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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談古典詩歌分析基礎:意脈·意境篇

2012-04-29 00:00:00孫紹振
現代語文(教學研究) 2012年9期

我們都知道在詩歌中出現的意象并不是單獨的,而是群落性的、整體性的。意象的整體之美,并不是意象的總和,而是意象群落之間的有機構成。有機結構的功能大于要素之和,故意象之美不等于意境之美。光是某個意象內涵精致,只是局部的美,并不一定能夠保證整體和諧。意象之美離開了整體,不但可能支離破碎,而且可能破壞整體和諧。苦吟派,“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其失在于滿足于個別句子精彩,與其它詩句缺乏內在融通。賈島著名的詩句“鳥宿池邊樹,僧推(敲)月下門”,固然精致,但是,和接下去的“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就顯得不夠統一。原因在于,前后意象在情致上不統一。“過橋分野色”中的“過橋”是動態,視野很廣闊,與“鳥宿池樹,僧推月門”之寧靜歸來不但缺乏聯系,而且相互矛盾。至于“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則完全是不準備付諸實踐的直白,與此前個體的寧靜默會的意味也不一致。

經典詩作,往往在這方面經得起推敲,原因在于,在意象群落之間,表面上意象若斷若續,實質上有潛在的“意脈”,故象斷意連,高度統一,構成中國古典詩論所津津樂道的“意境”。

意境美的特點就是:第一,整體的美;第二,含蓄的美,意在境中,情景交融,融情入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如司空圖所說:“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就是潛在的隱性的言外之意,意境的精彩往往存在于語言不可窮盡的空白中。

意脈是隱性的,意境是潛在的,風格是婉約的,直接抒發出來的豪情壯志不屬于意境。不管是《離騷》那樣的直接抒情,還是政治抒情,像王昌齡的“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還有像唐詩中的歌行體,大量的直接抒情,都與西方浪漫主義詩歌“強烈的感情的自然流瀉”同調,不以意境的潛在性取勝,不屬于意境范疇。

意境以潛隱、和諧統一為特點,其表現形態是多樣的,在中國古典詩歌中,至少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最常見的,有統一的情感脈絡貫穿其間。

有了統一的意脈,意象群落就成為一種有機的結構,意脈貫穿首尾,意象與意象具有某種線性的相關性,在性質和量度上精密地相應,以開合、正反、因果的邏輯構成完整的統一體。意象與意象之間內在情致的脈絡,隱秘而深邃,古典詩歌分析之所以有難度,就因為其潛隱性。

絕句最擅長于表現詩人情緒的瞬間轉換,但是,這種轉換的意脈乃是在文字以外的,如杜牧的《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憑直覺判斷,一望而知,最后一句“霜葉紅于二月花”最精彩,因為這個比喻出奇制勝,屬于朱自清先生所提出的“遠取譬”。遠取,相對于近取,這里是雙重的遠。第一,是葉子比花紅,第二,是秋葉比春花艷,都不僅僅是物理上的遠,而且是心理上的遠。從心理上來說,越遠越新穎,雙重的遠取,構成雙重的新異,觸動讀者的審美驚異。但是,光是分析到此,還只是意象之美。其分析的難度在于,以局部為索引,總括整體。如果沒有前面三句的鋪墊,則此首詩還是構不成整體的意境。開頭兩句:“遠上寒山,白云生處”,意象都是大遠景,情感隨目光向遠處延伸,越是遙遠,越是有凝神觀照之美,而后面兩句,恰恰相反。轉折點在第三句,本來是一邊行車一邊從容觀賞,突然車子停了下來,也就是停止了遠方白云深處的凝神,轉向近處——車邊、身邊的楓林。視線的轉移,顯示楓林之美超過了遠方白云深處之美,心靈觸發了一種震驚,而震驚的原因又是色彩之鮮艷,超過春花。意象的前后對比,情致的前后轉換,完成于一瞬間。“霜葉紅于二月花”正是這個意脈的高潮,使得意境在前后對比中完成統一。

在唐詩絕句中,關鍵就在于這種瞬間的情致轉換的潛隱性。在情致轉換上不夠潛隱,就會影響意境的圓融。

王昌齡的絕句,后代對其評論甚高,胡應麟在《詩藪》中說:“七言絕以太白、江寧為主。”明代詩人李攀龍曾經推崇其《出塞》(其一)為唐詩七絕的“壓卷”之作,贊成此說的評點著作不在少數,但是也有人“不服”。說出道理來的是胡震亨《唐音癸簽》:“發端雖奇,而后勁尚屬中駟。”意思是后面兩句是發議論,不如前面兩句圓融,只能是中等水平。(明)孫鑛《唐詩品》,都為“后二句不太直乎?……‘但使’、‘不教’四字,既露且率,無高致。”批評王昌齡這兩句集中在直露上,直露與意境的蘊藉、含蓄不相容。前面兩句還是比較蘊藉的,意味是婉約的,而后面兩句則太過直白,直白的豪邁很難與意境的潛隱相容。

王昌齡《出塞》有兩首,這是第一首,備受稱道。其第二首在意境上不但大大高出這一首,就是拿到歷代詩評家推崇的“壓卷”之作中去,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不解的是,千年來,詩話家卻從未論及,這不能不給人以咄咄怪事的感覺。因而,特別有必要提出來探究一下。原詩是這樣的:

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

城頭鐵鼓聲猶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此首詩以四句之短而能正面著筆寫戰事,紅馬、玉鞍、沙場、月寒、金刀、鮮血、城頭、鼓聲,不過是八個意象,寫浴血英雄豪情,卻以無聲微妙之意脈,構成統一的意境,功力在于:

第一,情緒上高度集中,雖然正面寫戰爭,但把焦點放在血戰之將結束尚未完全結束之際。

先寫戰前的準備:不直接寫心情,寫備馬的意象。騮馬,黑鬃黑尾的紅馬,配上的鞍,

質地是玉的,戰爭是血腥的。但是,毫無血腥的預期,卻一味醉心于戰馬之美,潛在的意味是表現壯心之雄。接下去如果寫戰爭過程,剩下的三行是不夠用的。詩人巧妙地跳過正面搏擊過程,把焦點放在火熱的搏斗以后,寫戰后的回味,為什么呢?

