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收入了宅男、蟻族、酒駕等新詞,并增添了奴、雷等詞條的義項,第六版《現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漢”)一經推出就引發熱議,且至今未絕?!艾F漢”是對我們身處的“話語世界”的歸納總結。這十年來,網絡語言興起,與現實語言形成鮮明對比,甚至變成了兩個分裂的世界。然而隨著網絡與生活的融合,虛擬和現實的界限越來越模糊,這兩套語言已難以區分。由此揭示出更深刻的主題:今天,我們能否聽得懂話語、又應該如何說話?
網絡語言興起,從70后開始
偶,醬紫,美眉,伊妹兒……十多年前,君天在一個名叫榕樹下的網站灌水、跟帖。在他印象里,許多后來在各個論壇流行的網絡用語,就出自他們這幫“大蝦”有意無意的發明創造。例如,把“我”叫做“偶”、“東西”叫做“東東”,“再見”叫做“88”,“這樣子”叫做“醬紫”等等。
2001年,君天擔任榕樹下“俠客山莊”的斑竹(版主),并創作了奇幻武俠《天下無雙》。差不多同時,今何在的《悟空傳》、安妮寶貝的《告別薇安》也迅速傳播,進一步塑造了網絡語言?!叭绻矣幸磺f,我就能買一棟房子。我有一千萬嗎?沒有,所以我仍然沒有房子。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飛。我有翅膀嗎?沒有,所以我也沒辦法飛。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所以我并不愛你?!?/p>
隨著這種帶有周星馳味又別具個性的語言瘋轉,痞子蔡和輕舞飛揚成“網戀”經典,“紅斑狼瘡”成網友最痛恨的病,美眉、恐龍、青蛙等“術語”快速融入網絡用語。至于伊妹兒之類,則毫無阻礙地被日常用語所吸納。
君天、今何在、安妮寶貝都為70后,蔡智恒則生于1969年,都是最早一批“網蟲”。年齡和機緣,使他們率先進入這個嶄新的話語世界,并留下自己的痕跡。
有人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現象。21世紀初,復旦大學社會學教授顧曉鳴提出了“網話文”概念,特指網絡新潮語言,與年輕人的語言緊密相連,進而影響到日常生活。據顧曉鳴觀察,我們早已進入“網話文”時代,“這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傳播現象。人類表達方式的變遷,是跟隨社會的變化而變化的?!?/p>
多年后君天在上海作協教小孩子寫作,發現80后、90后已經是上網主力軍,“現在是由他們主導了?!倍瘛盎鹦俏摹敝?,連君天他們都難以完全接受和理解??磥恚嗄甑墓怅幾銐蛴忠淮胃略捳Z世界了。
兩套話語,兩個世界
如今沒多少人會記得“網話文”的提法,原因很簡單,當網絡徹底地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到處都能搜到WiFi,還有什么必要突出這個字眼呢?不過起初,主流社會對此是有所排斥的。早在2000年,上海、北京等媒體就開始討論“網絡語言對漢語的侵害”。有語文教師表示,學生作文頻繁使用“哇塞”“醬紫”“BT”“PF”等詞匯,令他們不知所云。家長對小孩的“天書”更是異常惱火。
相映成趣的,天涯和貓撲曾于2004年發起“年度十大網絡流行用語”,如頂、沙發、弓雖、潛水等雖是漢字,在網絡上使用時內涵卻大相徑庭,以至于有人感嘆“超半數不知所云”。“那時候的網民以年輕人居多,他們刻意想表現出與眾不同的那一面,而語言,是最直觀、最方便的表現形式。你看不懂就對了。”顧曉鳴分析。可以想象,彼時,一個不怎么上網的人如果去各大論壇逛一圈,必定會覺得,網絡和現實有兩套話語,分處兩個世界,截然不同、難以溝通。
