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本名周仲明。文學碩士,作家,經濟專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涯社區·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在場》雜志主編。發表作品480余萬字,出版文學專著13部,330余萬字;財經評論專著3部,100余萬字。先后獲得全國及省市級多項文學獎,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選、選本、大學教材,被上海、湖北、河北、河南、陜西、浙江等省市中學選為高考聯賽試題。
以古田村為例,2011年底統計,常住人口2760人,流動人口已達到3萬多,超過常住人口10倍。其它城中村的情況也大同小異。
很多時候,她都會有重要收獲,甚至還撿拾到過金項鏈哩。今天撿到的卻是一只手。
這些善良的天等農民,剛逃離貧窮的農村,又陷入城市的壓榨與歧視。這是悲劇。有了悲劇的土壤,就會長出毒瘤,然后報復這個催生了他們的社會。
“砍手黨”的形成,正是這樣。
命案擾動了古田村
又出命案了,又出命案了。
這一天,古田村的村民們一睜開眼,就被令人恐怖的消息擾亂了情緒。越說越離奇的傳聞,麻雀一樣滿村子飛,弄得人心惶惶,議論紛紛。擔心憂慮的同時,似乎都在充當福爾摩斯。正是春田土乍醒,桃李醉風之際。無論上班的,下地的,還是送孩子上學的,都無心風景,而是不由自主地被傳聞牽引,步入恐怖籠罩下的機械程式。一些膽子大的,好奇心強的,上班順路的,干脆跑到了案發現場——村東頭的兩路口,欲看個究竟。
畢竟是命案,人命關天啊。
近幾年來,這里的治安狀況不斷惡化,發生各種治安案件、刑事案件,如家常菜,人們習以為常了。但命案并不多。
安寧的走失是不知不覺的,即便常年住在這里的人,也不知道它的開頭,更不知結尾。過去的鄉村,只能從老人們的記憶中找回。很多年前,這里還是城市的遠郊。所謂遠郊,其實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不遠處的城市,不過是鄉下人天堂里的夢幻。鄉村里沒有公路,沒有廠房,也沒有醫院和學校,更不用說洗腳房和KTV,沒有任何城市的氣息。農民隔三岔五進城趕一次場,要起很大的心。不像現在的城市,修了二環三環,還要修四環五環,城市外面,那散散疏疏的廠房公路,要延綿很遠。遠離城市的鄉村,安寧而單純。李冰父子修都江堰,把岷江分成內江和外江。兩江合圍而下,想把這個城市攬進懷里,讓崇水的先人旱澇從人??沙鞘械陌l展,超過了他們的預料——雖然已是兩千年后的事。于是,兩江便成了脈絡,拒絕了鄉村的挽留,搏動在城市的體內,一搏就是一千多年。村民們清早起來,不理會匆匆而過的江,只顧生火做飯。炊煙從屋頂冒出,并不急于遠行,而是停留在林盤的上空,散漫悠閑。然后形成一縷輕柔的嵐霧,在江的兩岸縈來繞去,為農人艱辛而自在的日子作序。
兩江流到21世紀,步履開始變得艱難。
自從這里被潮水般襲來的寫字樓、工廠、柏油路、住宅小區不斷吞沒,一天天由城郊村,淪陷為城中村,這里就不再單純。炊煙被空調吹散;魚塘被垃圾填滿;小橋被馬路橫斷;溝渠被污水染黑;莊稼被混凝土覆蓋。農民基本無地可種,收入主要靠房屋出租。沒有多大追求的,就憑著這房租,過著簡單的日子,打打麻將,喝喝小茶,擺擺龍門陣,閑適而安逸。想有更大點作為的,沒忘了抓住村莊沉陷前的機會,利用幾間搖搖欲墜的老屋,做點小本生意,或加入打工的行業。于是,幾乎與城中村的形成同步,這里的發廊、洗腳房、出租屋、按摩院、KTV,如雨后春筍般崛起;流動人口、暫住人口、小商小販與日俱增,很快超過了這里的常住人口。以古田村為例,2011年底統計,常住人口2760人,流動人口已達到3萬多,超過常住人口10倍。其他城中村的情況也大同小異。這些流入人口,大多文化較低,年齡相距大,就在附近的工廠、工地、小店打工,就近分住于周邊的劉家社、觀音社、土主社、天廟社等。他們與這里的常住村民一樣,一只腳跨進城里,一只腳踏著鄉村。不知是退,還是進。腳下的土地已成孤島,無論常住,還是暫住,都是島民。據說,在這個城市,這樣的城中村有37個,星星點點,圍繞城市包了一大圈。每一個島,都是一只諾亞方舟,托著一些人的希望。
變化最大的,是社會治安。
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一些不安分守己的人趁機混跡其中。入室盜竊、攔路搶奪、賣淫嫖娼、打架斗毆,人們已見怪不怪;飛車搶劫、聚眾鬧事、販毒吸毒、殺人等惡性案件,也時有發生。許多治安和刑事案件,就發生在城鄉交界處,發生在城中村。同時,人員密集、巷道狹窄、建筑雜亂,還形成消防安全隱患,讓人們過得提心吊膽。在群眾怨聲載道的同時,政府也苦不堪言,為保護這一方的平安絞盡腦汁。綜合治理,聯防巡邏,增派駐村民警,突擊治安檢查,設立暫住人口登記點,建設“天網工程”、“金鎖工程”,努力打造“平安社區”、“平安鄉村”。凡是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能動用的資源,都動用了;能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但是,這里的社會治安,仍然沒有實現政府承諾的“根本好轉”,仍然是治末不治本。更像是一場陷入膠著的拉鋸戰,今天打壓下去了,明天又反彈。
