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是杜甫對自己真實的寫照,每當想起杜甫,筆者的腦海中就閃現出這兩句詩,眼前就浮現出詩人獨立在茫茫宇宙中間深深地悲哀自己的孤獨和無力的形象。作為中國古典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的一生是極其不幸的,他飽受了人生的窮困,閱盡了人間的喪亂,顛沛流離大半生,就在他去世的那一年還曾挨過五天餓,難能可貴的是他始終高揚悲天憫人、關懷現世的精神,時時憂國,刻刻憂民,他的心因國破而碎,他的淚因戰亂而流,他的嘆息因“窮年憂黎元”而一刻不曾停息,即使是在他自己的茅屋為秋風所破之際,依然想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種寧苦己身以利國利民的精神,何其偉大!因其難能,方顯可貴。人們在為杜甫詩歌所體現的偉大的思想內容而欽敬不已的時候,也為他詩歌藝術的集大成而嘆為觀止。
對于“詩圣”杜甫,諸家論杜皆推崇備至,如韓愈言:“有唐文物盛復全,名書史冊俱才賢。中間詩筆誰清新,屈指都無四五人。獨有工部稱全美,當日詩人無擬倫。筆追清風洗俗耳,心奪造化回陽春。”(《題杜子美墳》)李白贊其詩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蘇軾言:“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今人更認為老杜寫絕了唐詩,其詩歌的現實主義成就既是前無古人的,也是至今無來者的,高山仰止,獨步千古。
一、家庭熏陶及儒家思想的影響
杜甫出身于一個“奉儒守官”的家庭。祖父杜審言,曾官膳部員外郎,武則天時期的著名詩人。父杜閑,仕至奉天縣令。家庭的影響,使儒家思想在其頭腦中根深蒂固。儒家提倡士人要“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他無論達、窮皆心系天下,忠君愛民,始終懷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遠大抱負。“他對于國家、人民具有十分強烈的責任感,對現實生活有深邃洞察力,因而能夠極其敏銳地覺察到當時政治、社會中各種形式的隱患,代表著當時的‘社會良知’。他具有良知的真誠和勇氣,即憂患意識和批判精神。”
宋祁在《新唐書·杜甫傳》中曾言:“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數嘗寇亂,挺節無所汙。為歌詩,傷時橈弱,情不忘君,人憐其忠云。”此傳中說杜甫“好論天下事”,似有貶意,但在我們看來,這恰恰是杜甫優于其他詩人之處:之所以“好論”,是因為他胸中時時以“天下事”為念,即使在他生活凄苦萬狀的情況下,心中仍然想的是國運的艱難,甚至為之流涕,以至長夜難眠。心中所系,流于筆端,即是沉郁雄渾之詩歌。杜甫詩中所體現的忠君思想是發展變化的,是具有進步意義的正統儒家思想的外化。
清人葉燮曾說杜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原詩》)。詩歌從其沉積著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的內心深處涌出,又受特定時代環境的影響,基調上就以沉郁悲涼為主了。
二、時代變故和個人遭際的影響
杜甫的青年時代,和許多盛唐詩人一樣,都有過“裘馬輕狂”的漫游生活,也有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的萬丈豪情,表現了希望登上事業項峰的雄心壯志以及對前程萬里的樂觀和自信。
天寶五載,杜甫從東都赴長安,參加了奸相李林甫主持的招賢考試,結果是無一人被錄取,李林甫還以“野無遺賢”為由上表祝賀玄宗。考試成為一場騙局。這對自許甚高的杜甫是沉重的打擊,不得不困守長安,以求入仕機會。不久,他的父親就去世了,生活也變得困難起來。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艱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日子,為生計而奔走權門,為前程而干謁顯貴,然而一事無成,發出了“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的慨嘆。十年奔走于豪門的生涯,使杜甫熟知上層社會驕奢淫逸的現狀和黑暗政治的內幕;淪落下層飽經憂患,窮困潦倒的生活使他能深切地體會到處于社會下層的人養家糊口之不易,其《醉時歌》云:“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杜甫在關心人民疾苦的同時,也對上層社會進行揭露,如在《麗人行》中就直截了當地諷刺楊國忠兄妹驕縱荒淫的丑態;在《兵車行》中則指出了窮兵黷武所引起的“千村萬落生荊杞”的民不聊生的現狀,且以“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的詩句把批判的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這在唐代眾多詩人中是絕無僅有的。
天寶十四年,杜甫好不容易才謀得了個小官。在赴奉先探家的路上,經過驪山,與華清宮里尋歡作樂的玄宗貴妃僅一墻之隔。十年來困守長安的憂憤被眼前情景觸發,到家后“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心潮難平的詩人于是提筆寫下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發出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千古浩嘆,觸目驚心地展示了貧富之間的尖銳對立,預示了一觸即發的政治危機,傾瀉出詩人無比深廣的憂憤,這時杜甫的詩歌創作已形成自己沉郁頓挫的特色。
如果說困居長安十年還只是他把個人命運與國家衰敗的命運相連結的開始,那么,“安史之亂”的爆發,則是他把身世之悲與家國之痛高度融合的時期。他把親身體驗的一切兵災禍亂、政治風波都和家庭的悲歡離合融合在一起,他對自己貧病潦倒的哀嘆都與國家盛衰的深刻思考結合在一起,這樣飽含血淚的詩史只能出自懷有“古圣人之心”的詩人之手。
在“國破山河在”之際,他寫下了著名的《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國恨家愁,使他的頭發都變白了。在“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之時,他寫下了著名的《登岳陽樓》,“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眼望著關山,天下到處兵荒馬亂,詩人倚定了闌干,北望長安,不禁涕泗滂沱,聲淚俱下了。
杜甫既體驗了大唐盛世的繁華,又親歷了安史之亂的蕭條。可以說國家的不幸成了詩家的大幸,而詩人個人的不幸又成為詩史的大幸。他困頓漂泊、體弱多病、知交零落,又值國家多難、烽煙不息、生靈涂炭——在這樣的情境中,詩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書寫,又有太多的故國之思、傷時之念、身世飄零之感需要抒發。困居長安十載,定居蜀中五年,滯留漂泊又五載,杜甫有太多太多的時間進行詩歌的創作與創新。
唐詩到杜甫是一大轉變,題材轉向寫時事、寫底層百姓的生活。杜甫旅居夔州時創作了《秋興》八首,“這八首詩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正如一個大型抒情樂曲有八個樂章一樣。這個抒情曲以憂念國家興衰的愛國思想為主題,以‘每依北斗望京華’為核心,以夔府的秋日蕭瑟,詩人的暮年多病、身世飄零,特別是關切祖國安危的沉重心情作為基調。”這組詩的意境闊大深邃,悲壯蒼涼,充分體現了杜詩沉郁頓挫的風格,前人說它是詩人“一生心神結聚之所作”,頗為有理。
站在盛唐詩歌巔峰之上的杜甫,為中國的人文精神樹立了憂國憂民的百世楷模,為中國的詩歌藝術樹立了沉雄博大的最高標準。杜甫的詩作如長河激浪,深潭照物,映現出一代河山的風云、生靈的狀貌,它們如鐘如鼓回響在中華歷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