第二,與血腥的戰事必須拉開距離,把情致放在回味中,一如王翰放在醉臥沙場預想之中,都是為了拉開時間距離,拉開空間距離,拉開人身距離(如放在妻子的夢中),都有利于超越實用價值(如死亡、傷痛),進入審美的想象,讓情感獲得自由,這是唐代詩人慣用的法門。但是,王昌齡的精致還在于;把血腥的搏斗放在回憶之中,卻不拉開太大的距離;把血腥放在戰事基本結束,而又未完全結束之際。意脈聚焦在戰罷而突然發現未罷的一念之中,立意的關鍵是猝然回味。在一剎那間凝聚多重體驗。

第三,從視覺來說,月色照耀沙場,不但提示從白天到夜晚戰事持續之長,而且暗示戰情之酣,酣到忘記了時間,戰罷方才猛省。而這種省悟,又不僅僅因月之光,而且因月之“寒”,因觸覺之寒而注意到視覺之光,觸覺感突然變為時間感。近身搏斗的酣熱,轉化為空曠寒冷,這就是元人楊載所謂的“反接”,這就意味著,精神高度集中,忘記了生死,忽略了戰場血腥的感知,甚至是自我的感知,這種“忘我”的境界,就是詩人用“寒”字暗示出來的。這個“寒”字的好處還在于,這是意脈突然的變化,戰斗方殷,生死存亡,無暇顧及,戰事結束方才發現,這既是一種剎那的自我召回,是瞬間的享受,也是意脈的轉折。

第四,在意脈的節奏上,與兇險的緊張相對照,這是輕松的緩和,隱含著勝利者的欣慰和自得。全詩的詩眼,就是“戰罷”兩個字。從情緒上講,戰罷沙場的緩和,不同于通常的緩和,是一種尚未完全緩和的緩和。以聽覺提示,戰鼓之聲未絕,說明總體是“戰罷”了,但是局部,戰鼓還在激響。這種戰事尾聲之感,并不限于遠方的城頭,而且還能貼近到身邊來:“匣里金刀血未干。”意脈進入回憶的喚醒,血腥就在瞬息之前。誰的血?當然是敵人的。對于勝利者,這是一種享受,其內心的享受是無聲的,默默體悟的。當然城頭的鼓是有聲的,正是激發享受的原因,有聲與無聲,喜悅是雙重的,但是,都是獨自的,甚至是秘密的。金刀在匣里,剛剛放進去,只有自己知道。喜悅只有自己知道才精彩,大叫大喊地歡呼,感嘆:不管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還是“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豪壯,都不屬于意境的范疇了。

第五,詩人所用的意象可謂精雕細刻。騮馬飾以白玉,紅黑色馬,配以白色,顯其豪華壯美。但是,一般戰馬,大都是鐵馬,所謂鐵馬金戈。這里,可是玉馬,是不是太貴重了?正是盛唐氣象,立意之奇,還在于接下來是“鐵鼓”。這個字練得驚人。通常,詩化的戰場上,大都是“金鼓”。金鼓齊鳴,以金玉之質,表精神高貴,而鐵鼓與玉鞍相配,則另有一番意味。超越了金鼓,意氣風發中,帶一點粗獷,甚至野性,與戰事的兇險相關。更出奇的,是金刀。金,貴金屬,代表榮華富貴,卻讓它帶上鮮血。這些超越常規的意象組合,并不是俄國形式主義者所說的單個詞語的陌生化效果,而是潛在于一系列的詞語之間的錯位。這種層層疊加的錯位,構成豪邁意氣或某種意脈,表現出剎那間的英雄心態。

第六,詩人的全部意脈,集中在一個轉折點:就外部世界來說,從不覺月寒而突感月寒,從以為戰罷而感到尚未罷;就內部感受來說,從忘我到喚醒自我,從勝利的自豪到血腥的體悟,這些情感活動,都是隱秘的、微妙的、剎那交錯的。而表現這種心靈瞬間的狀態,正是絕句的特殊優長;表現剎那間的心靈震顫,恰恰是絕句不同于古風的地方。

“推敲”:以句為準還是以全詩為準?

