,到他眼中的內地與香港,當然也少不了他新近出版的《零容忍——香港廉政公署40年肅貪記錄》一書。在反腐呼聲高漲的今天,這本書在內地引起了不同尋常的關注。
學習是一種本能的渴求
1951年,何亮亮出生于上海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作家,母親曾師從俄國聲樂教授,當過專業的歌唱演員。因為他出生時天剛亮,奶奶就給取了個名字叫“亮亮”。不久之后,他就隨父母到福建定居,母親也轉行成了圖書館管理員。童年時代,他的寒暑假都是在圖書館的書堆里度過的。
小學五年級時,何亮亮做了一件讓父母大吃一驚的事:摘抄報紙上的新聞,自己寫評論,出了一份手寫的“報紙”。但“文革”的爆發中止了他的新聞夢,讀到初二,他不得不中斷學業,來到閩北山區。那時,他最大的樂趣就是走上十幾里山路,到鎮里去看《參考消息》。被調入工廠后,生活條件有了改善,便開始自學英語。
“這是一個普遍現象,當時很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不管到了山村還是工廠,都會利用手頭的一切資源繼續讀書、學習,雖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用得上,大概這就是一種本能的渴求。”他說。
1972年,尼克松訪華,中美關系解凍,收音機里可以收聽《美國之音》的《英語900句》教學廣播。何亮亮跑到外文書店買到了盜版的教材,跟著一起學起來。“8小時工作之外,都拿來學習。學完這本書,我聽英文的廣播就沒有太大問題了。”
1980年,何亮亮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直接攻讀碩士學位。3年間,他聆聽了幾位大師的授課,包括王佐良講授英美文學,周振甫講解《文心雕龍》以及董樂山主講翻譯課。“老師們經過10年動蕩,終于有了講課的機會,講得都很盡心盡力。”畢業后,他回到福建,在福建省社科院東亞研究所工作,主要研究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的現代化。
1987年,何亮亮為了和4年前已到香港定居的妻女團聚,移民到香港,進入《文匯報》。香港媒體極為發達,僅日報就有近20家,競爭激烈。在《文匯報》,他的主要工作是針對內地新聞的采訪、撰寫社論、做編輯。1991年,他在江澤民首次出訪蘇聯時進行跟蹤采訪。90年代,各界對三峽水利工程的爭論不斷,他和同事通宵達旦地編稿子。“可以說,我是在那里學會怎么做媒體的。”他回憶道。
2001年,鳳凰衛視資訊臺開辦,何亮亮與曹景行、阮次山3個人共同組成了“評論部”,“從此之后就開始靠說話為生”。
身為媒體人,何亮亮最喜愛的記者是著名作家、戰地記者蕭乾和傳奇女記者楊剛。巧合的是,這兩個人都身兼記者、作家雙重身份。或許出于這個原因,何亮亮一直筆耕不輟,先后出版過《江澤民時代》、《汪道涵傳》、《第三次海灣戰爭》等著作。有趣的是,今年他還出版了小說《1950:香港諜戰》,“一個是積累了一些史料,有很多精彩的素材;二是這段歷史精彩而少禁區;再有就是我父親的作家基因,多少還是遺傳到我身上了。”
香港人“怕老婆不怕政府”
自幼在內地接受教育,又在香港工作20余年,何亮亮眼中的內地與香港,有著各自獨特的社會生態。以一名資深評論員的眼光,他對兩地差異有著更加敏銳和直觀的感觸。
“香港新聞媒體的話語空間很大”,他說,平時批評特區政府的言論就五花八門,其中既有比較嚴肅的評論,也有肆意調侃、嬉笑怒罵,甚至是惡搞。對此,香港民眾習以為常,政府也習以為常。
近兩年,兩地之間多次發生齟齬,以致港人對內地“向心力”急劇下降。對此,何亮亮也頗感憂心,但他依然對兩地關系的未來持樂觀看法,因為“對香港人的民族認同有信心”。
環球人物雜志:剛到香港的時候,您對香港哪些方面印象最深刻?
何亮亮: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在香港,政府或者說“官場”的影響力比較小,不像內地公權力無處不在。你和香港政府機構打交道,主要是它來提供服務,服務效率也比較高。香港人有句話叫“怕老婆不怕政府”,因為老婆比政府可怕多了(笑)。相反香港民間的力量很強大,商業財團、市民社團、宗教教會……當然還有黑社會。有人質疑香港是不是一個公民社會,我想從官方力量小、民間力量大這點上來看,香港應該是個公民社會。
還有印象比較深刻的一點是,在一個西方人建立的行政、司法框架下,香港人又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文化習俗來生活,保留了很多傳統文化。
環球人物雜志:香港為什么會形成這種比較完善的公民社會氛圍?
何亮亮:香港這種氛圍是長時間形成的。從1842年成為殖民地,除了上世紀20年代省港大罷工、二戰中的日占時期和1967年的反英暴動,香港沒有發生過太大的動蕩。從一開始,香港基本上就是按照西方的模式建立起來的,從海關、金融到行政體系、司法體系,整個一套都是英式的,這就跟內地完全不同:香港雖然是個中國人的社會,但從建立起就不是一個農業社會。農業社會有很多“潛規則”,比如講人情不講法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環球人物雜志:最近一段時間來,內地人和香港人群體之間發生了幾次大的齟齬,您覺得為什么會爆發這些矛盾?
