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場的日子
寫這些字的時候,正趕上江蘇降下50年不遇的大雪。望著窗外飄舞的雪花,思緒就到了在學校農場的日子。那也是個寒冷的季節。
開學沒幾天(記得只上了一個星期的課),我們班就被安排去學校農場勞動。這是那些年各級各類學校學生的“必修課”。對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而言,剛從生產勞動第一線進城,勞動不算什么,但心里還是不得勁——為什么上大學了,還要延續這種折磨人的鍛煉?在當時,按照中央的說法,最缺的應該是科學知識,上面號召的是“向科學進軍”,歡呼的是“科學的春天來了”,可又讓我們去農村勞動,這算怎么回事兒?心里想,嘴上不敢說,大家仍然是興高采烈地打行李,步行前往火車站。好在學校離火車站只有一站多路。
學校農場位于蘭州市北面的景泰縣。我們在一個叫“白墩子”的地方下車,農場派一臺拖拉機來接行李。記得有幾位女生和行李一起被運走,其他人則邁開雙腿步行前往,走了大約五六里路,便到達農場所在地。20多年后的2006年我曾經專門去那一帶轉了一圈,但始終沒有找到當年印象中的地方……
農場是在“文化革命”期間響應“五七”指示辦起來的,土地是由國家在當地無償劃撥的,目的有三:改造“牛鬼蛇神”,鍛煉師生員工,補貼學校的糧食和副食品。主要勞動力當然是在校學生。
正是春播前的日子,平整土地,挑溝整渠,引水灌溉,在農村這也是壯勞力的活計。正值初春,河西走廊的氣候仍十分寒冷,刮起風來,飛沙走石的。好在許多同學要么來自農村,要么剛插隊回來,干農活熟門熟路。
有幾件事還在心上。
趙曉芳同學是班上體質最弱的,扛著偌大的鐵锨,明顯的力不從心,便被安排去“巡渠”,就是沿水渠查看是否有滲漏決口的地方。在農村時我們也曾干過這活,是個可以偷懶的差事。但趙曉芳卻極認真,沿水渠一趟又一趟地來回跑。那幾天戈壁灘上的風極大,看她在風沙中奔走,圍巾被風高高卷起的樣子,真擔心一陣大風將她自己刮入水渠中。還好,沒出事。
大家干活都實在。班上的老大姐被分去農場小學教書,課余也趕來勞動。那天晚上水渠決口,我們一組的小伙子爭先恐后地跳入水中堵漏,冰水刺骨,仍義無反顧。老大姐本可不下水,但誰也勸不住,一定要下去。活干完了,她的手表卻不見了蹤影。在當時這是重大損失,大家都難過。分析的結果,手表肯定丟在堵口的地方。第二天派了都興宙等人,在泥湯冰水中又摸了半天,終于手表完璧歸趙,盡管已經進了水。
三位維族女同學不能和大家在同一個食堂吃飯,只好自己開伙。在宿舍門口的走廊里,幾塊石頭壘個灶,一口鋁鍋,就是全部家當。可是除了一點大米之外,似乎沒有別的東西。物資短缺的時代,有錢也買不到東西,何況是在偏僻的戈壁灘上。可憐三人,不知怎樣熬過了那一個月。
勞動很苦,可大家極為樂觀。剛上大學的興奮沒有被離開課堂的遺憾沖淡,勞動之余仍抓緊時間學習。對許多人來說最大的問題是剛剛接觸的俄語,于是在農場寬闊的土地上便多了南腔北調的俄語單詞聲,尤其是那個拗口的卷舌音,一天要重復上幾百上千遍。今天再去,是否還能聽到它的回聲?
