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戈小小說三題

作者簡介：鄧鐵輝，筆名鐵戈(歌)，本刊特約作家。1955年9月生，吉林省人民檢察院檢察員。1985年以來，先后有新聞、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并分別獲得國家級獎。

雪夜 我是騎著瘦驢去菜地的。 菜地是連隊的菜地，瘦驢也是連隊的驢，都?xì)w我侍弄。冬天里無菜可種，閑逛了一天，該歸隊了。

雪下得正急。山里的雪下起來嚇人，風(fēng)似狼嚎，雪片有棉花球那么大，根本分不清天和地的模樣，只有我和瘦驢還喘著熱乎氣。天越走越黑，雪越下越大，瘦驢好像被雪驚了，眼睛大睜，鬃毛乍起，我不得不下來牽著它走，混沌之中，人和驢都紛亂成雪色，想仰頭吆喝幾聲，那聲音也被風(fēng)卷走了。 就在這時，我從雪隙里望見了一點光亮，瘦驢也看見了，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起來，并掙脫韁繩，撒開四蹄，奔了出去，張牙舞爪地?fù)湎蚬饷?。我又一路小跑地跟上去，還是被它甩出很遠(yuǎn)。 近了，又近些；那是一個院落。瘦驢一腳踏在門上， 門不開，發(fā)出一聲悶響。我隨后再踢，門開了。開啟的門，漏出一扇光芒，映得雪亂花舞。瘦驢被光亮刺傷了眼，忙掉過頭去，不看走出來的胖大嫂。 胖大嫂人長得不差，四方大臉，慈眉善目，張嘴一笑，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胖大嫂客氣地把我們讓進(jìn)屋，隨手關(guān)住了門，也關(guān)掉了滿耳的風(fēng)雪。 瘦驢不知客套，進(jìn)屋使散了架似的倒在灶臺前，東聞聞西嗅嗅，想找東西吃。胖大嫂又轉(zhuǎn)身出去，去拿飼料，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屋里四下打量。 透過朦朧的眼睛，我看到泛黃的墻上掛著幾張“五好戰(zhàn)士”的喜報，喜報烘托著一張著了色的照片，便起身近前，仔細(xì)觀看。畫面上是一個笑逐顏開的小伙子，也是肉乎乎的一副身子骨。小伙子穿著軍裝，敞著領(lǐng)口，挽著衣袖。他的身旁，居然站著一頭烏黑的毛驢。

“啊，那是俺孩兒，當(dāng)兵3年多了，”胖大嫂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悄然站在我身后。 屋里很暖，有個鐵皮爐子支在地中央，獵獵作響。我坐下來，胖大嫂為我準(zhǔn)備了飯菜，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和她聊了起來。

“你兒子的身邊怎么站頭驢?”我問。

胖大嫂掩嘴笑，笑夠了才說：“他是炊事兵呀。”

“炊事兵?怎么和我一樣?” 胖大嫂說： “這話說來可有點長，俺孩兒走的時候，剛開始，部隊讓他當(dāng)炊事兵，他說啥也不愿意，說到了隊伍上，不能扔下鋤把拿勺把，哭著鬧著就是不干，后來，部隊來做工作，俺孩兒慢慢就學(xué)乖了，不但飯做得好，驢也養(yǎng)得精呢?！?/p>

我有些不屑，說：“那能有什么出息……”

胖大嫂好像沒太明白我的意思，急了，說：“出息了，出息了，現(xiàn)在俺孩兒是炊事班長，俺孩兒還說，養(yǎng)驢的學(xué)問大著呢。”胖大嫂又指著照片接著說：“你看那驢叫他養(yǎng)的，溜光水滑、黑亮黑亮、皮是皮毛是毛的。哪像你牽的這頭驢，瘦得皮包骨，怕是外面的風(fēng)再急點，都能刮倒呢，”說著，又掩嘴笑…… 看得出來，胖大嫂是個快言快語的人。 這一晚，我無法入睡，眼睛瞪得象瘦驢一樣；聽著窗外的風(fēng)在吹、雪在沸……

北方的冬天沒有雪 這年的冬天，雪特別大，鋪天蓋地。

天慢慢黑下來，她在下班的路上吃的晚飯，大便當(dāng)，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線，可吃了幾口，又覺得沒滋沒味，于是擦了嘴，起身付賬，一個人往家趕。

回到家里，感到清冷，沒一會，寒意便襲遍全身。

她住的是兩室一廳的房子，屋子里亂七八糟，落滿灰塵，不似他在家時那么齊整、規(guī)矩，水管還在滴答漏水；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零亂、無序……

這時，電話的彩玲響了，溫柔的《雪絨花》旋律迅速彌漫了整個空間。

一定是他，她鞋也沒顧得換，便撲向了電話。

電話的那一端，他的嗓音有些沙啞。他問：“你，現(xiàn)在好嗎?” 他是南方人，有著南方人典型的特征，除了精打細(xì)算，幾乎無可挑剔。他們同居已經(jīng)兩年多了，并共同買下了這所房子，本來打算“五一”結(jié)婚，可他卻離開了，回到了南方。

“還好。”她淡淡地說。雖然已經(jīng)不再恨他了，可她就這脾氣，心里原諒，表面總要耍一耍小性子。 他說：“還生我的氣呢?快別生氣了，都一年多了……到我這邊來怎么樣?這里太美了，我的公司位于郊外，窗外是個海灣，漁火星星點點，站在陽臺上，一抹夕陽，一張小桌，你和我，安詳?shù)刈谔僖紊铣燥垺⒘奶臁薄?此時，她的眼里就有了淚水，女人的心，本來就是秋天的云。她說：“不，你還是回到北方來吧。” 他沉默了片刻，囁嚅道：“北方，那里的雪一定很大吧?”