命案發生在村口?;蛘哒f,是在村口發現了命案的重要線索。準確說,是一只手,傷口整齊,從手拐處砍斷,被扔在村口的垃圾轉運池里。一位暫住村旁橋洞下的拾荒老太太,按照習慣,一大早就來到垃圾池,看看晚上新運來的垃圾里,有沒有可用的東西。很多時候,她都會有重要收獲,甚至還撿拾到過金項鏈哩。今天撿到的卻是一只手。長長的,硬硬的,被垃圾泥土裹著。先還以為是一塊老臘肉。老太太過去就曾遇到過,好幾次。春節過后,一些城里人認為,跨年的老臘肉變味了,不好吃,吃了還容易得癌癥,就趁夜深人靜,偷偷扔進垃圾桶里。遇到這樣的好事,她總會竊喜半天,再美美享受幾餐。于是,老太太趕緊用手一拉,把那東西從垃圾里拖出。還是沒辨清,再輕輕用手擦拭。泥土褪去,露出了五個手指,一個還戴著戒指。啊,呀……老太太魂飛魄散,一下癱坐在垃圾池里;俄頃,又踉踉蹌蹌起身,趕緊往村里跑。
殺人了,殺人了。令人恐怖的消息在村里傳開。
接到報警,新區派出所民警火速趕到。緊接著,新區公安分局分管刑偵的高副局長也趕來了,還帶來了法醫和技偵專家。一路的警笛,驚醒了還沒有完全開眠的村莊。以垃圾池為中心,四周拉起了警戒線,唯有老太太能夠進入。她驚魂未定,正在現場指指點點。有的警察正拿著鐵鍬,在翻雜亂的垃圾。老太太邊指點,警察邊詢問。她不厭其煩地重復那個簡單的過程。其實,老太太了解的,并不比到了現場的任何人多。她就是比大家到這里早點,先發現那只手。除此之外,別無他獲。警察總是希望從她口里,得到更多有用的線索,或在這個唯一的已知現場,尋找一些突破??墒?,問了一遍又一遍,老太太還是那兩句;把夜里新運來的垃圾翻遍了,仍一無所獲。整個案子,除了那只手,還是那只手。
迷霧重重,刑偵人員犯難了。
這是一個疑案,有太多的不確定。不能確定這里是不是案發的第一現場,或有幾個作案現場;是一人作案,還是團伙;是流竄作案,還是本地人作案棄尸;是殺人碎尸案,還是嚴重傷害案;是圖財害命,還是情殺奸殺仇殺;受害人何許人也,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一切都沒有痕跡,沒有人證物證旁證,甚至不知道破案該從何下手。法醫和技偵的判斷,也是根據斷手的特征和長期的辦案經驗,初步得出的:受害人為女性,30歲左右;手被砍下約20個小時;這里不一定是,或者說不是案發第一現場;作案動機不明。
命案必破,辦案人員心急如焚。
誰是流動的治安毒瘤?
區公安分局立即成立了專案組。因發現斷手的時間,是2月15日,專案組便以此命名“2·15”案。
考慮到城中村環境的特殊性,也是按照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要求,專案組第一次會議,除了公安刑偵人員外,還邀請了區綜治辦負責人、古田村聯防隊長和轄區街道辦主任參加,同時,在綜治辦的竭力推薦下,市社科院的王研究員,也作為特邀專家,參加一些案情分析。據說,王研究員最近正受命進行一項課題,恰好是關于流動人口與社會治安的。他對此不僅有深入調研,還有許多新觀點。方方面面參加會議,還有一個好處,萬一有什么問題,大家都清楚,好交代。獨攬獨辦,自以為是,往往讓自己失去退路。
沒想到,本想集思廣益,卻產生了嚴重分歧。
辦案思路很快梳理清楚:首先,要查清案件性質。如果是殺人碎尸案,那么,碎尸的其他部分在哪里,通過作案現場,能不能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如果是嚴重傷害案,被傷者又是誰。其次,要確定受害人身份。無論案件性質如何,受害人身份,都是偵破案件中不可缺少的環節,否則,就成了無頭無主案。第三,從受害人社會關系入手,查找犯罪嫌疑人線索。冤有頭,債有主,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作案的動機也許有千千萬萬,情、財、仇,或者其他,最終都難免體現為一定的利益關系。三者不能截然分開,必須同步交叉進行,否則,可能貽誤戰機。對于前兩點,大家沒有什么異議,而對于第三點,大家的意見就很難統一。
顯然,綜治辦的“綜治”意識很強,堅持必須從“綜”字入手,從基層基礎出發,尋找破案線索和突破口。
參會的區綜治辦主任,先后擔任過區公安分局副局長、區法院副院長,后因年齡原因不能再升,為了解決正局級待遇,調任現在的崗位。在這樣的場合,他沒有忘記借機宣傳綜治成績。他理直氣壯地說:“在黨委、政府的高度重視和堅強領導下,近幾年來,我區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成效,是有目共暏的。特別是對不斷增加的流動人口、暫住人口,對流動人口和暫住人口聚集的城中村,綜治成效更為明顯。這不僅表現在各類治安案件、刑事案件迅猛增加的勢頭得到有效遏制,更表現在人民群眾的安全感大大增強……”
“主任,您對這個案件的偵破,有什么具體高見呢?”