中國詩話傳統講究煉字,為一個字的優劣,打上近千年的筆墨官司,這在西方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在中國這卻是司空見慣尋常之事,最有名的要算賈島的《題李凝幽居》,為了其中是“推”字還是“敲”字好,至今爭論不休,不但成為一宗未了的公案,而且“推敲”成為現代漢語中的常用詞。此事最早見于(唐)劉禹錫(772~842)《劉賓客嘉話錄》:

島初赴舉京師,一日于驢上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始欲著“推”字,又欲著“敲”字,練之未定,遂于驢上吟哦,時時引手作推敲之勢。時韓愈吏部權京兆,島不覺沖至第三節,左右擁之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云云。韓立馬良久,謂島曰:“作‘敲’字佳矣!”遂與并轡而歸,留連論詩,與為布衣之交。自此名著。

以后,五代何光遠《鑒誡錄》等書,轉輾抄錄:據《陳一琴聚訟詩話詞輯評》此則,又見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十一引錄《唐宋遺史》、黃朝英《緗素雜記》、計有功(1126年前后在世)《唐詩紀事》卷四十、黃徹《石溪詩話》卷四,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五,文字有增減,本事則同。

一千多年來,推敲的典故,膾炙人口。韓愈當時,是京兆尹,也就是首都的行政長官,他又是大詩人、大散文家,他的說法很權威,日后幾乎成了定論。但是為什么“敲”字就一定比“推”字好呢?至今沒有人從理論上加以說明。但是,朱光潛在《談文學·咬文嚼字》中提出異議:認為從寧靜的意境的和諧統一上看,倒應該是“推”字比較好一點。

古今人也都贊賞“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實這不僅是文字上的分別,同時也是意境上的分別。“推”固然顯得魯莽一點,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歸寺,門原來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須自掩自推,足見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和尚。在這冷寂的場合,他有興致出來步月,興盡而返,獨往獨來,自在無礙,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氣度。“敲”就顯得他拘禮些,也就顯得寺里有人應門。他仿佛是乘月夜訪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如果不是熱鬧場合,至少也有一些溫暖的人情。比較起來,“敲”的空氣沒有“推”的那么冷寂。就上句“鳥宿池邊樹”看來,“推”似乎比“敲”要調和些,“推”可以無聲,“敲”就不免剝啄有聲,驚起了宿鳥,打破了岑寂,也似乎頻添了攪擾。所以筆者很懷疑韓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稱賞的那么妥當。

朱氏仍用傳統的批評方法,雖然在觀點上有新見,但在方法上仍然是估測性強于分析性。其實以感覺要素的結構功能來解釋,應該是“敲”字比較好,因為“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二者都屬于視覺,而改成“僧敲月下門”后就成為視覺和聽覺要素的結構。一般來說在感覺的內在構成中,如果其它條件相同,異類的要素結構產生更大的功能。從實際鑒賞過程中來看,如果是“推”字,可能是本寺和尚歸來,與鳥宿樹上的暗示大體契合,如果是“敲”則肯定是外來的行腳僧,于意境上也是契合的。“敲”字的好處勝過“推”字在于它強調了一種聽覺信息,由視覺信息和聽覺信息形成的結構的功能更大。兩句詩所營造的氛圍,是無聲的、靜寂的,如果是“推”,則寧靜到極點,可能有點單調。“敲”字的好處在于在這個靜寂的境界里敲出了一點聲音,用精致的聽覺(輕輕地敲,而不是擂)打破了一點靜寂,反襯出這個境界更靜。[1]

這種詩的境界,其實質是想象性的,而不是散文那樣寫實的。有些讀解者,在這一點上忽略了,提出一些可以說是“外行”的問題。例如:這兩句詩,粗看有些費解,其實,難道詩人連夜晚宿在池邊的樹上的鳥都能看到嗎?其實,這正見出詩人構思之巧,有心之苦。正由于月光皎潔,萬籟俱寂,因此老僧(或許即指作者)一陣輕微的敲門之聲,就驚動了宿鳥,或是引起鳥兒一陣不安的噪動,或是鳥從窩中飛出轉了個圈,又棲宿巢中了。作者抓住了這一瞬即逝的現象,來刻畫環境之幽靜,響中寓靜,有出人意料之勝。倘用“推”字,當然沒有這樣的藝術效果了。[2]

作者的感覺(以有聲襯托無聲)雖然沒有錯誤,但是,理論上卻混淆了散文和詩歌的區別。散文是寫實的,具體到有時間、地點、條件、人稱的。詩中所寫景象(鳥宿)并不一定為作者所見,而是想象的、概括的、沒有人稱的,是誰看到的,還是作者想到的(用臺灣詩人所說的,就是靈視),在詩歌中,是沒有必要交代的,交代了,反而煞風景。僧推月下門,究竟是什么僧,是老僧還是年青的僧,是作者自謂,還是即興描述,把想象的空間是留給讀者是詩的審美規范之一。但是,讀者的想象,又不能完全脫離詩人提供的文本。不能因為詩中有“鳥宿”二字,就可以自由地想象,鳥不但宿了,睡了,而且飛了,不但飛了,而且叫了,因為有這種叫聲才襯托出幽居的靜。這不但是過度闡釋,而且是多此一舉,因為詩中早本來就有敲字的音響效果,反襯出幽居的寧靜,不用再憑空捏造出宿鳥驚飛而鳴的景象來。詩的想象,只能從文本中整體的提示激發的,超越文本的添枝加葉,只能是畫蛇添足。其實,這與王維《鳥鳴澗》中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是同樣的意境。整個大山,一片寂靜,寂靜到只有一只鳥在山谷里鳴叫,都聽得很真切。而且這只鳥之所以叫起來,通常應該是被聲音驚醒的,而在這里,卻不是,它是被月光的變化驚醒的。月光的變化是沒有聲音的,光和影的變化居然能把鳥驚醒,說明是多么的寧靜,而且這無聲的寧靜又統一了視覺和聽覺的整體有機感,把視覺和聽覺水乳交融地結合起來成為和諧的整體。每一個元素,都相互補充,相互滲透,相互不可缺少。一如前面的“人閑桂花落”,桂花落下來,這是視覺形象,同時也是靜的聽覺。因為,桂花很小,心靈不寧靜,是不會感覺得到的。這里的靜就不僅僅是聽覺的表層的靜,而且是心理的深層的寧。只有這樣寧靜的內心,才能感受到月光變化和小鳥的驚叫的因果關系。

