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是一位詩人,解讀詩人的回憶性散文就要分析出一種詩意的狂想和浪漫。因為,對于詩人來說,生活就是無數個被詩化的意象。
詩人在童年的影像回憶中,有意識地把苦難意象的物質性與精神性并舉,甚至形成一種對話模式。其實這有一點像現代心理學當中的意象對話,即通過一種心理安慰來克服有關苦難以及生存障礙的記憶。
我們知道,《我的第一本書》創作背景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時的中國農村貧窮、饑餓、寒冷,而寒冷與其說是物理意義上的,還不如理解為牛漢對兒童時期貧窮、饑餓經歷的心理圖解。因為苦難和天氣并不存在著絕對的關聯。
文章中的第一段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我的童年沒有幽默,只有從荒寒的大自然感應到一點生命最初的歡樂和夢幻。”理解這句話我們要從兩個方面入手:第一,童年時期的牛漢,并沒有幽默概念,如果單純是指無食物可以飽腹、無衣物可以御寒,我們大可以追究其用詞不當之嫌。那么,作者為何要用“幽默”一詞呢?我們把語義還原,幽默是指某事物所具有的荒謬荒唐的、出人意料的、而就表現方式上又是含蓄或令人回味深長的特征。而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成年牛漢的回憶當中,就是社會、大自然對美好童年一詞荒唐的捉弄,它破壞了兒童時期應有的溫馨記憶,這個“幽默”滿是黑色,牛漢在此說“沒有幽默”是對童年生活中的苦難無意識進行成人式的懺悔和反思。第二,“生命最初的歡樂和夢幻”則是真實的童年印象,作為一個孩童,還不會承擔過多的社會責任——包括抵御饑餓和寒冷。兒童的天性會使牛漢在苦難的夾縫中來展現兒童天真、淘氣、游戲的一面。因此,這句話,實際上是成年牛漢和童年牛漢兩種身份的并舉:一是滿含社會責任的批判,二是童年的滿心溫情。
書在文中實際上是成年牛漢童年記憶的精神寄托和刻意詩化。文章的題目雖然是《我的第一本書》,但我們還要注意區分:我對書的第一印象與我的第一本書。
我對書的第一印象,實際上來源于在北大旁聽過的父親,文中寫到:“父親在北京大學旁聽過,大革命失敗后返回故鄉,帶回一箱子書和一大麻袋紅薯。書和紅薯在我們村里都是稀奇東西。”我們又可以作兩種對比:北京大學精神高昂的氣息與村里“荒寒的大自然”的對比;書的精神象征性與紅薯的物質象征性的對比。但這里,是否存在孰重孰輕的分別呢?答案是否定的。首先,父親這個北大旁聽生在荒寒的農村受到了應有的肯定和尊重,并因為父親的“知書識禮”可以使淘氣的小牛漢免于挨打(看在你那知書識禮的父親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手板了),這是村莊對精神世界的一種接受;其次,牛漢刻意將“書”和“紅薯”并舉,而這兩樣在村子里都是“稀奇東西”,它們的“稀奇性”在于前者是精神意義的糧食,后者是物質意義的糧食,而這兩者在養活生命的度量上都不可或缺。“書”在這里是兒童奇思妙想的寄托——“我不認字,只認畫”。“紅薯”則是苦難記憶中對人們空蕩蕩的腸胃的安慰。因此,“書”與“紅薯”在生命的天平上達到了一種詩意的均衡。
而我的第一本書,體現出求知過程中的“撕裂”和“修補”過程。第一本書的出場是這樣的“簡直是一團紙。書是攔腰斷的,只有下半部分,沒有封面,沒有頭尾。”其實這已經不能算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書了。何以如此?貧窮與苦難。兒時的伙伴——喬元貞,因為家里買不起書,而沒有書就上不成學。所以出于友誼和兒童那毫無瑕疵的心靈那同情的本能,牛漢對喬元貞進行了知識的共享與平分。這種分享,感動了讀者,感動了父親,也使父親意識到村莊教育的艱難與困境。于是他花一個晚上的時間,巧妙地將兩半截書進行修補和復原。這次的修補使牛漢擁有了生平的“第一本書”,喬元貞有了生平“唯一的一本書”。雖然這兩個有“出息”的孩子最終結局不一樣,但在充滿辛酸苦難記憶的童年感受到了一種親情、友情的力量,使苦難在心靈中造成的“撕裂”得到一次復原。
前文已經強調過,牛漢的詩人身份。作為一個詩人,牛漢深知書是生命重量以藝術方式呈現的途徑。縱觀全文,牛漢總在詩人與非詩人兩種身份中不斷出入,苦難是客觀的,生命需要“紅薯”的養活,同時又不停地將苦難中的一切詩化,諸如兒童時期那個看曬小麥時的場景,“新打的小麥經陽光曬透發出甜蜜蜜的味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催夢”。在這金黃的童年夢幻中,鋪墊了有關書的傳奇和對苦難創傷的修補。與書有關的友誼、求學、親情這些生命的養料都如同紅薯一樣消解了苦難,書的魔力也就再次得到驗證:它是生命的源頭,也是知識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