綜治辦主任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主持會議的高副局長巧妙地打斷了。他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綜合治理固然重要,成績也大。但今天畢竟是研究具體案子,不是評功論好,不是講大道理——命案關天,時間緊迫啊,怎容得這樣漫無邊際閑扯。
綜治辦主任畢竟是久經沙場的人,他友好地對著高副局長微微一笑,順勢把話鋒一轉說:“對,正如剛才高局長說的,我們今天要研究的,是具體案子的偵破。我剛才講了綜合治理的成效,并不是要自吹自擂。再說,成績都是黨委政府的嘛。我是要說明這么一個觀點:綜治是從源頭上防止犯罪的有效辦法;發生案件后,要從源頭上尋找破案線索和突破口,顯然也要從綜治入手嘛,大家說是不是?”會場上有誰“哦”了一聲,剛才一些竊竊私議,也頓然靜了下來??墒?,正當大家聚精會神,聆聽他的精彩高論時,他卻一下把話停了下來。只見他輕輕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起身去斟水。在場作記錄的一名年輕警官反應快,趕緊兩步跨前,搶過綜治辦主任手中的水杯,連說主任對不起,對不起,該晚輩服務的。綜治辦主任依然面帶微笑,謙和地說著沒關系,沒關系,接過茶杯,回到了座位。
他又輕輕喝了一口,接著說:“比如,在綜合治理中,既然‘以證管人、以房管人、以業控人’是成功經驗,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從暫住證、出租屋、外來工人員務工單位尋找線索。又比如,既然出租屋、旅館業、人力資源市場、車站碼頭,以及暫住人口、流動育齡婦女、流動未成年人、流動殘疾人等,是流動人口綜合管理的重點,而我們又基本構建起了相關的信息平臺,實現流動人口從暫住登記、計劃生育、勞動就業、服兵役、子女義務教育、傳染病防治,到房屋租賃登記備案、稅收征管等信息資源的跨部門、跨系統共享,那么,我們就應該充分利用這個基礎,增強查找破案線索的有效性,對不對?我的意見不一定對,大家可批評指正,研究問題嘛。”
大家還沉浸在他講話的氛圍中,被綜治辦主任所牽引,咀嚼著他話里的意思,揣摩著他拋出的那些是不是、對不對。這時,王研究員有些夸張地“嗯”了一聲,既不像咳嗽,也不是招呼,是表明自己有話要說。在大家把目光轉向他時,他已接過了話筒,發言富有邏輯。
王研究員的目光,指向綜治辦主任,說:“我贊成主任的觀點。正常情況下,社會發展與治安狀況應該成正比。也就是說,經濟發展越快,治安狀況越好。否則,我們的發展就值得考慮。這是發展與治安的辯證關系。為什么?因為經濟發展快,公安的經費裝備就更充足,對付犯罪的手段就更有力,打擊和預防犯罪的能力就更強,治安就應該會更好。但情況卻恰恰相反。這是個悖論,經濟發展了,治安問題反而多了,嚴重了。原因何在?這就說明,流動人口的大量增加,帶來的是一個復雜的、綜合性的社會問題。這對政府領導和管理社會,應對復雜問題的能力是一個考驗。顯然,綜合問題,就應當綜合治理;發了案,就應當從綜合出發去尋找突破口?!?/p>
高副局長為難了?;蛘哒f,高副局長和辦案人員都有不悅,甚至在心里嘀咕:又是知識分子的通病,盡是大道理,坐著說話不費力,你來試試。他們甚至認為,王研究員就像《近距離看美國》中分析的那樣,自認為是一種叫做“知識分子”的人,對這個社會看得更清楚,刻意與眾不同,以示與世俗拉開一定距離。
可是,綜治辦是綜合治理的牽頭單位,王研究員代表專家觀點;再說,既然請人家來,就該允許別人說話。為難的是,僅僅憑“綜治”二字,顯然難以解決案件偵破的具體問題。雖成立了專案組,但案件是公安在具體辦,說穿了,最終的板子,要打在公安身上。因此,他還是拿定主意:涉及辦案方向問題,他不能簡單附和,人云亦云;也不能讓會議就這樣按“綜治”的調調走下去。否則,很難操作。他必須旗幟鮮明,闡明自己的觀點。但在表達上,他采取了由委婉到明確,由肯定到否定,由平和到果斷的方式。他用友善的目光,并頷首微笑,與綜治辦主任和王研究員做了交流。然后說,剛才兩位領導的話,高瞻遠矚,令我深受啟發。不錯,我們要以綜治的精神,綜治的眼光,去指導案件偵破。針對城中村的特點,應把工作重點,鎖定在外來人員和暫住人口身上。說罷,他叫隨從助理,把近幾年來這些城中村刑事和治安案件的特點作了介紹。
確實,事實是難以否定的。
助理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邊看邊介紹。根據市局最近通報情況,城郊流動人口聚集的城中村,是目前全市治安問題的高危區、高發區,也是高難區。在上世紀90年代前,這一帶還是農村,流入的暫住人口少,治安狀況平穩,每年發生各類治安和刑事案件,一般在150件左右,且大多是小偷小盜、鄰里糾紛、婚姻家庭矛盾等常規性案件。1991年,本市登記的暫住人口9876人,臨近萬人大關,發生各類案件187件,呈明顯上升趨勢。在隨后的20余年中,發案數量的增加,幾乎與流動和暫住人口的增加同步。
接著,助理還分析了當前治安案件的特點,特別強調了“流動”和“暫住”。如以同鄉、宗族、狐朋狗黨等為紐帶,以爭奪地盤、打架斗毆、持刀搶劫、偷盜搶奪、殉仇報復、吸毒販毒、坑蒙拐騙、賣淫嫖娼、聚眾鬧事、勞資沖突等為主要形式。古田不足5平方公里轄區,2011年發生各類案件97起,治安和刑事處罰341人,其中,流動和暫住人口占了70%;處罰的65名賣淫婦女中,有48人是外來人員。助理還列舉了幾個典型案例。如“3·08”滅門情殺案、“4·12”出租車罷運案、“5·01”勞資沖突案,“7·01”入室盜竊搶劫案、“10·5”討要工資農民工聚眾鬧事案,等等。這些案子,都是這個城市近幾年來發生的大案要案,有的在市民心里投下濃濃的陰影,都與流動人口、暫住人口有關。最后,助理得出結論:流動人口就是流動的毒瘤,是導致社會治安問題突出的主要原因。
會議的風向越來越明顯。
王研究員還要說什么,被高副局長接過了話頭。有同志可能還有意見要發表,因時間關系,就不一一說了。下來也還可以繼續交流嘛。大家的發言,對我啟發很大。從案件發生背景和現場看,情況已很清楚——無論是犯罪嫌疑人,還是受害人,我們都應該把偵破重點,放在城中村;具體說來,就是要放在流動人口和暫住人口身上。