何亮亮:香港回歸15年,特別是今年出現了很多讓人驚駭的例子,比如有人舉起“中國人滾回中國去”的牌子,盡管只有一次,但對我也是很大的觸動。為什么會有人這樣說?最近還有這樣的民調,持“我是香港人,不是中國人”觀點的港人比例創下了15年來的新高。以我的觀察,這是緣于部分香港人的焦慮。
這種焦慮一部分來自于他們的優越感遭到了挑戰。香港的生活水平、城市管理水平都比內地高,香港人會有一定的優越感,但是香港經濟轉型一直沒有成功,對內地的依賴性越來越強。依賴性越強,就會越來越同質化,造就優越感的土壤就不存在了。
另一部分是由于意識形態。香港有如此活躍的民間社會,必然是各種聲音并舉。一些香港人對內地的事情很敏感,一旦內地發生了不好的事,他們的反應就是“慶幸生活在香港”。
再有就是香港這十來年,工資沒有什么變化,但是物價特別是樓價漲得厲害,生活壓力一下子就重了。其中一些比較躁動的年輕人,他們不了解歷史,誤以為港英時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把對現實的不滿轉變成對過去的留戀,又轉變成對內地的不滿,而反對派又利用了這種觀念。
但以我在香港生活20多年觀察下來,我對香港人的民族認同還是有信心的。比如說奧運會上中國運動員拿金牌,雖然香港媒體也會有批評聲,認為這是舉國體制的產物,但大多數人還是覺得“與有榮焉”。
中國“官場”是最強大的政治傳統
近期,何亮亮的新書《零容忍——香港廉政公署40年肅貪記錄》出版。這部聚焦于香港反貪腐的著作,很快引起了內地讀者的興趣。
廉政公署這個詞,香港影視劇迷不會陌生。這個成立于1974年的機構堪稱香港反貪腐的一把利劍。香港一度貪污盛行,警界、政界更是重災區,廉政公署成立之后,短短數年內就扭轉了這一局面。至今,香港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廉潔的地區之一。香港廉政專員湯顯明一語道破廉政公署成功的關鍵:“反貪的關鍵不是‘嚴懲重判’,而是做到‘逢貪必抓’……反貪機構的關鍵是要做到對腐敗‘零度容忍’。”
廉政公署在香港發揮的重要作用和顯著成效,激起了何亮亮的興趣。《零容忍》出版后,他也常被問及廉政公署的成功對內地有哪些借鑒意義。對此,他的回答卻是“不可復制”。
環球人物雜志:在您看來,香港的廉潔是主要歸功于廉政公署,還是社會民眾的覺醒?
何亮亮:當然是兩者兼有,廉政公署本身帶動了機制的建立,同時也帶動了廉政文化深入人心。貪污受賄永遠是一個雙方面的事情,行賄的人會覺得我花錢買方便,是一個投資成本。但在廉政公署建立之后,香港整個的觀念就改變了。就拿媒體來說,內地的一些公司到香港搞活動,香港的公關公司都會告訴他們,不能給記者發紅包,因為有的人不但不收,他可能還要去告發你。
環球人物雜志:廉政公署在香港得到了民眾比較高的信任,它是怎樣走上這種良性發展軌道的呢?
何亮亮:1974年成立廉政公署雖然有應急的一面,但并不是純粹應付老百姓。在此之前7年,也就是1967年,發生了反英暴動,事件由最初的罷工、示威,發展至后期的暗殺、放置炸彈。不管參與者有多少過于激進的行為,但在其中肯定包含了普通香港市民對港英當局的不滿情緒。所以港英當局也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穩定,多管齊下,從社會福利、公共教育等等方面入手作出改善,廉政公署的成立是其中的一部分。
環球人物雜志:廉政公署的成功,對其他國家和地區有什么借鑒意義嗎?
何亮亮:廉政公署的成功是獨一無二的,在世界各地都不可能復制,在內地也不例外。這個判斷不帶感情色彩。
環球人物雜志:為什么不可復制?
何亮亮:這有多方面的原因。廉政公署在香港成功,有賴于很多條件,而這些條件在其他社會都很難復制。就算是相似的社會環境,也沒有過成功的復制廉政公署的例子。比如澳門,回歸之前澳門殖民政府的腐敗就非常出名,葡萄牙人自己就不廉潔,后來澳門也成立了廉政公署,但澳門近年來挖出的最大的貪腐案,前運輸工務司司長區文龍貪污案,還是香港廉政公署發現的線索。臺灣也成立了廉政公署,今年最大的案子是前“行政院”秘書長林益世受賄案,但這個案子是媒體先報道出來的,并不是廉政公署發現的。
香港的廉政公署是獨立于政府之外的,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它是執法機構,但不屬于政府,經費由立法院直接撥給,對特首負責。另外,英美法系對廉政公署這種獨立于政府的機構的支持也更好一些,英式的法治確實是相對更獨立的法治,有這樣的法治,才能有廉政公署這樣的機構存在。
廉政公署的工作范圍很寬,官員們可能會不喜歡廉政公署,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當然不太舒服。但從社會的角度,有人監督肯定是好事。
環球人物雜志:可以說,它有個尚方寶劍?
何亮亮:不,廉政公署也是受到很強的制約。一方面,它得聽命于特首;另一方面,檢察官、法官對它有制約,輿論也對它有制約。當初設計成立廉政公署的時候就已經做了這方面考慮,廉政公署權力很大,但它沒有權力直接起訴,要由律政司來起訴。如果證據不足,律政司這第一關就過不了。
環球人物雜志:既然廉政公署最重要的是獨立于行政,那么我們也成立一個獨立于行政的機構,不可行嗎?
何亮亮:那不可能。中國的“官場”力量太大,這跟現在的政治體制可能沒有太大的關系,只能說自古以來,中國的“官場”恐怕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一種政治傳統。甚至連“官場”這個詞都很難翻譯,因為英文中沒有和它對應的詞。它的特點是一定會自動培養出有利于維持它的規則的人。它有很強的修正能力和自我保護能力,沒有人可以操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