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麗莎與埃麗

王漫兮

女，生于1996年1月1日，現年16歲，就讀于西安市高新一中。

“這個世界，憑理智來領會是個喜劇，憑情感來領會是個悲劇。”H·沃爾波爾如是說。

而我認為，將這一悲一喜發揮到極致的，當屬簡·奧斯丁與伍爾夫。

說來奇怪，英國女作家似乎總對我有著異乎尋常的吸引力。從范妮·伯尼到簡·奧斯丁，從勃朗特三姐妹到喬治·艾略特，乃至弗吉尼婭·伍爾夫，瞧這些名字！這些就是讓我對她們著迷的理由。

不過誠實地說，我也不曾有幸拜讀過她們每一位的小說，甚至當我偶有所得時，我也多半只看懂了些皮毛。可是用自己的聲音說點關于她們的言論，這既是榮幸，也是義務。

所以，讓我們從奧斯丁與伍爾夫的兩部經典之作開始，走進這兩位偉大女作家轉換于悲喜之間的瑰麗世界。

如果說讀紅樓“不要看這書的正面，方是會看”，那么簡·奧斯丁的《理智與情感》也是這樣的。倘若只看內容簡介，一位嚴肅的學者多半就要皺眉頭了。“沒有文采，沒有詩人的澎湃激情”“徒有外表，空洞無物”，不是嗎？

但我想說，這部滿紙兩姐妹婚戀故事及其無聊的對象的小說所展現的并不僅僅是這些。

當然，并不是說簡·奧斯丁的小說毫無缺陷，只是她在她所擅長的領域做得格外出色。她將諷刺與真實巧妙地融合，三兩個人物，幾段對話，剪掉一切不必要的奇談與感傷，就這樣，簡·奧斯丁還原了生活以及生活那文雅、華麗的外套。

看看《理智與情感》吧！

其實初讀《理智與情感》時，我仍一心想著伊麗莎白的小調皮，只對單純熱切的瑪麗安頗為欣賞，像埃麗諾這樣的發乎于情而止于禮義，還真感到無趣呢。可再讀時，感受就不同了。

《理智與情感》的邏輯順序是值得注意的。

那應當是一種滲入式的結構，娓娓道來，從容不迫，一點點把讀者帶入主人公的思維里去。盡管簡·奧斯丁的小說全部為第三人稱，可她的代入感是極強的。而這一切都是從許多無關緊要的家長里短開始的，卻又十分直接，因為她決定一切都從主人公說起。

比如：“達什伍德家在蘇塞克斯定居，可有些年代了。家里置下一個偌大的田莊，府第就設在田莊中心的諾蘭莊園。”（《理智與情感》）

又比如：“凡是在凱瑟琳·莫蘭的幼年時代見過她的人，誰都想不到她命中注定會成為女主角。”（《諾桑覺寺》）

就這樣，喜劇拉開了序幕。

如果說《人間喜劇》是對時代的忠實再現，那么《理智與情感》就是對人情的精致描摹。

我想，奧斯丁是在《理智與情感》中提出了一種道德準則的，人要在理智與情感間找到平衡，當理智與情感失衡時，人就是荒誕的，而當這種失衡變為常態時，社會就是荒誕的。

不錯，荒誕，一個荒誕的社會，充滿了形形色色“理智”的、“感性”的人物。約翰·達什伍德為了財產趕走三個妹妹；費拉斯太太因為愛德華不愿娶一位貴族小姐而剝奪他的繼承權；原本與愛德華訂有婚約的露西卻為了錢財與愛德華的弟弟羅伯特結婚……再不要說負心遺棄瑪麗安的威克姆、冷漠矜持的米德爾頓夫人、可憐的單相思小姐斯蒂爾……多么滑稽、多么夸張的一個世界呀！而他們的一言一行，也不過是19世紀英國人的日常生活罷了。就這樣，簡·奧斯丁對現實的無情嘲諷及其深藏不露的高超技巧，被融入進這平淡庸俗的故事中去了。

正如費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所言—— “簡·奧斯丁小姐的小說是一位女士的作品和一個孩子的游戲。但針線筐里演變出了精美的藝術品，那孩子身上具有非凡的天才特性”。

我想，作為19世紀現實主義小說家的代表，簡·奧斯丁的小說總是周全的、客觀的，以女性視角獨特而細膩地描繪了19世紀英國人的價值觀。她不需要用悲劇來號召什么，因為喜劇就是對其時哥特、傷感小說最好的挑戰。我總以為，沒有簡·奧斯丁的喜劇，絕不會有哈代那些樸素而深邃的悲劇的產生。

以他人之眼看自己，或許就是喜劇的誕生。

如果說，19世紀的簡·奧斯丁致力于鞏固，那么20世紀的伍爾夫的任務，就是突破前人所建立起來的一切。

19世紀的動亂、現實主義的瓶頸，都使得文學更傾向于個人感受。而當傳統的文學無法承載起這樣的使命時，現代主義崛起了。

這就像一個巨大的實驗工程，他們大刀闊斧地改革著文學，乃至劍走偏鋒。這是偉大的，而我們要談論的則是伍爾夫。

比起簡·奧斯丁，伍爾夫是更為隨意的。她可以嫻熟地運用意識流技法，隨性地讓各色人物登場，卻不必賦予他們完整的性格，因為他們僅僅代表一種思想。誠然，奧斯丁的人物是漫畫式的形象，伍爾夫的人物卻更是水彩畫模糊的人影，色彩即是他們的全部。好比《達洛維夫人》中的克拉麗莎與賽普蒂默斯這兩個極端人物，盡管一個是貴婦，一個是平民，可他們同樣感受到了來自制度與社會的壓迫。賽普蒂默斯將被送進療養院與眾人隔絕，克拉麗莎則繼續悲哀地發現自己的生命將在無聊的貴婦生活中消磨。而她們在如此絕境下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賽普蒂默斯跳樓自殺，克拉麗莎則在暗室中獨處片刻后繼續她的晚宴。這又有些像是存在主義了，但《達洛維夫人》中最值得稱道的，還是其流動的意識。