辦案方向,就這樣鎖定了。
突然冒出個“砍手黨”
專案組第一次會議很成功。拿高副局長總結時的話說,就是“統一了思想,明確了方向,達到了預期的目標”。但作為會議主持人和專案組組長,他非常清楚,所謂思想,不過是自己的想法;所謂方向,不過就是鎖定流動人口和暫住人口。而真正具體的偵破工作,仍然是有方向,無目標,一片迷茫。
命案在手,仍要出擊,沒有退路。
專案組三管齊下,尋找受害人。一是廣泛發動群眾。先發了個尋人啟事。沒有任何身份、背景和體貌特征,唯一的可供參考的信息,就是那只手,和技偵人員根據那只手推斷出的種種可能。啟事如石沉大海。又廣泛走訪。幾十個城中村的村委會、居委會、街道辦、聯防辦、矯正中心。凡是能想到的、可能有信息源的地方,都走訪遍了,仍毫無收獲。二是分析重點人員信息。所謂重點人員,就是公安機關掌握的重點人口,包括有治安刑事污點的人,如“兩勞”釋放和受到過治安處罰的人等;平時對現實不滿,行為偏激,犯案潛在可能較大的人。還有就是“線人”。他們得點小恩小惠,被安插,混跡在重點人員中,負責為公安機關提供相關線索。
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一無所獲。偵破工作再度陷入膠著??煲礁F水盡的時候,卻又突然柳暗花明。
信息是在突查審訊中獲得的。
這是專案組三管齊下的最后一招。為了盡量不擾民,特別是防止打草驚蛇,如果在前兩步舉措取得成功,這一招本不準備實施的。實施是迫不得已。專案組向市局請示同意,那天晚上,從全市抽調了390多名警力,對遍布城郊的幾十個城中村進行突查。不僅查獲了一批賣淫嫖娼、吸食毒品人員和“三無”人員,還抓獲3名網上追逃重犯。阿新就是“三無”中的一位。
阿新是在岷東村被抓獲的。岷東村也是城中村,與古田村相距十來里,中間還隔了個上佛村。
突查是拉網式展開的,37個城中村,由37支隊伍進行,可疑場所一個不漏,突查的重點是小旅館、出租屋、車站、洗腳房、洗發屋、卡拉OK、車站等。按照每個城中村內的檢查重點,每支隊伍又分為若干小組。為了防止走漏風聲,干警們事先并不知道具體任務,集中后手機也全部收集起來統一管理。任務只有3名決策者,即市、區兩級公安局長和高副局長知道,高副局長負責按照分組、分步下達原則,執行落實。普通干警往往要到了執行現場,才明白要干什么。阿新住在一個叫“凱悅”的商務酒店內,登記身份證為湖南湘潭人,姓名鐘會,男,1988年7月1日出生。異地人員,住小旅店,男性,20多歲。這一開始就引起了干警的注意。用隨身攜帶的人口信息系統查詢儀一查,并無其人。顯然,使用的是假身份證。這更加深了干警們的懷疑。在酒店服務員的帶領下,干警直達阿新入住的301房。阿新很鎮靜,可敏銳的干警還是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從他臉上掠過。簡易的詢問,更是破綻百出,前言不搭后語。特別是干警們從阿新那生硬的普通話中,明顯感到夾生的廣味,更加懷疑他的身份。
干警們將阿新帶回,作進一步盤查。
從查真實身份入手,干警們窮追不舍。阿新雖步步為營,可那道精心構筑的防線,最終還是坍塌了。露出廬山真面目的阿新,讓久經沙場的干警們,也不得不倒吸了一口涼氣。
干警們從公安網信息平臺得知,原來,阿新是深圳公明赫赫有名的“砍手黨”成員。本名叫陳新,阿新是同黨俗稱。廣西崇左市天等縣人。雖只是黑幫里個普通馬仔,并沒有負案,不屬于追逃對象,但過去曾給黑老大看過堂子,并受到過治安處罰。
天等。一個陌生而奇異的名字,一塊秦時象郡的轄地,穿過漢武宋皇的塵煙,越過千年的風雨,就這樣來到干警面前。
對于改變千年貧窮,政府的決心不謂不大。擺在眼前的,是天等縣政府出臺的《重點招商項目社會引資者獎勵標準》。按照這個標準,重點引資項目,可按照這樣的計算公式,計算出引資人的獎金:(引資額-引資額所在檔的獎勵項目外來資金合同額下限)×該檔計算系數 + 上一檔最高獎勵金額=引資獎金。這是自治區列重點項目。其他引資項目,則可按合同引資總額,1000萬美元或8000萬元人民幣以上的,分別按上述計算公式計算后,再按0.8的系數予以獎勵。重賞之下,當有勇夫。可是,老百姓發現,無論是天等,還是等天,貧窮的日子依然沒有根本改變,或者說漸進的改變,離老百姓的期望太遠。于是,窮久了,窮怕了,等不及了的農民們,便紛紛走出村子,到外面淘金。走出去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更無奈。
勇夫倒是出現了,在深圳公明。
這些善良的天等農民,剛逃離貧窮的農村,又陷入城市的壓榨與歧視。這是悲劇。有了悲劇的土壤,就會長出毒瘤,然后報復這個催生了他們的社會。
“砍手黨”的形成,正是這樣。
當“砍手黨”三個血淋淋的字,從與阿新有關的公安信息平臺冒出時,辦案民警大吃一驚。作為公安干警,長期與各種犯罪打交道,怎么不知道這幾年深圳公明威震四方,令多少人聞風喪膽,寢食不安的“砍手黨”。這是一些廣西天等縣的打工農民,在流動與暫住的特殊生存環境下,因壓榨而反抗,因不平而敵視,因歧視而仇恨,因逐利而貪婪,因放縱而膨脹,逐漸形成的黑惡勢力。殺人先砍手,殘忍就是威懾。黑幫間互相火拼砍,爭堂子奪碼頭砍,尋仇報復砍,甚至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也毫不手軟地砍。據說,一位20來歲的小伙子仔,手里拿著一塊手機,剛400元從二手市場買的,在公明大街的行人天橋上邊走邊打?!翱呈贮h”的馬仔去搶奪手機,小伙子拼命反抗,結果連同拿手機的手一塊被砍走了……
案情獲得重大突破。干警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連夜突審。當然,沒有點明那只斷手,而是抓住“砍手黨”不放。