在表面上,寫的是客觀景物的特點,實質上,表現的是內心的寧靜統一了外部世界的寧靜,這樣的內外統一,就是意境的表現。

這里的意境,就是同時駕馭兩種以上的感覺交流的效果,把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感覺交織起來就形成了一種感覺“場”,這種“場”是不在字面上的,權德輿和劉禹錫有“境在象外”之說,翻譯成我的話,就是“場在言外”。

毛澤東的《憶秦娥·婁山關》也是這樣,不過略有不同。上闋主要是以單純的視覺襯出清晰的聽覺:“長空雁叫霜晨月”,看得見的,只有發光的月亮和月光照著的霜,其它的一概略而不計;聽覺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天上大雁的叫聲,聽覺清晰和視覺朦朧之間的反襯出進攻前陣地上是多么寧靜,而在進攻的過程中視覺幾乎完全關閉了,卻只有聽覺在起作用:“馬蹄聲碎,喇叭聲咽。”只寫聲音,不寫形狀,視覺一概省略。寫勝利,則相反,不寫聲音,只寫形狀:“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所有的聽覺一律關閉。這和“推敲”故事中的視覺和聽覺滲透構成交融不同,這里是視覺的聽覺的交替,形成了一種“場”(境)的效果,同樣是有機的、水乳交融的、不可分割的兩種感覺的結構,或者叫做視覺和聽覺“場”。(境)的功能,不僅補充了被省略的,而且深化了情志:戰爭雖然是殘酷的,但又是壯美的。

總之,“敲”字因為構成了視聽的交融,因而,比“推”字好。

如果這一點能夠得到認可,仍然潛藏著矛盾。我們用來說明“敲”字好的理論,是整體的有機性。但是,這里的“整體”卻僅僅是一首詩中的兩句,把它當作一個獨立的單位,從整體中分離出來,是可以的。但是,這只是一個次整體,或者亞整體。從整首詩來說,這兩句只是一個局部,它的結構,它的場,是不是融入了更大的整體,更大的結構呢?如果是,則這首詩還有更高的意境,有待分析,如果不是,則這首從整體來說,并不完美,應該是有缺陷的,只是局部的句子精彩而已。

這樣,就不能不回過頭來重新分析整首詩作。賈島的原詩的題目是《題李凝幽居》,全詩是這樣的: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幽居,作為動詞,就是隱居,作為名詞,就是隱居之所。第一聯,從視覺上,寫幽居的特點,沒有鄰居,似乎不算精彩。全詩沒有點到“幽”字上去,但是,在第一聯中,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個是“閑”。一般寫幽(居),從視覺著眼,寫其遠(幽遠);從聽覺上來說,是靜(幽靜)。這些都是五官可感的,比較容易構成意象。但是,這里的第一句卻用了一個五官不可感的字:“閑”(幽閑、悠閑)。這個“閑”字和“幽”字的關系,不可放過,因為它和后面的意境,感覺的場有關系。

第二句就把“幽”和“閑”的特點感覺化了:“草徑入荒園”。這個“草”,是路面的草,還是路邊的“草”,如果是在散文里,很值得推敲,但是,在詩歌里,想象的彈性比較大,不必拘泥,大致提供了一種荒草之路的意象。這既是“幽”,又是“閑”的結果。因為“幽”,故少人跡,因為“閑”,故幽居者并不在意鄰并之少,草徑之荒。如果,把這個“幽”中之“閑”作為全詩意境的核心,則對于“推敲”二字的優劣可以進入更深層次的分析。“僧敲月下門”中的“僧”,可能是外來的和尚,敲門的確襯托出了幽靜,但是,不見得“閑”,若是本寺的和尚,當然可能是“推”。還有個不可忽略的字眼:“月下”。回來晚了,也不著急,沒有猛擂,說明是很“閑”的心情,僧“敲”月下門,就可能沒有這么“閑”了。僧“推”月下門,則比較符合詩人要形容的幽居的“幽”的境界和心情。以“閑”的意脈而論,把前后兩聯統一起來看,而不是單單從兩句來看,韓愈的“敲字佳矣”,似乎不一定是定論,還有討論的余地。

關鍵是下面還有四句。“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可回避,因為有詩話家認為這兩句更為精彩。(明)胡應麟(1551—1602),《詩數》內編卷四說:

“晚唐有一首之中,世共傳其一聯,而其所不傳反過之者。……如賈島‘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雖幽奇,氣格故不如‘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也。”