例如賽普蒂默斯終于走投無路，跳了下去時，出現了這樣的場景：

“彼得·沃爾什認為，這是文明的一大勝利。當他聽見救護車凄厲的鈴聲時，就自忖：文明的一大勝利。那救護車麻利地、飛也似地駛向醫院，迅疾地、富于人道地搭救了一個可憐蟲……這便是文明。”

如此諷刺之后，作者通過彼得·沃爾什的思緒，又將我們帶進了克拉麗莎·達洛維的晚宴。而當克拉麗莎聽說了“一個陌生年輕人的死訊”時，她的沉思乃是全書的精華：

“無論如何，生活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卻被無聊的閑談磨損了，湮滅了，每天都在腐敗、謊言與閑聊中虛度。那青年卻保持了生命的中心。死亡乃是挑戰……人是孤獨的。死神倒能擁抱人呢。”

于是，從伍爾夫的人物們內心深處的一點開始，我們在這樣流暢優美的意識中穿行，不斷推測，不斷感受，終于如同初生嬰兒般，在越來越強的光暈中睜開了眼睛——這就是我們眼中的世界。

伍爾夫相比起同時代的喬伊斯，應當是更為注重與傳統小說的聯系的。克拉麗莎這個人物身上就兼具傳統女性與新女性的特點。她精心布置自己的晚宴，卻不斷懷念少女時代的無拘無束；她總對女兒的家庭教師極其輕視，卻又能夠理解賽普蒂默斯作為主流社會之外的小人物的痛苦。如果說埃麗諾的可愛之處在于她化解矛盾的能力，那么克拉麗莎這一人物的感染力則完全來自于她的矛盾。或許，克拉麗莎才是一個完整的人，從主觀來看。

當然，這并不是說埃麗諾這一人物形象是片面的，事實上，我們完全可以從她平實自然的語言、思想中窺見她的形象，而我最喜歡的便是埃麗諾寫信的片段。一直以來，簡·奧斯丁筆下的女士們，即使是迪莉婭，也使我覺得頗為優雅，很有些英國女士的風范。這是題外話了。

無論悲劇或喜劇，她們都成功地引領我們進行對生活的前所未有的思考。只憑情感隨心而行是否會傷害到其他人？是否應當對情感加以理智的約束？一個人的行為會對家庭產生怎樣的影響？怎樣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自由、獨立？當我們似乎對人生無可奈何時又該怎樣抉擇？小說家對待現實的態度又該如何？

這是她們的成功之處，也是她們的創新之處。

的確，在簡·奧斯丁橫空出世之前，哥特小說與感傷主義小說盛行，而伍爾夫成名之時，正是意識流小說不斷探索、發展的時期。對于時代而言，她們都是獨特的，發人深省的。

當然，如果你一心只想搞清楚伍爾夫童年的陰影，或者湯姆·勒弗羅伊是不是達西先生的原型，那么，放棄她們吧。

就我個人而言，我是更偏愛簡·奧斯丁的三四戶人家的喜劇故事的，可這并不意味著我不敬佩伍爾夫。正如她所說：“生活并非一組勻稱排列的輕便馬車的車燈，而是一圈明晃晃的光暈，是從我們的意識萌生起到其結束為止始終包裹著我們的一個半透明的封套。表現這種變幻的未知的和未加界定的精神狀態……難道不正是小說家的任務嗎？”

無論伍爾夫怎樣“狡辯”，她都是在反映現實的。不同于一般女作家筆觸的柔軟，又相似于女作家的詩意與細膩，伍爾夫寫出了她的世界，那個“生與死、神智清醒與精神錯亂”的世界“最緊張的運作方式”。

而簡·奧斯丁的小說，那是“二寸牙雕”，她“沒有仇恨，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抗議，沒有說教”，卻在那樣一個小說被上流社會鄙夷的年代里進行著現實主義的創作。她的作品似乎充滿了日常起居，極其瑣碎。但是，和魯賓遜·克魯索的故事一樣，它們也許會比斯威夫特、菲爾丁、喬治·艾略特和司各特的作品更耐讀。

我認為，她們是文壇被輕視、忽略的瑰寶。或許她們一個注定湮沒在文學長河中不為大眾熟知，一個則長期扣著“通俗”的帽子，但沒有人能夠忽視她們杰出的藝術風格以及對文學發展的推動。

或許她們不偉大，可她們杰出。

這正是現世的我們要學習的。

歷史上下千年，浩浩蕩蕩，不知多少文豪巨匠，轉瞬而過。簡·奧斯丁與弗吉尼婭·伍爾夫，不過其中兩位而已。可我們會記得，那漫漫長河之中，兩處活水源頭，由她們一脈傳承。

而這樣的她們，當得起這樣的贊頌——

“在這些作品中，智慧的偉力得到了最充分的施展，因此，對人性的最透徹的理解，對其千姿百態的恰如其分的描述，四處洋溢的機智幽默，所有這一切都用最精湛的語言展現了出來。”（《諾桑覺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