阿新說,他開始也沒想到會走上這條路。自己只是初中畢業,干不了大事。在老家鄉下混,也不是辦法,看見自己那些鄉親,因為窮,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自己就心痛。到深圳打工,只想找份簡單工作,攢些錢,在城里做點小生意。可到了深圳才發現,并不是他想象的樣子。特別是文化不高,無一技之長的苦力工,吃的是啥,住的是啥,穿的是啥,連叫花子也不如呀。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還常常被罰被扣,一年下來,掙得了幾個錢?越窮越被人瞧不起,越要挨欺負。在打工單位,就是一個小組長,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罰款就罰,哪有一點人格尊嚴。
說到這里,阿新抬頭,向民警要了支煙。民警發現了阿新眼眶的晶瑩,甚至有某種單純的稚氣。
黑社會讓我獲得人格尊嚴
點上煙,阿新繼續說。
他舉了兩個例子,都是他們天等人在廣東打工的。
一個是女的。阿新說,那女子也沒多少文化,就是人長得好看。打工吃不了苦,就去當二奶,后來又去賣淫。幾年下來,人家回去搞投資,縣上鄉上村上干部迎來送往,好風光啊。
一個是男的。名字叫趙民顯,就是原來阿新的大佬。阿新對民警說,可能你們都知道,廣東的許多報紙都登過,是前兩年深圳公明很風光的黑社會大佬,“砍手黨”頭頭。他就是我鄰近溫江村的人。起先打工也是受人欺負,活得窩窩囊囊,哪像個人樣。后來辭工后,操社會、搞搶劫,就活得威威風風,鮮活光亮。在公明一帶,甚至深圳廣東,不說老百姓,就是那些當官的,那些在工人面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臭老板,一聽見他的名字,哪個不心驚膽戰。誰敢欺負他。人家十多年前,就有了私家車;春節回家,開著搶來的車,你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些羨慕尊敬的眼光。一個農民工,好久經歷過?那派頭,絕不亞于當年唱著《大風歌》、衣錦還鄉的漢高祖。在他的風光面前,哪個知道,哪個去關心,他的錢是怎么掙的,車是哪里來的。即使后來大家知道了,心里產生的也并不是厭惡,不是罪惡感,而是羨慕,是英雄感。后來栽了,被判了無期徒刑,因為爭奪車站經營權犯下的案。趙民顯本人也后悔,那次開車回去,帶壞了村里的年輕人??纱謇锶瞬⒉荒菢涌?,依然不認為他是壞人。直到現在,村里的許多人,仍以他為榮耀,以他為榜樣。
你看,人家活得多有尊嚴呀,就是掉腦袋,也值得!
說這話時,阿新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
民警非常明白,阿新的犯罪光榮論,是一種社會病態??烧l能否認,現實就是如此:不僅笑貧不笑娼,也笑貧不笑盜,笑貧不笑搶,笑貧不笑黑,笑貧不笑罪。
阿新再次強調,自己加入黑道完全是被逼迫的。只見他的手捏得緊緊的,表現出難以抑制的痛苦和義憤填膺。
阿新說,他本來在一家型材廠當翻砂工,又苦又累,也掙不了多少錢。這些他都還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人格尊嚴受到的傷害。那個工長壞得很,動不動就扣,就罰,就罵,根本不把農民工當人。他忍無可忍了,提出辭工。申請很快被批準了。他還有些欣慰,心想,對這里的恨,這里的怨,一筆勾銷吧??墒?,辦離廠手續時他才發現,老板無緣無故扣了他962元血汗錢,身份證也讓管工給扣下了。他一怒之下,暴打了那管工一頓。當然,他被打得更慘。更令他恐怖的是,一位老鄉偷偷告訴他,老板要挑斷他的腳筋。這樣的事,他過去經常聽說。就在去年,在潮州古巷,一位年輕農民工討要工資,錢沒要到,反被挑斷腳筋,一輩子就完了。他不寒而栗。
走投無路了,阿新感到絕望。
見阿新這個樣子,老鄉也很焦急。但焦急也沒用,得想趕緊辦法,都是鄉下人,知道出來混不容易啊。頓然,老鄉像想起什么,貼近阿新耳語。老鄉是建議他找找公明那邊的老鄉試試。阿新仍不明白,都是窮打工的,管什么用啊。老鄉又悄悄提醒,不一樣的,他們是“砍手黨”的人。哦,他這才明白??梢幌氲健昂诘馈薄翱呈贮h”,心里還是涌起一股莫名的害怕。可是,形勢嚴峻,沒選擇了。他抱住試試的心理,通過這位老鄉,給公明那邊打了個電話。第二天一早,公明那邊派的人就來了。來者其貌不揚,敦敦實實,二話沒說,叫阿新帶他去找廠長,看看是個什么樣的人。阿新不敢。他怒了,你怎么那樣熊啊,虧還是天等人。阿新沒法,怯怯地去了。
老板正在辦公室看報表,見阿新二人突然闖入,先還有些不屑。老鄉先發制人,咄咄逼人地問:“老板,聽說我的這位老鄉在你這里受了欺負,你知道嗎?”老板不驚不詫,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反問:“哪方蝦子,吃了豹子膽,敢這樣跟我說話?”
老鄉用力往桌上一拍:“哪方?是你爺!廣西天等溫江村的,在深圳公明做事,剛從那邊過來。”
“啊……哦,??!”
老板臉色陡變,鐵青青的,手里的筆突地掉在了案頭,睜圓的雙眼,驚惶地打量了來者,又打量阿新。然后,強裝鎮靜地滿臉堆笑,一面遞煙,一面賠不是,且語無倫次:“豈敢,豈敢,肯定是誤會,誤會呀。可能是我的部下不懂事,我馬上問問,馬上問問?!?/p>
接到老板電話,風風火火趕到的管工,還一頭霧水,就被老板罵得狗血淋頭,低垂著腦袋站在一旁,灰溜溜不敢吱聲。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阿新出了一口惡氣,好不愜意,也很感動。在來者的勸說下,就去了公明。
阿新說,黑道讓他終于找回了尊嚴。由于膽小,入道很長一段時間了,他仍只是個小馬仔。這次派他到這里,是讓他練練手的。是一位生意場上的合伙人,四川的,欠了大佬的幾萬塊,不僅久拖不還,還玩起了消失。大佬派阿新去那人老家看看,把事情擺平。要么把錢收回,要么帶回一只手。幾萬元事小,可惡的是,那小子竟敢太歲頭上動土,讓大佬在江湖上怎么混。阿新想好好掙掙表現,以確立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當然,不是砍手,而是想法把錢追回。真要砍手,阿新還沒有那個膽??蓻]想到,還沒下手就栽了。
人算不如天算,這是天意。
說這話時,阿新顯得悻悻然。但很平靜,已沒有了剛才的拒絕與驚惶。他甚至在語氣中,流露出些微的自豪。
干警追問:“那么,你到這里還有什么任務呢,犯過事么?”