這個見解是很奇特的,但是,千年來,這兩句的含義,還沒有十分確切的解釋。當代《唐詩鑒賞詞典》中說:“是寫回歸路上所見。過橋是色彩斑斕的原野。”但是,從原詩中(“分野色”)似乎看不出任何“斑斕”的色彩。問題出在“分野”這兩個字究竟怎么解釋,因為光是從字面上來摳,是比較費解的。從上下文來看,應該是描述地形地物的,現代詞書上說是“江河分水嶺位于同一水系的兩條河流之間的較高的陸地區域”,簡單地說,就是河之間的地區。從上下文中來看“分野”和“過橋”聯系在一起,像是河之間的意思。“過橋分野色”當是過了橋就更顯出分出不同的山野之色。這好像沒有寫出什么特別的景精彩來,至于“移石動云根”,云為石之根,盡顯其幽居之幽,但是,“移”字沒有來由,為什么為一個朋友的別墅題詩要寫到移動石頭上去,殊不可解。幸而這并不是惟一的解釋,在王維的《終南山》中是另外一個意思: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這里的“分野”是星象學上的名詞。鄭康成《周禮·保章氏》注:“古謂王者分國,上應列宿之位。九洲諸國之分域,于星有分。”里有國界的意思。聯系上下文,當是過了橋,或者是橋那邊,就是另一種分野,另一種星宿君臨之境界了。接下去“移石動云根”中“云根”兩字,很是險僻,顯示出苦吟派詩人煉字的功夫。石頭成了云的“根”,則云當為石的枝葉。但是,整句卻有點費解。可能是“移云動石根”之意。說的是,云霧漶漫飄移,好像石頭的根部都浮動起來似的,這是極寫視野之遼闊、環境之幽遠空靈。對于這一句,歷代詩評家是有爭議的。《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說:“‘僧敲’句因退之而傳,終不及若第三聯(按:即此兩句)幽活。”而《唐律消夏錄》卻說:“可惜五六句呆寫閑景。”一個說“幽活”,比千古佳句“推敲”還要“活”,而一個說它“呆”。[3]究竟,如何來理解呢?

從全詩統一的意境來看,“分野”寫遼闊,在天空覆蓋之下,像天空一樣遼闊,“云根”寫遼遠,云和石成為根和枝葉的關系,肯定不是近景,而是遠景。二者是比較和諧的。但是,與推敲句中的“月下門”與“鳥宿”的暗含的夜深光暗,有相矛盾之處。既然是月下,何來遼遠之視野?就是時間和空間轉換了,也和前面的寧靜、幽靜的意境不能交融。用古典詩話的話語來說,則是與上一聯缺乏“照應”,再加上“移石”與“動云根”之間的關系顯得生硬,表現出苦吟派詩人專注于煉字:“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題詩后》)。另一個詩人盧延讓形容自己《苦吟》:“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其失在于,專注于煉字工夫,卻不善于營造整體意境。故此兩句,“幽”則“幽”矣,“活”則未必。

最后兩句“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則是直接抒情,極言幽居之吸引力。自家只是暫時離去,改日當重來。詩的題目是《題李凝幽居》,應該不是一般的詩作,也許是應主人之請而作,也許是題寫在幽居的墻壁上的。說自己還要來的,把自己的意圖說得這么清楚,一覽無余,是不是場面上的客套話呢?說是定了日期來此隱居,是不是真的?很值得懷疑。事實上,賈島早年出家為僧,號無本。元和五年(810)冬,至長安,見到張籍。次年春,至洛陽,始謁韓愈。后還俗,屢舉進士不第。文宗時,因誹謗,貶長江(今四川蓬溪)主簿。開成五年(840),遷普州司倉參軍。武宗會昌三年(843),在普州去世。從他的經歷來看,這可能是一句不準備兌現的客套話。正是因為客套話,就不是很真誠,因而也就軟弱無力。

如果這個論斷沒有太大的錯誤,那么,韓愈的說法只是限于在兩句之間,一旦拿到整首詩歌的中去,可靠性就很有限。朱光潛先生在上述同篇文章注意到“問題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個比較恰當,而在哪一種境界是他當時所要說的而且與全詩調和的。”但是,朱光潛先生在具體分析中,恰恰忽略了全詩各句之間是否“調和”,他似乎都忽略了這首詩歌,本身的缺點就是沒有能夠構成統一的、貫穿全篇的意境。

意境之美,并不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全部精華所在。王昌齡《出塞》之一,之所以引起爭議,就是因為它的后面兩句把豪情直截了當地抒發出來了。王昌齡的絕句,被贊為唐人第一,其實是須要分析的。他有時直抒豪情的詩句,并不是絕句之所長。如《從軍行》: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樣的英雄語,固然充滿了盛唐氣象,但是,以絕句這樣的短小的形式,作這樣直接抒情,是不能不顯得單薄的。至少不夠含蓄,一覽無余,缺乏鋪墊。最主要的是,缺乏絕句擅長的微妙的情緒瞬間轉換。想想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前前后后,有多少鋪墊,有多少跳躍,有多少矛盾,有多少曲折。這種直接抒情,以大起大落為宏大氣魄,不但不是絕句這樣精致的形式所能容納的,意境藝術,最忌直接抒發,一旦直接抒發出來,把話說明了,意境就消解了,或者轉化為另一種境界了。

這是我國古典詩歌的另一種藝術境界,至今我國的詩學還沒有給它一個命名,使之成為一種范疇。它不以意境的含蓄雋永,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特點,它所抒發的不是意境式的溫情,而是激情,它的感情近似于像鮑照所說的“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和華滋華斯的“強烈的感情的自然流瀉”亦有息息相通之處。其想象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關鍵在于其直接抒發的情感與理性拉開了距離,十七世紀的詩話家把它總結為“無理而妙”,如果意境以情景交融取勝,則這類詩風則可以說是“無理而妙”,其成就絕不亞于意境。我國古典詩論意境往往滿足于孤立地論述什么是意境,殊不知光是這樣正面說,是不夠的,只有同時說明,什么不是意境,才可能比較透徹。可惜現代詩學,對這一點沒有足夠的研究。這一點,下文將有詳述。我們還是先把絕句說透徹。

