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十四歲的時候了踏入太平路的。
那年夏天,父母把我從鄉下接到了城里上中學,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沿著窄窄的小道走進了太平路。雨后初晴,小道上積滿了雨水,連同道旁的排水溝里邊泛上來的臟水,一遍一遍地,像海浪一般拍打著我的腳踝。父親看著我走得小心翼翼,舉步維艱,笑著說,兒子,你暫時先委屈一下,等回頭咱們掙到錢,就搬到大房子里面去。我抬起頭,正巧撞上父親的眼睛。我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我一直相信眼睛是不會說謊的,一個人的眼睛與生俱來有一種傳達的功能,獨一無二,不可代替。但是我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一個人的眼睛是不能幫他達成自己的愿景的。所以,直到現在,當我回想起父親那天給我許下諾言時的胸有成竹,然后回過頭來,看一眼太平路越來越難走的小道,和兩邊岌岌可危的老舊的建筑,對生活頓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挫敗感。
我其實一直想要逃離,去哪都好,因為在哪都會比這個城市溫暖,甚至這個城市連溫暖都談不上。每次我站在這些破敗的建筑構造出來的弄堂口,面前高大而又冰冷的樓仿佛帶了戲謔的眼光來看我,我在他們面前只會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這座城的樓層越蓋越高,高到讓人仰望的時候會覺得它們直插云霄,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我受不了這種活法。要是每個人都在向死而生的話,那我希望他們,也包括我,要么就死在奮斗的途中,要么就死在朝圣的路上。
我對父親說,爸,咱買房吧。我們要在這個城市安頓下來,為自己爭取一個立錐之地。父親喝了一口酒,咕嘟一聲,好像吞掉一大塊鐵疙瘩。他往外哈著熱氣,趕緊夾了兩口菜送進嘴里。他說,買房,買房,你讓我想想。
母親早早地吃完飯在一旁看電視。她聽了,冷哼一聲道,還想什么想啊,就你我兩個人的工資,有那房價漲得快嗎。還買房,我看啊能把咱兒子供出來就不錯了。
我看了一眼母親,然后又轉過頭看一眼父親,他聳了聳肩膀,表示無奈,那意思是說,你媽說得對。我有些失望,叨咕道,那也不能一直都在這破地方吧,不是你們一直說要買房,買房的?,F在呢,又不買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回老家呢,怎么說也有個屬于自己的地兒。
嘿,你還別嫌這破地兒,母親轉過臉來對我說,這破地兒人家房東都說了,下個月開始租金又漲一百。你說現在這什么不漲價的啊,還惦記著買房呢。你要是想,就多用功讀書,等將來掙到錢自己買去。
我大失所望,索性扔下了碗筷,起身往門口走去。我說,爸媽,我出去一會兒。母親追問道,你這又干什么去啊,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也沒見你跑出個什么名堂。
我去一下小軍那里,我說,一會兒就回來。我在母親怒氣沖沖的頭抬起來之前閃身出門,迅速將門關上,然后貼著門縫,靜靜地望著屋里。
母親每天總有那么多抱怨不完的東西。
又往劉軍那里跑,整天不學好。我看啊,咱們這兒子是指不上了。這話像是對我說的,又像是對父親說的,也像是對她自己說的。
父親咂了一口酒說,孩子大了,他自己想干什么你就放心大膽地讓他去做。咱兒子心里面有主意。
有個屁主意,母親說,就你裝老好人,我還不是為他好嗎。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多努力努力,學得跟你一樣,好吃懶做,混吃等死。
父親放下酒杯,慍道,那怎么又扯到我頭上來了呢,我招你惹你了我。
母親將遙控器往茶幾上一扔,瞪著父親說,怎么了,我不能說了嗎。我每天伺候完小的還要來伺候你這個老的是吧,完了還不讓我說話了是吧。我當初怎么就看上你的呢,我真是瞎了眼了。
父親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指著母親吼道,你要是不樂意,咱倆現在就離婚,趁著你這徐娘半老的趕緊去找一個,那樣我清靜多了,我眼不見心不煩。你說你跟孩子生什么氣,你至于么。
母親毫不示弱,也站起身來,將頭昂得高高的,罵道,王建勛,你不是個東西。這話你都說的出口,我告訴你,你要離,咱們就離。合著你們兩父子就聯起手來欺負我。你說我跟你這么多年,圖個什么,你連一套房子都買不起,我還能圖你什么。
父親走到臥室門口,轉過來對母親說,你要是樂意你跟房子過日子去。旋即重重地將臥室門關上。