阿新急了:“?。繘],絕對沒有。我今天剛從廣東過來,才住下一會兒,還沒去找那人哩。說罷,他又似乎想起什么,趕緊往身上搜,摸索半天,摸出一張火車票。干警接過,班次:K193;始發站,廣州,終點站,成都;時間,2012年2月19日9:04發,20日12:20到達;里程:2012公里?!?/p>
顯然,阿新沒有作案時間。干警們還是不愿輕易放過這一重要線索,決定進一步攻心,宣傳政策法律,看看能不能再挖出點問題。只是在宣傳政策時,干警們沒有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類的說辭。他們知道,現在,社會上對這樣的話已很反感,也很逆反。有的嫌犯甚至認為“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把它作為鼓舞斗志的手段。干警們是從阿新本身的情節出發,循循善誘。比如,才新入道,又系初犯,且未遂。如果沒有其他負案,懸崖勒馬還來得及,有立功表現,就更好。如有其他負案,你不如實交代,也不可能就輕易能蒙混過關呀。
啟發半天,阿新仍是一臉無奈。
阿新說,按照“砍手黨”的道規:所有馬仔,只對大佬負責;互相之間,不能打探,也不了解上、下游;只與社會爭,不與政府斗;只與強者爭,不與弱者斗。不過,我在出發前……
?。〕霭l前,出發前怎么了?
阿新給公安出了道難題
阿新的話讓民警眼睛一亮,精神為之一振。
可話到嘴邊,阿新又立即剎住了。無論民警怎樣動員,就是不說,還反復解釋,捕風捉影的,不能亂說,不能亂說啊。這里邊肯定有隱情,阿新不愿說,或不敢說,肯定是有思想顧慮。經干警反復規勸,他才說出原由。的確只是聽說,阿新怕說出來,辦案民警扭住不放。得到民警一定實事求是的承諾后,他才如實道出。
就在出發前的那天晚上,阿新和朋友在茶館打雙扣。旁邊幾個陌生人,在打跑得快。一個操著廣州當地口音的男子,約莫30來歲,口里叼著煙,手里拿著牌。好像喝多了酒,不斷嚷嚷著自己的江湖業績,口無遮攔,牛B哄哄。隱隱約約中阿新聽到:老子馬上就要到西部一個地方,去擺平一件事,大佬親自安排的。有位當官的,面臨升遷,卻遇上“小三”糾纏。為防節外生枝,他通過關系找到大佬,要求情人節前完事。那人還罵罵咧咧,他媽的,這些當官的比咱們還黑,睡了人家,還要黑辦。沒法呀,受人錢財,替人消災。
兩位辦案民警啊了一聲。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民警立即鎮靜了下來。又繼續追問:“你能確認那說話的是什么人,在哪里嗎,能否幫我們找到他嗎;是否知道,你的大佬是不是安排過這個任務;聽沒聽見是西部哪個地方,提沒提到過這個市;說沒有說那個當官的是干什么的,在國企還是黨政部門,在公檢法還是國土規劃建設;還說了些什么,哪怕無關的,亂吹的,提勁打靶的……”辦案民警非常清楚,獲取的口供越多,有價值的信息就越多,哪怕是只言片語??擅窬阶穯?,阿新越著急,還不斷解釋,我本來不說的,你們說沒關系。而且,我們也有規矩,不允許打聽與自己無關的事。我今天說的這些,要是被大佬知道了,我就完了啊。挨打挨罰是一回事,可能我就再在道上干不成了。又去打工,又要挨欺負,過沒有人樣的生活。我們道上的人有個說法,“挨打挨罰不可怕,開除出道沒有家”,那是最重的懲罰啊。俺就是不去殺人搶劫,跟著大佬干,也有個尊嚴。
根據多年辦案經驗,民警判斷,阿新應該沒有再隱瞞什么。
這是個不容忽視的信息。至少“砍手黨”和情人節,與本案是如此巧合,不得不引起警覺。辦案民警立即向“2·15”專案組作了匯報。正一籌莫展的高副局長,聽完匯報,先還很激動,連連說:“好啊,好啊,這是一個重大突破?!笨缮砸焕潇o下來,他就犯難了。
因為,阿新給公安出了一道大難題。
不是么,排除這個信息,又沒有其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不排除,又不知怎么下手。更重要的是,這涉及一個敏感的、復雜的、深不可測的領域:當官的,“小三”。哪一級當官的?僅這個區里,科級官員上千,縣處級官員也有上百個;而市里,縣級官員多如蟥蟲,廳局級官員也要坐十幾桌。還有,人家說的是西部,不一定就是這個省、這個市、這個區。大海撈針還有個確定的針,可自己連針也沒有。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手中有這樣那樣權力的官員中,養“小三”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若在過去,干部中發生這樣的事,就是大事,原則問題,組織上不可不管。現在則是不告不理;甚至告了,也只是敷衍了事。哪個不知道,這已成為一種風氣,早已是官場公開的秘密。
是的,在官場,這已習以為常。
高副局長就曾經列席過一次市里的常委會。有位新提拔干部,由正科級提為副處級。完成了許多審查,走過了許多程序,已經上會了——最后一關常委會。組織部長在介紹完這名干部的各種優點后,按要求,必須介紹一些不足。這位干部的唯一不足,據說是有男女關系問題,還在外養了“小三”。 主持會議的市委書記聽后哈哈大笑,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認賊拿贓,捉奸捉雙,‘據說’?有什么依據呢?再說,我們的領導干部既然能干,就應在這方面也行嘛,呵呵,大家說是不是?”見男常委們呵呵笑,女常委也跟著笑了,并且干脆把那層紙捅破:“是啊,在座的哪個不是能干人啊?”