“北方的冬天，今年沒下雪?！彼f謊了。 還是一年前，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婚外情，到現(xiàn)在，她還在恨自己，那天，干嘛要去那么遠(yuǎn)的一家超市，如果她不去，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他也不會離開自己。他離開了自己，她再也沒有了期盼下班時的渴望，沒有了看到家里燈光閃爍時的心境……同事們都知道，她找了個知疼、會愛的“好丈夫”。 其實，現(xiàn)在想起來也沒什么；那天；他不就是和一個女的一起逛街，但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親密的舉動，只是看到她時，他有些慌亂，有些不自然。晚上，他一再解釋，他和那個女的關(guān)系確實不錯，但只是同事間的友情?？赡菚r，無論他哽咽，他哭訴，她就是不聽，聲嘶力竭地喊：“你給我滾出去……”然后，撲到床上，嚎啕起來。 他走過來，試圖摟住她，而她卻像躲避毒蛇一樣，迅速躲到了一邊。 那個晚上，他們一個坐在床頭哭泣，一個抱頭在沙發(fā)上，度過了漫漫的寒夜。

直到有一天，她回到家，場景都變了，桌上沒有了熱氣騰騰的飯菜，柜子里沒有了他的衣物，只有一封信，告訴她，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這里的寒冷，當(dāng)然，還有冷若冰霜的她…… 久別勝新婚，兩人的電話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 抬頭窗外，路燈下，紛紛揚揚的雪花，依舊不止。

十五的月亮 坐火車的人會感到疲乏、勞累，散了架子一般，更何況又是三天兩夜呢!

下了火車，已經(jīng)是滿天星斗，擠出熙攘的人流，二憨也顧不得疲憊，加快腳步往家趕。

今天是十五，月亮如同一只碩大的盤子掛在當(dāng)空，月光靜靜地瀉在這個匆匆回家的男人身上。田野、村莊、樹木、山嶺……在月光溫柔的撫摸下睡著。再經(jīng)過一溜房舍，使到了自己的家。

到了手的二憨，腳步反而沉重起來，到了門口，放下手里的包，舉手敲門，又有些猶豫，舉起的手旋即放了下來，插進(jìn)褲兜。

夜半時分，就連演奏天籟之音的蟲兒們都睡了，屋里一片寂靜。二憨彎下身，蹲在門口，摸索出一支煙來點燃。隨著煙頭的忽明忽暗，他想到，陌生了，真的有些陌生了，三年來，他沒有回過家，到現(xiàn)在連親生的兒子都沒見過，兒子會是什么樣?妻又會是什么臉?此時此刻的他，有點激動，也有點怕!

一陣夜風(fēng)吹過，二慈打了一個寒顫，倦意隨之涌上來。

就在這時，屋里傳出一個稚嫩的聲音：“媽媽，尿……” 隨后，燈亮了，“寶貝，乖，媽媽抱……”是二憨熟悉的妻。 過了一會，妻輕聲地哼唱起來：“小寶寶，快睜眼，長大了，上西南。上西南，干什么?找爸爸，當(dāng)模范，修公路，筑橋梁，過大河，跨大山……”

二憨暗自好笑，妻又胡亂編些詞曲瞎哼哼。妻早年做過宣傳隊員，編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詞曲是她的長項。

孩子突然叫：“媽媽，媽媽，要爸爸，要爸爸……”

“要爸爸，爸爸忙，爸爸忙完了就回來看寶寶，爸爸還給寶寶買大汽車、大輪船，還買大松鼠、大熊貓，買好多好多的玩具?！?/p>

聽了妻的話，站在夜風(fēng)里的二憨，心里一陣內(nèi)疚。他覺得自己欠他們娘倆的太多太多了。突然，二憨像想到了什么，急忙打開包裹。包雖不大，卻塞得滿滿，都是他從部隊復(fù)員后帶出去的那幫兄弟托他捎回家的，李江的辣子，寶根的熏肉，還有孫二的紅棗，他們都是同村或同縣的老鄉(xiāng)。而二憋掏了半天，卻掏出三個毛茸茸的玩具來，那是他這三年來給孩子買的生日禮物。二憨把三個毛茸茸的玩具緊緊地抱在懷里，頓時，淚眼婆娑。 一陣沉默過后，妻的聲音又起：“寶寶?爸爸喜歡你，這個時候，爸爸一定在看著你呢。今晚的月亮大又圓，哪個爹媽不想孩兒……你也看著月亮，那里有爸爸的影子……睡吧，睡吧，爸爸明天就回來了……”

……寶寶睡夢中的呼喚，還有妻無奈的嘆息，二憨聽得真真切切……

月光下，二憨睜開眼，妻嬌羞的臉上，淚光盈盈，懷里的小星星，如天使一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