這樣的話題,這樣的爭吵,對于住在太平路的人來說早已經司空見慣了。這里所有的人,從來沒有被這個城市惦記過,每個人都懷著一腔熱血走進來,并在進來時發誓用不了多久就會走出去,風風光光地走出去。走出去的人也有很多,但是風光的人卻一個也沒有。生活用一種固定的曲線將所有人的躊躇滿志消磨殆盡,取而代之是一種在平淡中顯得頹然的慵懶來。但是,吵來吵去,太平路還是那條太平路,這些爭吵的聲音也只能在這條路上被放到最大,然后在今后短暫的時間里面成為家家戶戶的談資。
但對我和劉軍來說,這些都與我們無關。
2
我和劉軍是這個狼狽不堪的地方僅有的兩個孩子。
我記得我十四歲那年踩著太平路雨后的積水走進這棟樓,劉軍用一種不安而緊張的眼神望著我,我看著他蹲在樓下的沙地里邊,就用那樣直白的眼睛盯著我。
這種眼神讓我覺得忐忑,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人在面對劉軍時掩飾不住自己的緊張。他見我下樓來,一句話也不說,沖上來將我的手緊緊抓住就往外拽。我說,你干什么,快停下來。我死命地想要掙脫束縛,他也不松手,仍然死命地拽著我不放。我跟他僵持著,像是運動會上的拔河比賽一樣,兩邊同時朝向兩個極端,誰也不讓誰,誰也沒辦法讓誰。但最終我還是敗給他了,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帶著我,跑過一整條泥濘的太平路,跑過所有的破敗的建筑。他停下來,我倆氣喘吁吁地將手撐著膝蓋。緩過勁來,我直起身子,抬眼望去,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
我總是很喜歡空曠的感覺。我第一次站在那片空地上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就被我踩在腳底下,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空曠,他需要我們,需要我們去給它添一片瓦,去給它砌一塊磚。那個時候,我才覺得世界離我們很近,他并沒有拋棄我們。
我還記得多年以后,當我和劉軍回想起當時那一場角力時。我說,劉軍你當時可是占盡了主場優勢的,我敗給你很正常啊。我也記得多年以前,那天同樣氣喘吁吁的劉軍看著我的時候他說,你輸了,以后這片空地還是我說了算。
那個時候我問劉軍,這片地你打算拿來做什么?劉軍故作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子說,我要建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太平盛世。我聽完之后激動地拉著他的手說,帶上我一起吧。
他望著我,眼睛里流出淚來。他說,那從今往后,太平盛世也有你的一半。
我和劉軍修建的第一個偉大的建筑,在空地的中央筑起了一個乒乓球臺。我們學校的乒乓球臺總是讓高年級的孩子長期占據著,劉軍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后向我正式宣布了這個計劃。劉軍說,王洛桉,我們需要太平地過日子,我們需要想要乒乓球臺的時候就有乒乓球臺;但是那幫高年級的總是霸占我們的臺子,這讓我很不高興,我覺得我們的日子不太平了。所以,我決定在這里修一個乒乓球臺。王洛桉,你同意嗎?
我和劉軍站在空地的中央,我狠狠地跺了跺腳,然后搭著劉軍的肩膀說,同意。
于是我和劉軍開始在下午放學的時候騎車去很遠的磚窯偷那些整整齊齊碼在外邊的磚塊。我和劉軍得手后都跑得特別快,沒有人能夠抓到我們。我們將這些輝煌的戰利品放在車兜里,綁在后座上,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滿載的喜悅,讓我們高高地昂起頭顱來。我們最后一次去磚窯偷磚塊,猛地從斜刺里竄出一條大狼狗,劉軍見了撒腿就跑,然后高聲叫道,王洛桉,狗,快跑,狗。我看見那條狗在權衡再三之后,決定放過了跑遠的劉軍,飛快地往我這邊奔過來。我害怕極了,撒開丫子就跑。后來我們在學習鄧小平真理標準的大探討的時候我想到,我這輩子唯一用實踐去檢驗過的,就是人有的時候發了瘋,跑起來連狗也追不上。
后來,魯迅先生說,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顆是棗樹,另外一顆也是棗樹。劉軍說,魯迅說得有道理。于是,我們在那片空地上植上了兩顆棗樹。再后來,海子說,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劉軍說,海子說得有道理。可遺憾的是這座房子沒有建起來,因為我們兩個都不會造房子。