那位干部就這么順利過關了。
為了慎重起見,高副局長決定再次召開案情分析會。
還是那些人,一個不少地按時到會。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分歧更尖銳,幾乎是一開始,就出現僵局。
看來,綜治辦主任和王研究員,心里都有氣。辦案干警剛介紹完發現的新線索,王研究員就首先發難:“恕我直言,我覺得這個案子一開始就出了問題。上次會議我就想說,可時間不允許。還接著說,流動人口是不是流動的毒瘤?不錯,隨著流動人口增加,社會面變得復雜了,治安形勢嚴峻了。但不能因此就簡單說,流動人口增加,就是治安惡化的主要原因。正確的說法應當是,治安問題增多,與經濟快速發展、工業化城鎮化加速推進和社會公平程度,是密不可分的。在西方發達國家,也大都經歷了這個階段嘛。并非只有中國,只有這個城市,只有古田村獨有。可人家管好了,而我們卻沒有管好。原因何在?不會怪怪自己,只會怪怪農民?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政府的管理沒有跟上,停留于計劃經濟時代。
是的,關于發展、工業化城鎮化、社會公平與安全的關系,王研究員研究得很深。平時,正因為他的深,別人的淺,他總感到世界的淺薄與俗氣,常常陷入無人可語的郁悶。今天好不容易遇到這么個機會,他怎么不緊緊抓住,好好發揮。只是,他說的“人家管好了”,也只是相對的,強化觀點的需要。事實上,因歧視與不公平而引發的社會矛盾,正成為許多發達國家面臨的新問題。
就在他的包里,就有這方面的資料。
加拿大是世界移民大國,民族和文化的差異性很大,包容性也很強??梢粋€不容否認的事實是,在快速發展、移民增多、利益格局重構的同時,社會矛盾也日益突出。而排列第一和第二位的罪案,就是仇恨犯罪(hate crime),因種族歧視和社會不公而引起。據聯邦統計局公布的報告,該國近幾年的仇恨犯罪,年遞增在30%以上,2009年更比上年更增加42%;多倫多地區的仇恨犯罪,從數量到增長,都居全國第二。南非的種族歧視,也有明顯的向社會公平和經濟利益之爭轉化的趨向,甚至發展為暴力排外。就在前年,南非爆發的嚴重暴力排外事件,造成62人死亡,數千名婦女被強奸,15萬人無家可歸,3000多人被迫離開。事件就直指津巴布韋、莫桑比克、孟加拉國、索馬里等國在南非打工的人。世界上評判社會收入分配公平程度,有一個通行的指標,叫基尼系數。這是20世紀初意大利經濟學家基尼,根據勞倫茨曲線提出的,數值在0和1之間。通常把0.4作為安全警戒線;根據黃金分割律,其準確值應為0.382。一般發達國家在0.24到0.36之間,美國偏高,為0.4。而中國大陸的基尼系數,2010年就超過0.5,并仍處于遞增趨勢……
這說明,我們的財富分配,已非常不均。因此,以分配差距為主的社會不公,才是社會治安狀況惡化的主要原因?!?/p>
這是王研究員強調的核心觀點。
并沒有人應和,會場顯得疲憊而木訥。不知是太深奧,曲高和寡,還是太理論、太抽象,與今天要解決的實際問題有較大距離。王研究員并不理會。還沒容大家反應過來,他就話鋒一轉:這涉及一個辦案的方向問題。由于對形勢的錯誤研判,導致錯誤的結果,把偵破工作重點,放在了流動人口和暫住人口上。
大家似乎明白了,王研究員是對上次的會還耿耿于懷。
你以為查領導像查農民工
這讓高副局長多少有點措手不及。
正思考該如何解釋,王研究員又窮追不舍:“我不回避,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對農民工和暫住人口很同情,也很有感情。同情和感情,總比偏見好。我認為,許多人在對待農民工和暫住人口上很有偏見。好像治安形勢惡化了,就是流動人口和暫住人口造成的;一旦出現偷雞摸狗、殺人搶劫的事,就是農民工干的。問題哪有那么簡單。毛澤東主席就說過,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這里的左中右,可以理解為好人、不好不壞的人和壞人。這說明好人和壞人,不是以流動和固定、常住和暫住、農民和城市人來劃分的,而是“人群”。罪是與人性中的“惡”是緊密聯系的,而社會本身的不公和偏見,則讓人性中的“惡”得以助長,善被消解。
哦,不公,偏見。高副局長微微一震。
他感到,王研究員的話雖尖銳了點,卻一針見血,說到了問題的實質。真不愧為搞專業研究的。他開始思考。
他還記得,前不久參加省里的治安工作會,一位北京來的專家,也講了這個問題。專家說,社會科學研究證明,一個社會錯誤的價值觀長期積淀,甚至會導致人格扭曲,產生杯弓蛇影式的幻象。比如西方現代社會出現的“厭男癥”,就是典型例子。常言道,同性相斥,異性相吸,這是天道??墒?,患這種病癥的女士卻恰恰相反。她們對男人產生一種難以排解的討厭、恐懼、拒絕、憤怒,甚至鄙視。加拿大肯考迪亞大學社會學教授安東尼·辛諾特,從大量事例的比對中,深入分析了“厭男癥”的病理根源,得出的結論也是:偏見。他發現,許多患者長期被灌輸的男人形象,不是希特勒、本·拉登,就是殺人犯、強奸犯、販毒犯。北美地區警方經常宣稱,本地區90%的謀殺案都是男人干的,每年通緝的10大案犯大多是男人,美國安然公司丑聞、麥道夫詐騙案等重大商業罪案中,被抓獲的主犯也是男人。長此以往,一些性格偏執的女性,就把男人的形象在“壞”中固化,形成厭惡。她們看不見歷史上許多彪炳史冊的英雄也是男人,忽視了社會真正的罪惡之源——權力和利益,而非性別。事實上,不僅男人,當女人擁有絕對的權力,也很容易變成大惡魔。
講了理論和道理,王研究員又回到這個案子。
他直言不諱地追問:“帶著偏見辦案,先入為主,先劃框框,結果怎樣呢?從剛才辦案民警介紹的情況看,且不說那個傳說中的‘砍手黨’,是不是就到了我們這里,是不是就是這個案件的嫌犯,都還是懸念。即便是,又與暫住人口何干呢?從辦案民警剛才的介紹中,我注意到兩個細節:一個是據說中的‘砍手黨’,操著廣州本地口音,說明他就是廣州本地人,是常住人口;而不是廣西天等或其他地方的,不是暫住人口。二是嫌案即使存在,主謀和元兇,也是當官的,而不是農民工嘛。請問,哪個農民工玩得起‘二奶’‘小三’?罪惡無疑該譴責,該懲處。但毋庸否認,社會不公,被現實所迫,加入黑幫,去冒險犯罪的人,也是這個社會的受害者?!?/p>
在王研究員發言的時候,綜治辦主任一直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面帶微笑,頻頻點頭。王研究員話音剛落,他就接上——
“按照公安部門通報的情況,古田村暫住人口已超過總人口的9成,而治安刑事案子中,受到處罰的只占7成左右。這說明,暫住人口的犯罪比例,低于社會平均數,而不是高于??墒牵覀兊脑S多人,往往就只記住后一個7成,忘記了前一個9成。并且,把這作為新形勢下,社會治安的新特點。在黨委政府各種材料中,在媒體宣傳中,在工作沒做好尋找理由時,都大講特講,讓社會形成了一個印象:流動人口和暫住人口,就是治安惡化的禍水。這種偏見,除了造成社會對立和仇恨,對流動和暫住人口的傷害,還有什么呢?”