孤立的分析,有時難以深入,這時就用得上比較。有比較才能有鑒別,葉紹翁的《游園不值》因為有前承的詩作,提供了現成的可比性,有利于分析的深化。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你看這個人出訪友人,不穿普通鞋,而是木板鞋,這是詩人謝靈運典故。他在鞋底安兩個木齒,上山時去其前齒,下山時去其后齒,便于欣賞風景,說明他是很有文化修養的。“印蒼苔”,木屐壓在蒼苔上,我們還原一下:第一,蒼苔說明沒有什么人來,可以說是幽徑;第二,這個人很細心,憐惜蒼苔,就是憐惜這種寧靜的環境的心情。“小扣柴扉久不開”中“小扣”,是輕扣,“久不開”,不僅僅是很有耐心,而且很文雅,非常有修養。表面意象下面隱藏著的情意,第一個層次是,寧靜的心情的持續性。接下去,“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突然這種持續性被打破了,發現一枝紅杏,這是一個驚喜。這是情意的第二個層次,這個層次的精彩在于,那久扣的門,開不開,全忘記了,這是一枝紅杏的美的效果。第三個層次,驚喜還在于“春色滿園”,激動詩人的不僅是一枝紅杏的色彩,更在于想象中,滿院比眼前這一枝要精彩得多。這個“一枝”,乃是對詩人想象的觸動,引發了情致的轉換。最后,精彩還在于“關”字。“一枝”是說少,“滿園”是說多,“春色”是說豐富,“關”是說隱藏。但是,光憑這一枝,一剎那間,就讓詩人的感知變化了:少變成了多,隱藏變成了豐富,那就是說,由一朵紅杏這個意象的刺激。滿園春色已經藏不住了,朋友在不在無所謂了。情致的轉折,瞬間的情緒轉換,也就完成了意境的圓融。“一枝紅杏出墻來”,千年后,還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句。

“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浮。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

《游園不值》偷了陸游的“一枝紅杏出墻頭”,是盜版的比較好還是原版的比較好?盜版的比較好。當時因為沒有版權的法律,也有它的好處,可以修改別人的作品,越改越好。從今天看,有比較的對象同,而且是同類比較,有現成的可比性,可以直接進入分析,特別容易進入深層。

陸游的“平橋小陌”、“淡日穿云”,好像挺漂亮,但是,好像又不是很漂亮。因為這樣的意象群落在宋朝詩人那里是一般水準,作為一幅山水田園圖畫也缺乏特色,內含的情緒也同樣缺乏個性。如果就這么寫下去,難免顯得平庸。但是接下去兩句,就有點不同了。“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平橋小陌,淡日穿云,翠靄碧柳,美景本來是主體,一下子變成了背景,紅杏一枝變成了主體,它的好處是,楊柳再茂密、再美,也擋不住一枝紅杏,紅杏更美。精彩在于一枝紅杏,而不是數枝,數枝跟一枝有什么區別?一枝是剛剛有這么一點點,一枝有更大的沖擊性,一枝紅杏比之滿眼楊柳更動人。但是有一個缺點,問題是它本來就有茂密的楊柳了,本身就是“春色”了,這在內在邏輯,也就是意脈上有些問題,本來春天你就感覺到了,只是紅杏一出來墻,就覺得這個才是春色,楊柳再茂密也遮擋不住。這里的景色中,當然有詩人的心情的變化,但是,只是某種量的比較。少量的紅比滿眼的綠更動人。

葉紹翁的改作,比陸游的原作好在三個層次的反差:第一,開頭沒有楊柳,沒有平橋小陌,沒有浮云翠靄,沒有春天的任何信息,只有地上的蒼苔,發現紅杏,是突然發現的春色信息;第二,這個信息,只是一個看得見的有限信號,沖擊出想象中比之豐富得多的“滿園”的“春色”;第三,更重要的是,敲門良久,門還不開,突然發現一枝紅杏,驚喜之情轉移了關注的焦點,情緒反差更強烈,朋友的在與不在,門的開與不開,被遺忘了;第四,“關”門的“關”有了雙關的意義,增添了遮擋不住的意味,比之陸游的“遮不住”僅僅限于視覺內涵要豐富、精致得多。