我也是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才知道,房子對于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劉軍告訴我,只有有了房子,咱們才能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才能在這座城里邊活下去。如果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那么即便是我們腳踩著這片土地,我們也不真正屬于這里。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房子就像是根一樣,我的房子在這里,那么我的根就在這里。只有把根扎在這座城市里,這個世界對于你來說才算得上是真正地太平。我是這樣,劉軍是這樣,母親是這樣,父親也是這樣,太平路所有活著的人都是這樣。但是我們都在還沒把根扎進這片土地時就開始對別人指手畫腳了。
3
我和劉軍每天都會來到這片空地上,準確的來說,這里已經不是一片空地了。
春天的時候,我們在空地上開出一片地來,種上了從這個城市綠化帶上挖回來的草木;我們在空地上用石灰粉框出來一個巨大的長方形,在長方形的周圍用土砌出一個花壇;在正對著大門的地方,我們用河灘上的鵝卵石堆出來一級一級的臺階。
臺階筑成的時候,劉軍站在臺階的最高處,對著遙遠的被黃昏燒得暗紅的天幕喊道,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有一棟全世界最豪華的房子。其他任何地方的房子在它面前都會失去光澤。因為它是獨一無二的,它讓我們在這座城市發光發亮,讓我們熾熱,讓我們通體似火。
遠處塔吊上燈光掃過這里,晃得我睜不開眼。我快步跨上臺階,將手圍成喇叭狀也對著那遙遠的天幕喊道,我們才是這里的主人,我們一定會成為這里的主人。因為有我們才有這太平盛世。
那一晚,濃重的霧氣蒸騰起來,將遠處的高樓遮住了。我第一次見到太平路那一排房屋,在這個讓人喘不過氣的城市中,變得整整齊齊,昂首闊步。我第一次感受到它的輝煌,但是我卻不知,這也是他最后一次的輝煌。
但是今夜,劉軍說,王洛桉,我要走了,從今天起這個地方屬于你了。
劉軍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我覺得我的世界靜止了??盏厣洗颠^來的風拂過我的臉時,我仿佛都能看見那些空氣中細微的蜉蝣。我說,劉軍你說什么?
劉軍說,我馬上要走了。你也要走,這個地方馬上就要拆遷了,改建成跟那邊一樣的寫字樓。
我腦袋里嗡嗡地亂成一團,我說,拆什么遷,這是我們一手建起來的,他們憑什么拆。不可能,劉軍你這個騙子,你走就走,不要找這么堂而皇之的理由。
劉軍抓住我的肩膀,那種感覺一如當年他過來拽住我的手,緊緊地,有讓人無法掙脫的力量。他沖我吼道,我騙你什么了,這個地方從一開始就不屬于我們。即使現在它不在了,也跟我們沒有關系。
我想要推開他,但無濟于事。我說,怎么沒有關系了,當初是你說的,這是你的太平盛世,也是我的太平盛世,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怎么會不屬于我們,我一直把它當作自己的全部。
我緩緩蹲下身子,號啕大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劉軍過來把著我的頭,我狼狽的樣子被他看在眼里,他沖我吼道,哭什么哭,沒出息,你還像個男人嗎。你覺得這個地方沒有了我會開心嗎,但是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他拉著我走上臺階,指著遠處明明滅滅的燈光點綴出來的不夜城說,你看到那些鋼鐵猛獸了嗎,看見了嗎?我們要去的是對面那個燈火通明的世界,我們只有征服了它,才會找到我們的太平盛世。我們都不可能安于現狀,不可能永遠呆在這個地方。不光你我,你的爸爸媽媽,我的爸爸媽媽,這個太平世界里面的所有人,離開是注定的,關鍵是看你去哪里,有的人會無比驕傲地邁入這座城市的地標,而有的人只會心有不甘地離開這座城市。
我轉過頭,望著劉軍那無比堅定的臉,頓生出滿腔的豪情。我轉過身去,對著遠處的那些燈光叫囂著,你遲早是屬于我的,一定是屬于我的。
我問劉軍,你要去哪里。
劉軍在臺階上躺下來,嘆了口氣說,深圳,等攢夠了錢再回來這座城市。我也躺了下來,在劉軍旁邊。我和他這樣,望著天幕的混沌懵懂,一夜無話。
4
“太平盛世”被拆的那天,劉軍也走了。
我送完劉軍再回到這片空地的時候,望著眼前的一片狼藉。挖土機沿著我們用石灰粉標記的白色長方形挖出了一個深坑。這里果真是要建上房子的,我這樣想到。動遷的工作順利地展開,太平路這一排房子還兀自站在那里,垂死掙扎。我沿著太平路那一條昏暗的小道走出去,路口強烈的光照進來,讓我渾身暖洋洋的。
我轉過身望著那一排房屋,原先裸露出來的紅磚白瓦都像是收斂了模樣,墻上巨大的拆字被一個白圈包圍著,像是包裹著一層光。
父親走過來拉我的手說,看什么呢,趕快上車,到了新家那邊還得忙活呢。
我跟著父親往車上走去,我說,爸爸,你知道咱們房子背后不遠處那一片空地么?
父親思忖一會說,知道啊,怎么了?
那是我們的太平盛世,我說。
為什么?父親問道。
因為那里邊有兩棵樹,一顆是棗樹,另一顆也是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