會場很肅靜,大家聽得聚精會神。也許大家已感受到,在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上,綜治辦主任和王研究員話的真正含義。
主持會議的高副局長的思考也在不斷深入,從自己的觀念,到這個案子。越想,越覺得兩位說得有道理?;蛘哒f,兩位的話對他觸動很大,隱隱感到,自己剛才不小心,又犯了偏見,對他們的發言誤解。平心而論,對流動人口、暫住人口,這樣的歧視與偏見,自己不是或多或少也有嗎?并且,還自覺不自覺地帶進了偵破工作里。不僅這個案子,其他案子也一樣。只是,他感到迷茫的是,偵查的重點不在流動和暫住人口,又在哪里呢。阿新交代的線索,是這個案子唯一有價值的線索,不能隨便說放棄就放棄。沒有充分理由,別人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跟那個“當官的”有什么關系。
難啊,難。這確實是個大難題!
高副局長決定,立即向局長匯報,或許局長會有更好主意。商量的結果,因為可能涉及官員,二人決定直接向區委書記匯報:一是看看主要領導的意思;二是必須與黨委政府保持一致。作為一把手,局長非常清楚,在我國,司法工作必須置于黨的絕對領導之下。這既是政治紀律,也是為官之道中的大“道”。
在這方面,局長有更多的經驗教訓。還記得去年,書記區長叫公安去抓一位企業老板,沒有交代任何理由,也沒有提供任何犯罪依據。公安研究后,向書記區長匯報了難處,卻被批評不講政治。怕還不明白,區長又把公安局長叫到一旁,悄悄點撥:兄弟,叫你抓你就抓,抓錯了區委區政府集體承擔責任,即使司法賠償,政府賠就是,區財政每年10多億可支配財力,你還怕賠不起?你當個公安局長,難道連個“涉嫌”的理由都找不到?他們只好立即執行,編了個“涉嫌擾亂市場經濟秩序罪”。后來才明白,之所以要抓,是因為這位老板不聽話。書記區長叫他將拍賣所得的一個企業,轉讓給一位政府支持的人,且價格由對方定。這位老板卻堅稱,是企業市場行為,不干。政府硬要叫轉,條件也應由企業談。這還了得,區委區政府決定抓起來硬轉。當然抓錯了。結果,政府不僅兌現了承諾,埋了全部司法賠償的單,還給公安局追加了100萬元維穩費,拿給干警們發獎金;公安局長和副局長,被評為年度優秀領導干部。
機會又來了,如此難得……
沒想到,匯報的結果,二人挨了一頓狠狠的批。
聽了兩位局長匯報,書記一下火了:“你們身為公安局長,怎么能夠這樣思考問題呢?你們是知道的,市里區里正在換屆,許多干部都人心浮動。近段時期以來,省委市委區委逢會必講穩定,把這作為檢驗各級領導執政能力的重要政治標準。我整天提心吊膽,生怕就出一點差錯。你們卻憑一只不明不白的手,一個混混捕風捉影的信息,就懷疑什么‘砍手黨’來了,懷疑命案就發生在我們這里,甚至懷疑起我們的領導干部來。這不是亂彈琴嗎?”
兩位局長不知所措,怔怔地一下站了起來,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等待老師的發落。書記的火消了些,叫二位坐下,遞上煙,又語重心長地說:“你們拉網式地查,查了那么久,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嗎?沒有!這說明,即使有所謂命案,也不一定就在我們這里嘛。更為重要的是,還涉及我們的領導干部。且不說,對領導干部的查處,是要按干部管理權限,先報經批準的。在沒有任何線索,任何證據的情況下,你報給誰批,誰敢批,怎樣批,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兩位局長低著頭,默不作聲。
稍作停頓,書記又接著說。再說,我問你們,我們的領導干部,哪個有“二奶”“小三”的,誰是他們的“二奶”“小三”,你知道嗎,你能回答嗎?不能。這一查,不查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嗎?還有誰能安心干工作,還談得上穩定嗎。你以為查一個領導,能像查一個農民工、流動人口、暫住人口那么簡單?。吭诓橹校瑫婕霸S多紛繁復雜的社會關系;查后,更難辦。沒查出問題,你怎么下臺;就是查出了問題又怎樣,就光榮了?你們是知道的,黨風廉政建設,實行一把手負責制。出了問題,不僅當事人遭殃,我也跑不脫呀,至少負領導責任。因此,說得嚴重點,你們這是與我過意不去嘛。當然,我相信你們不是有意的,而是缺少政治敏感性。
兩位局長仍低著頭,一言不發。他們已意識到,自己差點闖下大禍。真正的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那只手,只好作為一個疑案,暫時掛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