象背后的意,因為是潛在的、隱性的,所以特別容易被忽略,有時學人雖然意識到象背后的意,但是,往往只注意到單個意象背后的意,就忽略了詩人意脈微妙的轉換。

舉一個稍微復雜點的例子——杜甫的《春夜喜雨》,都是常用語詞,一個生字都沒有。“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大白話:雨真好啊,一到春天就來了。記住,這是表層結構,看下去才可能知道它的好處。“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題目不要忘掉,“春夜喜雨”中春、夜、喜、雨這四個字都有用。一個字都沒浪費掉,這是分析什么呢?這個雨的特點。一般第一個層次是表層的,即這個雨是夜里的雨。其特點,第一是看不見的雨。看不見的雨怎么寫?——“隨風潛入夜”,看不見怎么樣感覺?——“潛入”,偷偷地來了。那你怎么知道?雖然看不見,我能感覺得到。“潤物細無聲”,這個雨的第二個特點是什么呢?“無聲”,沒有聲音啊。我們對雨的感知無非是眼睛和耳朵,眼睛看得見,耳朵聽得到。現在這個雨是夜里的細雨,既看不見,而且又聽不到,但是看不見的雨他也是感覺到它默默地來了;聽不見的,他感覺到它滲入地下根須,無聲之聲。你看這個杜甫,他心靈多么精致啊!那么關心那個雨細細地、從容地下,這時回過頭來看他的第一句:“好雨知時節”,大白話,這個雨真是好啊!這才能體悟到它情緒的份量。時間到了,春天來了,它就來了,為什么?這是個農業社會,況且兵荒馬亂,“戎馬關山北”,烽火連天啊!春雨乃是國計民生所系,春雨不來就餓死人的呀,所以,杜甫為這個雨,表層是雨的特點,看不見聽不見,深層是看不見聽不見我的心感覺到了一種默默的、無聲無息的欣慰。雨來了,一個人獨自欣慰。注意,一個人,默默的,看不見,閉著眼睛我也感到安慰。這雨真是美,春雨如油啊!讀懂這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就全懂了。然后“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這個雨下得很濃很密,一眼看下去整個田野上都是黑的,黑到田野上都有云啊。這寫的成都啊,平原啊,平原上才看得到云,云在地上。如果是山區,云在山上了。“白云生處有人家”,是吧?滿眼漆黑,有什么美?有什么好看?因為,雨下得濃密,下個不停。本來在漢語里黑和暗是聯系在一起的,寫一片滿眼烏黑的美,杜甫是很大膽的。但是,黑而不暗,就讓它黑得再漂亮一點,“江船火獨明”,有一點漁火,反襯著那個滿眼皆黑的、濃密的雨,讓它生動起來。一片漆黑,是大自然的恩賜,有一點漁火照耀,顯得有生氣,更令人安慰,這是景觀的明亮,也是獨自享受的心情的明亮。這就把春夜喜雨的“喜”的特點,點得相當有特點了。古典詩話上說,全文無一個喜字,可是喜卻滲透在通篇之中。這是一種在黑暗中默默的欣慰,無聲的獨享。不是那種“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廓酒旗風”的喜,也不是“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的喜,而是無聲無色的喜。但是,光是分析到這里,好像是意脈沒有變化了,沒有曲折了。但是,接下來,“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杜甫是懂得一點繪畫的,寫了許多關于繪畫的詩,他懂得暗色和亮色的對比。你不是看不見聽不見嗎?早上起來看,沒有雨了,黑暗一掃而空,滿眼是鮮艷的色彩,這是視覺的轉折。光說是花的色彩非常鮮艷,是不到位的。花的特點是濕漉漉的。用油畫的語言來說,不僅是鮮艷,而且有水淋淋的質感,其次,“花重錦官城”,不但有質感,而且給它一種量感。杜甫寫花的量感,也是拿手的:“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朵萬朵壓枝低。”這樣的花的質和量只有杜甫才能寫得出。但是光是花寫得好,還不算好,好在它在意脈中的突轉,它和昨夜的雨有什么關系呢?恰恰是那看不見聽不見的雨下的結果。昨天晚上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今天突然一個對比,這是景觀的對比,感知的對比,更是心情的內在的轉換。喜的意境盡在這樣的雙重轉換之中。

中國古典詩歌意境的微妙,是多樣的。意脈貫穿以情緒轉換取勝,也豐富多彩,有時,其妙處恰恰不在情致從靜態向動態的迅速轉換,而是相反,從動態向靜態轉換,如王昌齡的: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繚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意象群落的感性方面,是有變化的,從琵琶樂曲的聽覺意象,轉換到月亮的視覺意象。但是,精彩不在轉換,而在轉換是從動態心煩意亂,變成了一幅靜態的圖畫:高高秋月提示有一雙目光在持續注視,凝神。反復翻新關山離別的音樂,聽得心煩,突然在變成了對月亮的看得發呆,提示其思鄉情愫的取代,從心靈的動態到靜態的轉換。這種轉換,有一種持續感,是一種不結束的結束,正是這首詩意境所在。

這就是古典詩歌意境的第二種形態:不是以情緒的瞬間轉換取勝,而是相反,以情緒的潛在的持續性見長。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也是這樣: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詩中的意脈是一貫的,寫的是目送友人遠去。離別之情不但沒有結束,沒有轉換,恰恰相反,仍然沒有改變。這里的關鍵幾個字,第一是“孤帆”,這是目送的選擇性,盛唐之時,長江上可能千帆競發,并不只有友人之帆,但是,詩人只看見友人的,其它的似乎都不存在。第二是“遠影”,寫目送的持續性。從近的選擇,到遠的不變,表現目光的凝聚。第三是“碧空盡”,友人之帆,本在水上,卻說碧空盡,說明已經在天水交接之水平線,不可復睹,但是目光仍然凝聚。第四是“天際流”,明明友人之帆已經消失了,目光仍然不變在看著向遠方流去的江水。這說明,詩人看呆了。這有點像現今電影,空鏡頭不空,主觀性更強。以鏡頭之空,表現目光之呆,在這方面,唐詩似乎是拿手好戲。岑參的“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也是這樣的空鏡頭。

意境的第三種形態,則更為空靈。同為婉約的、潛隱的、和諧的、蘊藉的,王維的《辛夷塢》就有所不同: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里當然可以感到意境,感到意象之下的主觀意味的微妙,但卻似乎沒有線性的意脈,詩中點明“無人”,意脈應該是人的。但這里的意象群落是高度統一的,紅萼是鮮艷的,開在山中,本該有欣賞的目光賦予它情志價值的,卻沒有。然而,紅萼并不受“無人”的影響,兀自花開花落,生命自然運行,與人的喜怒哀樂的情致毫無關系,這里的精粹在于表面上的“無人”的感知,實際上,還是有一種目光,坦然的、淡定的目光,看著生命的生長和消逝的過程,心境似乎微波不起。

