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存在主義的大師讓·保羅·薩特提出過這樣一個堪稱殘酷的命題:他人即地獄。薩特認為,人首先存在于世界之上,然后人自由地選擇自己的行為,而人的行為就決定了人的本質,所以“存在先于本質”。但薩特同時認為,人在現實中作出選擇時常常身不由己,這個阻礙就是“他人”,人與人往往會成為對方欲望的陷阱和劊子手,“地獄不是另外一個空間,不在彼岸,而在日常生活中,在人與人的關系中”。
不知道陳凱歌是不是讀過薩特,但他的新片《搜索》卻為薩特的這個命題作了一個很好的詮釋。如果說在前互聯網時代, “地獄”還僅僅是一個陷阱,等待我們跳下去的話,那么在web2.0時代的今天,他人構成的地獄,則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它可輕而易舉地吞噬所有膽敢或者純粹是不小心靠近它的人。
影片中,正值青春年華的思拓公司總裁沈流舒的“一秘”葉藍秋在一次例行體檢中意外發現自己已經患上了晚期淋巴癌,她在一種精神瀕臨崩潰的狀態中乘公交車返回公司,途中由于拒絕為一位老者讓座,被一個四處抓新聞的電視臺新人楊佳琪拍到,帶回臺里后被資深電視人陳若兮慧眼識“珠”,剪輯后以自己的名義在收視率最高的“今日事件”欄目播出,就此拉開了地獄的大門。
最先被吞噬的,自然是葉藍秋。當她一臉冷艷地拒絕為老者讓座的視頻公開以后,一輪鋪天蓋地的“網絡審判+網絡狂歡”就開始了,由全體網民組成的陪審團毫不猶豫地對她作出了有罪判決:“此人應被勞改”“排隊去坐她的膝蓋”“人肉的”……網民們作出判決的依據,僅僅是那一段短短的視頻,沒有人意識到,身患絕癥,已經接近人生終點的葉藍秋其實比那位健康的、倚老賣老的老者更需要照顧,同時更沒有人想過,即便葉藍秋是一個健康的人,她也有權利不讓座,不讓座僅僅說明她不夠高尚,但絕不能說她卑下。
楊佳琪第二天又找到了葉藍秋,并為她拍了一段道歉的視頻。但這段視頻,卻被急于擴大戰果的陳若兮給壓下了,理由是擔心網民不高興。在這一刻,我們似乎看到陳若兮冷冷地把掙扎著想逃出地獄的葉藍秋又推了回去——把事情搞大,獲得更高的收視率和點擊率,“昨天一晚上臺里的短信收入就是13萬”壓倒了一切,媒體人的社會責任呢?連影子也看不見。
我們曾經對媒體的市場化將會導致媒體的自由、獨立、公正寄予厚望,但事實證明了我們的這種想法是多么的天真——當媒體需要在市場和責任之間進行選擇的時候,它總是會選擇市場。我們倒是不必由此來指責媒體人,因為市場競爭為他們設置了一個囚徒困境,不如此,就會被市場淘汰。
葉藍秋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有很多人不愿意她輕易地逃出地獄。那位心中對她充滿了羨慕嫉妒恨,一心要取而代之的“二秘”唐小華,一邊甜言蜜語地叫著“姐”,一邊在網上披露葉藍秋是思拓公司的“一秘”,意在借這樁“丑聞”搞垮,她。而沈流舒的太太莫小渝則南于意外撞到葉藍秋伏在沈流舒肩頭抽泣的場面,壓抑不住妒火而給“今日事件”的熱線打電話,“揭露”葉藍秋是“小三”,為已經把葉藍秋燒得焦頭爛額的地獄之火又添了一把干柴。
weh2.0時代,大眾是更加容易被少數人操縱還是相反?《搜索》給出的答案是前者,這也為我們這幾年來的經驗所證實。在web2.0時代,信息瞬間傳遞給大眾,但大眾卻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去發掘真相。說他們沒有能力,是因為信息黑匣子的鑰匙,總是掌握在少數幾個人手里;說他們沒興趣,是因為大部分人上網是為了尋求自我證實,而不是為了尋求真相,對那些不符合他們偏見的信息,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加以曲解。我想,即便葉藍秋的道歉視頻被電視臺播出,又能如何呢?搞不好還會給自己招來一項“作秀”的惡名,把自己從網民心中的“真小人”變成“偽君子”。
隨著葉藍秋一起跌進地獄的是陳若兮,這可能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是典型的媒體精英,成熟、干練,有條不紊地操縱著事態的發展,一切都在她的策劃當中。當她坐在演播室高高的主控臺上,要求兩位學者嘉賓辯論得再激烈一點時,她儼然是掌控一切的上帝。但是,當她選擇把葉藍秋推入地獄的時候,地獄之¨也向她敞開了:她和男友楊守誠已經相戀了3年,因為買不起房而不能結婚,“愛有什么用?買不起房”,她太需要錢了,沈流舒策劃了一個讓她“拿回扣”的圈套,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丟掉了工作;而葉藍秋萬箭穿心般的境遇,又引起了楊守誠深深的同情,并在陪伴她度過人生最后幾天的日子里,無可挽回地愛上了她。陳若兮在達到人生巔峰的同時旋即跌入深淵——職場情場雙雙失意。更要命的是,伴隨著葉藍秋的自殺,網民的憤怒開始指向她,她很快就收到大量譴責她害死葉藍秋的短信……雖然陳若兮不肯言敗,聲稱要重新開始,但身背害死葉藍秋的重負,她又如何重新開始呢?重新開始之后結果會如何呢?一切都在未定之天。