在《現代漢語詞典》的編纂標準上,“兩個世界”的區別一度體現得十分鮮明?!艾F漢”第一版誕生于1978年,5年后出修訂版,但編纂者反應偏慢,調整較少。2002年、2005年第四、五版相繼面世,編纂者仍未緊跟步伐,僅收入了網民、伊妹兒、親和力等不算新詞的詞條。
“我們的修訂原則是:植根學術,跟進時代,貫徹規范,系統穩妥。”著名語言學家、多次參與和主持“現漢”編纂工作的江藍生,給出了官方層面的標準?!皩σ恍]有定性、尚處于發展變化之中的新詞語、新用法,我們的收錄寧可滯后,也不超前??筛目刹桓牡模瑫簳r不改;可上可不上的,暫時不上。”
網民可管不了那么多,現在網絡語言日益發達,尤其在微博、網購崛起后。雷人、給力、悲催、杯具、秒殺、宅男等詞層出不窮;還誕生了諸多“體”,如梨花體、淘寶體、凡客體、高曉松體……網民的創造發揮,印證了語言學界流行的一句名言:“語法永遠是生活語言的跟屁蟲?!?/p>
網絡照進現實,傻傻分不清楚
新中年,微博控,逃離北上廣,屌絲……還產生了另一個效應。如果說,此前的話語世界被分成了現實和網絡這兩個世界,那么,它們的出現則讓兩者“合體”?!疤摂M”和“現實”的兩分法被“線上”和“線下”所取代。
身為零點研究咨詢集團董事長,袁岳對90后做過詳細調查,他發現,近六成大學生,在線下沒有一個說得上話的朋友,相反,在線上有二十來個?!皩λ麄兌?,網絡不僅不是虛擬的,而且是最實在的?!奔热?0后的話語世界是統一的,他們在作文中用“火星文”也自然而然,反倒是老師和家長大驚小怪,因為后者的話語世界依舊分裂。香港文化人馬家輝做過一個頗有意思的觀察:盡管“微博控”以年輕人居多,但中年人的影響力不可忽視,特別是以任志強、許小年、李開復等學者、企業家為主。馬家輝統稱為“新中年”。
為什么新中年人會擁有勢力呢?馬家輝分析,微博有四大功能:交換資訊、放大情緒、動員和溝通,而中年人有資源,包括時間、金錢、人脈和故事,“一旦他們上微博,把整個資訊平臺拉開、把情緒爆發出來,就能最大程度地發揮這些功能。這是年輕人所缺乏的?!?/p>
網絡和生活結合得如此緊密,陌生人社會速度邁向熟人社會,于是,語言也不再刻意區分網絡版和現實版。
2010年“漲”字位居“年度漢字”之首,其大背景,正是當年的物價上漲,“豆你玩”“姜你軍”“糖高宗”“油你漲”等說法也不脛而走。2011年則成為“文體年”,頸椎體、TVB體火爆一時。淋漓盡致地體現了職場人的黑色幽默。而今年大行其道的則是三種青年、屌絲、鴨力山大、悲催、杯具等詞,所謂“網絡語言”和“現實語言”之間已傻傻分不清楚。
【微訪談】劉大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當代修辭學》雜志主編
記者:現在的趨勢是網絡語言和現實語言相融合,難分難解,有人認為這是對漢語的侵害。您覺得呢?
劉大為:把現實語言和網絡語言做二元劃分本身是個偽命題,我認為用“正式用語”和“非正式用語”更貼切。網民有情緒需要表達,以及表達審美態度,這種狀態由來已久。而大眾傳媒為了親和力,使用非正式用語,推動其進入詞典,也很正常。像《人民日報》就用了“給力”一詞。不過這畢竟是非正式的,和正式用語還是有區別的,是不是收入詞典,主要看通用性和生命力,這也是社會所認可的。
記者:那您怎么看網絡用語大量出現在正式的文章中?
劉大為:民眾對社會的關注,很重要的一個途徑就是網絡。寫文章,必然會使用網絡語言,不然怎么指向特定的社會現象、表達自己的感受?關鍵不在用了幾個網絡詞語,而在于用什么態度。純粹基于游戲心態寫不出具有社會意義的深刻文章。所以,沒必要強行規定,用一些網絡詞語很正常。(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