這也是一種意境,這種意境并不以線性的情感的變動為特點,而是相反,以情感的不變為特點。但是,這種情感的不變,卻有更深的意味,那就是某種帶著禪意的哲學。萬物皆自然,人的情志只能遵循大自然的時序,才是自然的、自由的,這本身超越了世俗的觀念,進入了人生更高的哲理境界。王維《輞川集》的《白石灘》與這一首有異曲同工之妙。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清淺白石灘,說明水是清凈的,透明的,因為看得見白石。與白石相對是綠蒲,剛剛生長,并不強調其茂盛。色彩凈而不麗,人物動而平靜。晚上出來浣紗,這一筆,似乎不是寫水和月。但是,如果不是這樣透明的水、透明的月光,而是黑暗的,女孩晚上就不可能出來浣紗。有了水的透明,再加上月光,境界就更統一于透明了。在這平凡的透明的世界中,浣紗女和詩人一樣有著平靜的心情,在這一點上,外景與內心是高度統一,構成寧而凈的意境。

總結起來說,中國詩歌的意境,大致有三種:第一種以意脈的或強或弱的變化轉折取勝,情感處于一種動態,其意脈為線性的曲折狀態。第二種,意脈不是處于動態,而是處于持續性凝神狀態。從視覺來說,是目光的靜止,從聽覺來說,是聽覺處于靜止狀態(此時無聲勝有聲)。第三種,以意味的滲透、擴散為特點。情感處不但是靜態,而且有虛態,意象則自在、自為,不加修飾。透露出某種理念,弱化、虛化的情感之所以動人,原因在于感知越過情感直達理念,水乳交融,表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心與物的融合,意與境的高度性的統一。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應該是更符合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理念。這里往往有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神品,也許是中國特有的,與西歐的“強烈的情感自然流瀉”相比,并不因其情感不強烈,而降低其品味,也不像西歐玄學派和浪漫主義詩歌那樣,直接訴諸理念,但是,理在無情有感之中。這種境界是最中國的,在理論上往往被忽視。

然而,中國詩并不僅僅以意境見長,有時直接抒發之杰作也比比皆是。

但是,直接抒發,容易流于直白,也就是流于“議論”。王昌齡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之所以引起爭議,就是因為其多少有點抽象。但是,并不是所有類似議論的詩句都是命中注定流于抽象的。如李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又如白居易的“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等皆是千年來膾炙人口的。我國古典詩話曾經把這個問題提調到理論上來得出結論:“無理而妙”。最早是(清)賀裳在(約1681年前后在世))《載酒園詩話》卷一中說:

詩又有以無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語。至如義山“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李商隱《瑤池》)則又無理之理,更進一層。總之,詩不可執一而論。

他的朋友吳喬(清)吳喬(1611~1695)《圍爐詩話》卷一中發揮說:

余友賀黃公曰:“嚴滄浪謂‘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理實未嘗礙詩之妙。……理豈可廢乎?其無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喬謂唐詩有理,而非宋人詩話所謂理。

這里所說的“無理而妙”,“理”是與人情對立的,與王維形而上的天人合一的物理、事理之“理”,有根本的不同,主要是指與情相對立的“實用理性”。最初是(宋)《陳輔之詩話》提出來的,說是王安石特別欣賞王建(生于767年)《宮詞》中的:

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謂其意味深婉而悠長”,這種說法,太過感性,于理論似乎不著邊際。過了差不多五百多年,(明)鐘惺(1574—1624)、譚元春(1586—1637)在《唐詩歸》中聯系到唐李益《江南詞》:(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以為其好處是“荒唐之想,寫怨情卻真切。”,“翻得奇,又是至理”,就隱約提出了理論上的“情”與“理”的關系:于情“真切”,乃為“至理”,但是,又是“荒唐”之想。“無理而妙”,超越通常的“理”(“此可以理求乎?”),才是“妙語”,結論是“無理之理”。在思想方法上,他由此總結出一條,那就是“詩不可執一而論”?不要以為道理并只有一種,從一方面來看,是“荒唐”的,是“無理”的,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又是有理的,不但有理,而且是“妙理”,很生動的。吳喬在《圍爐詩話》卷一中指出“無理而妙”,并不是絕對無理,“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關鍵是這里的“理”是唐詩的“理”,和宋人詩話所謂“理”,不是一回事。宋人的理,是抽象教條之理,而這里的“理”是人情,和一般的理性不同,只是“于理多一曲折”。這就是說,這不是直接的“理”,而是一種間接的“理”。直接就是從理到理,而間接是通過一種什么東西達到理的呢?吳喬沒有回答。徐增(1612—?)在《而庵說唐詩》卷九中,嘗試作出回答:“此詩只作得一個‘信’字……要知此不是悔嫁瞿唐賈,也不是悔不嫁弄潮兒,是恨‘朝朝誤妾期’耳。”意思是不是真正要嫁給船夫,而是表達一個“恨”字,恨什么呢?無“信”,就是沒有一個準確的期限,造成了“朝朝誤妾期”,一天又一天,誤了青春。這就是說,這里講的并不完全是“理”,而是一種“情”。從“情”來說,這個“恨”,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這不是通常的理,可以說叫做“情理”。其境界不是一般的“意境”,而是“情理境”。

注釋:

[1]孫紹振.文學創作論[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4.

[2]蕭滌非,程千帆等.唐詩鑒賞詞典[Z].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

[3]陳伯海.唐詩匯評(下) [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孫紹振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 35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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