沈流舒是《搜索》中最濃墨重彩的一個人物,飾演沈流舒的王學圻準確地把握住了他的心理特征,我共至認為這是王學圻演得最好的一個角色。沈流舒是時代的驕子,掌握著巨大的財富,同時也掌控了巨大的權力。他本是上市公司老總,因為和斯通的合作,眼看又要成為跨國公司老總。他自信、理性、冷酷,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真正統治者。
影片一開始,陳凱歌就安排了3個耐人尋味的細節來烘托沈流舒:在公司大樓門前,他掂起手指抹了一下車窗,對司機說“車擦得不夠亮啊”;走進電梯,他又叫住清潔工小張“最近又有什么新段子”;到了辦公室,看到“二秘”唐小華在吃東西,便用一種既是長輩又是上級的口吻說“又用手拿餅干”——在這一系列場景中,沈流舒儼然帝王,同時還是父親,君父合一,他那種威嚴又居高臨下的寬容,更反襯了他在他的帝國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沈流舒同時又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除了他自己的成功外,他并不曾真正關心任何人。當葉藍秋伏在他肩頭抽泣,向他要一百萬并直言是要救一個人的命時,他距離挽救葉藍秋僅僅一步之遙,但他迷信一切都可以用錢來掌控,“能用錢擺平的事,就用不著絕望”,葉藍秋覺得“壓力山大”的事對他來說一定算不了什么,所以干脆懶得追根究底。雖然他也信口問了一句“遇到什么麻煩了”,可最關心的還是“小葉你還從來沒有陪我出過差呢”。直到葉藍秋自殺之后,看到葉藍秋的診斷書之前,他始終不知道葉藍秋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煩。
對女秘書是這樣,對已經和自己結婚15年的妻子莫小渝,沈流舒也不過把她當成自己手里的一個玩偶,一件道具,隨手拿來把玩、顯示一番,又隨手拋棄。當他認為需要向西方合作伙伴斯通先生展示自己的家庭責任感時,專門舉行了一場隆重的結婚15周年紀念晚宴;當他認為莫小渝摻和了葉藍秋這件事,給他和公司帶來麻煩時,他又毫不猶豫地停掉了她所有的銀行卡,“我的錢,不是你莫小渝想花就能花的”;他深信自己在家里的絕對權威,根本不屑于就葉藍秋和自己的關系對糾結萬分的莫小渝作任何解釋;甚至在剛收到葉藍秋的死訊時,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我怎么覺得這些事都是沖我來的呢”。
面對葉藍秋冰冷的遺體,沈流舒掏出了手絹掩面而泣,這不能說完全是在作秀,應該有懊悔、痛惜的感情在里面。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了,面對電視臺的鏡頭侃侃而談,高調宣布將向董事會建議成立“葉藍秋慈善基金”,從已經死去的葉藍秋身上再榨取一點剩余價值。最可怕的是,即便在這樣一個傷感的時刻,他還是冷靜地想到了要報復,他把葉藍秋的遺書用手機拍下來,說是要留作紀念,但真正要做的卻是發給陳若兮,只因為遺書中有“楊守誠,我愛你”。
《搜索》中的人物,都是我們的社會精英,他們是成功者、正在成功者和夢想成功者,但他們卻個個都不幸福。迷信自己財富和權力的沈流舒,根本就沒有想到莫小渝敢拋棄他,所以當他接到莫小渝已經出走,把離婚協議書放在他桌子上的電話時,完全難以置信,只能一迭聲地問“什么什么?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莫小渝本來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每天除了健身就是換衣服、研究怎么吃才最營養,可她驀然發現,丈夫對自己的存在根本就是“無視”,如果沈流舒不高興,她連一分錢都花不了,無法忍受的她只能選擇出走。楊守誠則只因為說了一句實話,就不僅丟了工作,而且負債累累。媒體新人楊佳琪抓到了新聞,卻被陳若兮毫不客氣地據為己有,見到了曾經親密無間的“發小”唐小華,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他人精心設計的圈套。影片到了最后,楊佳琪在電視臺的臺階上遇到剛剛被解聘的陳若兮,她們兩人一個向下走,一個向上走,陳凱歌用俯拍的鏡頭拍陳若兮,用仰視的鏡頭拍楊佳琪,暗示兩人地位的轉換。這次,輪到陳若兮用乞求的口氣和她說話了,但卻被她冷冷地拒絕了,無疑,她將成為新的陳若兮,但她的命運會比陳若兮更好嗎?
影片中唯一讓人感動的地方,是楊守誠對葉藍秋的愛情,這也是影片中唯一帶給人們希望的情節,生活因此不那么絕望了。
他人即地獄,每個人都全力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是不是讓我們陷入了一場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這樣的生活是可怕的,也是無奈的。葉藍秋擁抱了地獄反而獲得了寧靜,丟下了我們所有人,繼續在地獄里輾轉反側,備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