濃濃的同學情、師生情
在人的一生中,同學情誼是使人終生難忘的。盡管我們進校的時候年齡普遍偏大,已經錯過了交朋友的最佳年齡,但剛剛從民族災難中過來的“時代驕子”卻有著全新的精神狀態和情懷。人不分男女,歲數不論大小,出身不以貴賤,學問不管深淺,大伙之間互相是一視同仁,坦誠相待,互相幫助,親如兄妹。在當年的蘭州大學,中文系七七級的團結齊心,在各項活動中的奮發有為,是有些名氣的。后來我班同化學系七七級一道被評為全省“新長征突擊隊”,與全班同學的團結和齊心不無關系。
小妹妹一樣的維族同學哈斯葉提患急性闌尾炎,女同學抬她不動,急召男同學馳援(當時男女同學分住在相鄰的兩棟樓上),眾人一擁而上,心想不是什么大事。誰知小妹妹很講究民族風俗,決不許漢族男同學動手,眾人束手無策。眼看她在床上痛苦,不知是誰急中生智,問“解放軍叔叔背你可以嗎”,小妹妹方才點頭應允。于是急傳本班唯一的“解放軍叔叔”王合倫。小妹妹乖乖地被王合倫背往醫院。看著王合倫一臉的汗珠,別人卻只能當旁觀者,甚覺尷尬。
酷愛體育且成績不錯的甘暉卻時常感冒,且一感冒就發燒,情景很嚇人,有幾次都是被同學們在深夜送往醫院的。那時沒有出租車,只能背著病人步行,能有自行車就萬幸了。有一次搶運甘暉的隊伍中有李有運,當時他已經因為腦部的病做過手術了,但仍堅持要和大家一樣輪流背甘暉,阻攔無效只得讓其一試。看著瘦弱的李有運背著健壯的甘暉在通往蘭醫一院的路上疾走,令人無比感動,為此我曾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淚。
李浩斌4年都坐在最后一排上課。他喜歡半倚著桌子聽課,左手習慣地放在桌兜里,久之變成下意識動作。誰知在一次俄語考試時被死板的教務處工作人員認定為有作弊嫌疑。除對浩斌的指責外,還當眾批評了主考老師劉涵錦。這還不算完,還通過教務處和外語系企圖處分劉老師。班上同學到劉老師家看望、撫慰,劉老師倍感委屈,說幾十年教書,從來沒有碰到這種事情。全班大怒,班干部帶隊分兵出動,通過正常的組織渠道向教務處和外語系進行申訴。官司最終打到了學校的最高領導處,一直到得到一定不會無故處分劉老師的許諾方罷休。
幾十年過去了,中文系七七級同學之間,同學和老師之間的情分仍然濃郁。如果時光倒流,還回到那時的班級,多好。
不滅的小說夢
中文系的學生,自然都曾經做過作家夢。我的夢是當一個小說家,入學后自然在小說上下的功夫大。讀小說、研究小說、討論小說、借小說、買小說,小說成了學習和生活中的重要內容。當然最重要的是要落實在行動上——寫小說。在插隊時和后來在農村工作時就寫過小說——自己心目中的小說,無非是跟著報上雜志上那些小說照貓畫虎。上大學了,又讀中文系,寫小說的沖動便又涌上心頭。
班上同學在理論和基礎知識學習之余同樣掀起了創作高潮。加之班上有已經在創作上卓有成績的名作家李民發等人,經常會以過來人的口吻對我們這些文學青年點撥一二,更激發了大家的創作熱情。寫詩的,寫散文的,寫小說的,熱鬧得很。為鼓勵大家,也為了向全校師生展示我班的能耐,由班委會發起,委托班上的成悼等人辦起了著名的墻報《新芽》,及時發表班上同學的習作。我的第一個有點意思的小說《手》就發在那上面,后來還發過王安霖的小說《阿Q新傳》,都挺有影響。安霖還因此有了一個“小D”的雅號。再后來就是由學生會主席李民發牽頭創辦的油印雜志《五泉》,曾經是當時甘肅省高校著名的學生刊物。我在那上面也發了幾篇小說,并得到“李總編”的肯定。
畢業時曾經特想到一個文學編輯部去工作,專門看小說、編小說、寫小說。但事與愿違,我們那屆畢業生仍實行“原則上哪來哪去”的分配方案。我的“生源地”張掖有一個名額,打聽了一下,回去以后分配當干部。我心想,上大學的目的之一就是不想當干部,如果再回去當干部,我當初上大學的理想就全破滅了。找系黨總支書記陳淀老師進行了一番充滿深情的申述,陳老師表示理解,他說你不想當干部只有一條路:留校。我思索一下,便答應了。留校以后卻又讓我當干部:團總支書記兼學生輔導員。老大的不高興但又無可奈何。好在是在中文系當差,總有機會回到我的小說中去。
一年多兢兢業業地工作,同時又不斷地向寫作教研室和現當代文學教研室拋媚眼。好在寫作教研室主任陳進波老師和現當代文學教研室主任吳小美老師都不煩我,李大耀老師特支持我隨他搞當代文學。誰知陰差陽錯,就在我當輔導員期限快滿的時候,蘭大創辦新聞學專業,我作為暫時沒有確切專業的人員,被調配到新聞學專業,從此我人生的軌道離小說越來越遠。
20多年過去了,雖然現在對小說連看都很少看了,但小說之心不死。我想,在退休以后一定要寫一個小說,寫一個長篇小說。
段京肅 1982年1月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留校工作。現為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副院長、學院教學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