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長恨歌》的主題,歷來就見仁見智,莫衷一是。或曰諷喻,即諷刺唐明皇的荒淫誤國;或曰愛情,即歌頌李楊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或曰愛情加諷喻雙重主題。我們認為,《長恨歌》的主題應是人類對美好情感無法把握的無限遺憾。具體理由如下:
一、從詩歌創作的背景看
首先,《長恨歌》創作的社會背景看。唐代中葉以后,隨著商業經濟的發展,市民階層逐漸興起,他們追求感官享受,張揚個體價值,致使當時的社會風尚和創作潮流出現了一種歌唱愛情、贊美忠貞的思想傾向。當時描寫男女間風流韻事的幾部傳奇的代表作品,諸如蔣防的《霍小玉傳》、元稹的《會真記》和白行簡的《女媧傳》等便是證明。這種偏重多情的傳奇創作潮流,與白居易“詩者:根情,苗言……”(《與元九書》)的重情心理相激蕩,應是成就《長恨歌》的主要原因。正如清人趙翼所說:“蓋其(白居易)得名,在《長恨歌》一篇,其事本易傳,以易傳之事,為絕妙之辭,有聲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學士,既嘆為不可及;婦人女子,亦喜聞而樂通之,是以不脛而走,傳遍天下。”其次,從創作的個人背景上看。據王拾遺先生研究,《長恨歌》寫于白居易完婚的前幾個月。白氏當時36歲,其晚婚的原因是,他在家鄉符離曾熱戀著一個名叫湘靈的美麗姑娘,由于種種原因,二人成眷屬。但他們的感情甚篤。有分手時白氏《潛別離》詩為證:“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分別后仍念念不忘:“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闌干獨自愁。”(《寄湘靈》)這種經歷,當是形成《長恨歌》的情感基礎,也與《長恨歌》的情感描寫極其相似。黑格爾說:“人們總是很容易把我們熟悉的東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變了古人。”此言不虛。
二、從人物刻畫上看
唐明皇、楊貴妃是《長恨歌》所描寫的主要人物。在對楊貴妃形象的刻畫上,作者沒有把楊貴妃作為“禍水”去鞭撻,而是突破了歷史事實的束縛,力圖將她塑造成一個忠于愛情而又美玉無暇的絕代佳人形象。在容貌方面,無論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的直接描寫,還是通過唐明皇對楊貴妃的尋覓之真情、迷戀之深情、離別之苦情、相思之深情的側面烘托,楊妃都是美麗、迷人的。在忠貞方面,《長恨歌》無論是“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的肖像勾勒,“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的動作刻畫,還是“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語言表述,楊妃的德貌躍然紙上。總之,在《長恨歌》中,楊貴妃就是美的化身,唐明皇就是美的忠實追求者,而當這種美突然失去、永不再現的時候,相互愛慕的雙方,尤其是唐明皇的遺憾是不言而喻的。
三、從作品結構上看
首先,從詩歌題目和結尾上看。《長恨歌》這一題目的中心詞當是一個“恨”字,而結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中心也在一個“恨”字,根據白居易“首章標其目,卒章顯其意”的創作風格,我們不難發現,此“恨”應當為那種美好感情無法把握的無限遺憾的意思。其次,從作品正文的結構上看,詩歌可分為三大部分。從“漢皇重色思傾國”到“盡日君王看不足”為第一部分,從“漁陽鼙鼓動地來”到“魂魄不曾來入夢”為第二部分,從“臨邛道士鴻都客”到“此恨綿綿無絕期”為第三部分,三個部分是一個有機統一體。通覽全文,我們不難發現,第一部分不是諷刺荒淫,應是為下文寫“恨”所作的鋪墊。第二部分展示了唐明皇的“長恨”由產生,到發展,再到一發不可收的心路歷程,在由極樂到極悲的巨大反差中,“長恨”的主題得以初步體現。又因作者在這方面有過切身體驗,所以產生了動人心魄的悲劇力量。第三部分寫李、楊愛情進一步發展。一方面相互思念已達癡迷境地,另一方面囿于天上人間的隔閡而難以如愿,在暗示“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愿望的同時,進而揭示出因美好感情無法把握而無限遺憾的詩歌主題。
四、從作者對史實的處理態度上看
魯迅先生曾說:“藝術上的真實非即歷史上的真實”。在藝術創作中,作家在不違背基本的歷史史實的前提下,對題材完全有取舍、改造、生發的自由。《長恨歌》作為藝術品,它也是在史實和傳說的基礎上,經過選擇、概括、想象和虛構而成的,其主人公和故事情節已非歷史原形,在融入了作者的審美情趣和生活體驗的同時,也賦予其一定的典型意義。據說,歷史上的楊貴妃原是一個胖美人,而在白居易的筆下卻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時尚美人的代表。再比如,作品只用“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兩句,虛寫了楊貴妃入宮前曾是壽王妃的生活經歷,也不寫她與安祿山的曖昧關系等等,回避這些不合禮教規范的行為,其目的不言而喻。弗洛伊德認為,得不到滿足的愿望是幻想的驅動力,而詩人所致力的正是創造一個想象的世界。
五、從作者對《長恨歌》的評價上看
首先,白居易在自編詩集時曾把作品劃分為“諷喻”“閑適”“感傷”“雜律”四類,《長恨歌》恰恰被劃入了“感傷詩”,而沒有列入“諷喻詩”。在探討詩歌主題的時候,作者的這一行為不容忽視。其次,白氏在《編輯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十二》中說“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將《長恨歌》與《秦中吟》對舉,說明二者在內容和風格上是有區別的。如果說“正聲”即《詩經》所開創的風雅比興的美刺精神,那么“風情”應是男女之間至純至美的愛慕之情。還有,白居易對《長恨歌》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會兒,他把《長恨歌》放在與《秦中吟》同等重要的地位,說“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自鳴得意;一會兒,又說“時之所重,仆之所輕”。這種既喜愛又輕視的矛盾態度,根源于封建士大夫的雙重人格,是傳統文化虛偽性的一面在白氏思想中的表現,這也恰恰說明《長恨歌》的主題根本不是諷喻,而是“風情”,作者旨在表達的是人類對美好情感無法把握的無限遺憾。
總之,我們分析任何詩歌,都應從時代背景,作者的生活閱歷、性格特征,以及作品本身的實際出發,在全面系統的考察中得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