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華如流水;月,好似一塊晶瑩美玉,內中暈開牛乳股的光華,一切,都如此美好。然而在這鋼鐵的森林中,一切都找不到枝丫來寄托。
他小心翼翼地將一枚硬幣投入電話亭的投幣口,然后用粗糙的手指謹慎地戳著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號碼。
當初他為了多賺些錢來蓋棟屬于自己的房子,而從生他養他的小山村來到這里。然而韶華易逝,他已從當年的毛頭小伙成長為一個中年人。但歲月除了為他帶來幾絲皺紋和讓他體會到更多生活的艱辛外,什么也沒有給他。
他已經五年沒回家了!一則是因為老板說春節時加班有加班費,二則是因為家遠,來回一趟的路費足以抵他一個多月的工資。他曾經無數次的鼓起勇氣要回家,但又無數次的在臨行前敗下陣來。然而這回,他決定了,因為老板迫于工會的壓力,說后天就會把拖欠了六個月的工資發下來。雖然只有三千多元,但這對于他來說,已經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
他并不是沒有產生過放棄的念頭:當第一次受到老板非人的辱罵時;當被工地的磚頭砸傷了腳而被告知會落下后遺癥時;當想給家人打個電話而延誤了工棚關門的時間,在橋洞里睡了一夜時;當穿秋裝頂著大雪干了一個通宵,最終高燒三日不退,躺在床上生死未卜時……在這些難熬的時候,他總會想起故鄉,想起故鄉徒有四壁的家,想起家中的妻子,想起妻子身旁乖巧可愛的女兒。于是,他一咬牙,挺了過來。
“喂,誰呀,這么晚了還打過來?”電話那頭響起熟悉的聲音,這是他家所在的村里唯一的小賣部的老板莫老頭的聲音,他的小賣部也是全村唯一有電話的地方。一根電話線,細若游絲,卻系掛著漂泊游子的心,像風箏線系掛著風箏般。
他像是忽然忘記了要說些什么,囁嚅道:“俺……俺是翠姑當家的……”
“啊!你可老長時間未回來了——你等著,俺去給你尋”。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很激動,但仿佛蒼老了許多。緊接著這聲音便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老木門開關時發出的“吱——嘎——吱”的呻吟,還有幾聲遙遠的犬吠。
他忽然想起故鄉來了。他的故鄉全是山,耕地少,不然他也不會背井離鄉出來打工。但故鄉的山,確實是漂亮。春天各種各樣色彩斑斕的鳥兒:麻灰色的麻雀,肥墩墩的斑鳩,歌聲動人的百靈,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兒的;夏天甘洌的山泉,還有閃著銀光的細鱗的小魚;秋天火紅的楓葉和碩大的野果;冬天鵝毛般的雪。故鄉的花,也非常好看,并且一年四季從不寂寞,每一個季節都充盈著不同的花。尤其到了夏天,漫山的杜鵑,血紅色的,頗為壯觀。他現在仍清楚地記得,那時他的女兒,還只有五歲大,最愛的便是騎在他肩頭,在山上采花編成花環,小臉紅撲撲的,那是太陽的顏色。玩得高興了,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故鄉的山歌來,有時還會跳支自編的舞蹈,蹦蹦跳跳的,活像一只歡快的小畫眉。
想著,想著,他打定了主意,老板一發工資就回家,不等春節了,因為思念早已把他的心帶回了故鄉。
“你可算來了個音信兒,你可有五年沒回家了,腰上的毛病好了些么?咱們的女兒出落得愈發俊俏了,院子里的豬馬上就要出欄了……”電話那邊是翠姑沙啞的嗓音和抽泣聲。女人還在絮絮叨叨地念叨著,他的眼睛卻把持不住,一滴混濁的老淚落在鼻梁上,接著便是兩滴、三滴……然后源源不斷地滾落,暖暖的,很幸福。他什么也沒說,掛上了電話,心里打定了主意,明天就跟老板說,能不能提前將工錢領出來,然后立即回家,給她一個驚喜。
他低著頭踱回工棚,不顧工友們的詢問,倒身便睡,呼嚕聲震天響,像一個在沙漠中苦苦掙扎了幾天幾夜的疲憊的旅人終于走出沙漠,昏然睡去……
月,比先前更加明亮,卻被天邊的一片烏云白璧微瑕般遮住了一塊,且那烏云在不斷地蠕動著,仿佛要徹底地侵吞掉這美麗和夢想的所在。
城南的富人區的一棟別墅內,正傳來一陣肆意的笑聲。“陳老板真的打算后天就發那八個窮光蛋工錢?”
“手頭緊啊,付不出來,但不給又要被那幾個老工人上告,我也是左右為難嘛!”姓陳的老板說著開了一瓶XO。
“小弟我倒可以幫陳老板一個忙,但是這中間的花銷用度……呵呵!”
“這我心里自然明白……這是為兄的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請笑納,改日一定登門拜訪……”
接著,又是一陣喧鬧嘈雜的祝酒聲和笑聲……
月,斂了它的光輝,黎明前的天空愈發濃黑,幾只狗瞪著陰森森的野狼般貪婪的眼睛,在陰暗的角落里徘徊,嘴里發出“嗚嗚”的叫聲,卻遲遲不見天際處那一縷曙光的到來……
【點評】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奔波異鄉的人們感受到的多是外面世界的冷酷與無奈。商人可恥的貪婪與狡詐讓思鄉心切的主人公歸鄉之夢幻滅。“黎明前的天空愈發濃黑”“遲遲不見天際處那一縷曙光的到來”這是作者對貪婪狡詐者的無情鞭笞,對黑暗現實的有力控訴,表現了作者對社會的深刻思考。開篇與結尾的月色、夜景的描寫有著詩一般的意境,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相互照應生輝,也給讀者留下了回味和想象的余地,是篇首尾圓和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