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的小屋
小說里常有這樣的情節,在男女主人公柔情蜜意之余,都幻想有那么個世外桃源,躲避塵世的喧囂,兩個人男耕女織,當所謂“神仙眷侶”。及至后來,善始而不能終,讓如我一樣的讀者,憑空生出些憾意來。
而我們實在不過是兩個平凡的人物,自加入“無房戶”行列以來,天天盼著喜從天降,拿到居民聚集區某棟樓房的一把鑰匙。婚后卻意外地住到了遠離鬧區的僻靜的山上。開始還有三三兩兩的友人來訪,日子一長,朋友們懶于爬山來玩,四下里真夠冷清。夜里,聽得見冰箱細微的啟動聲,小蟲嗡嗡在紗窗上碰撞。單門獨戶讓我們不得不多一份小心:外出時把門推了又推,看看窗戶關緊沒有,屋外的衣物即便沒晾干,也趕緊收回……想來又覺好笑,是不是太過敏感,草木皆兵?防小人不防君子呀!
有段時間,我夜里總有聚會,和同學、同事盡興到很晚。沿著小路上山,四周黑洞洞的,錯讓風吹草動將自己嚇得夠嗆。小屋的燈亮著,她還沒睡,一臉委屈,好不孤零,連聲數落我家庭觀念淡薄,不負責任;或久無一語,空氣憋悶得讓我不知所措,自知理短。七月間她去三峽等地十日,行前囑我再三,還于宜昌、重慶掛長途到家里。我守著小屋,嘗到獨處的寂寞。
新居陋室自有許多考慮不到的麻煩,房子停電啦、漏水啦、鬧老鼠啦、氣灶不好使啦等等,隔三差五就找個事鍛煉我一番,于是我成了業余電工、木工、管道工,不時還請朋友們幫忙。家庭運行中出現故障,最先沉不住氣的是女人。你覺得小事一樁,一邊應急,一邊得安慰著她,而她早已怨氣沖天,火燒火燎,非到事情解決不露笑臉。
居家過日子對于我們是新的內容,平和、順暢和從容要在日積月累中形成。晚上不再亂跑了,兩人各據一角,抱本書看,遇到好章節聊聊,相視一笑,感慨這清靜的山上小屋,竟藏著如此開心開智的妙處——原以為結婚后這樣的“雅興”已杳如黃鶴了,卻舊景重現,像一部扣人心弦的老影片。所謂的溫馨和浪漫也不只在戀愛時節,現在興之所至,高歌幾曲,可以把開關扭到最大,沒有左鄰右舍被我們影響。山頂上青草萋萋,傍晚坐在草坪上,看夕陽斜暉抹在山頭,浸灑在廠區一幢幢樓上,心里真真安靜下來。我們開始感念這小屋的種種好處。
“女婿”上門
當我們擇定吉日,準備去見她的父母時,卻為穿衣問題犯了難:那天是個上好的晴天,翻遍衣柜,除了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竟找不到適合我穿的上裝。于是兩人埋怨起天氣的突變,也自嘲著對初次“上門”缺少必要的準備,一時有些手忙腳亂。
一路焦急地趕到市區,“精品屋”里的色彩令人眼花繚亂。一家家地比較,看中樣子又看不中價錢。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只好盯住一件,決意買下,無奈價錢居高不下,只有咬咬牙作大方狀,借一句話安慰自己:貴就貴吧,但愿一分價錢一分貨。來不及多想,趕緊跳上一輛公共汽車。
心急偏遇上慢郎中。“老爺車”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的地方拋了錨。眼巴巴地瞅著幾輛車開過去,又不到她家所在的方向。謝天謝地,“老爺車”被乘客們用力推著,啟動了。剩下的路程,年輕的女司機像是為了補償,笛聲長鳴,爭分奪秒,拼命加速。車身劇烈搖晃,乘客從座位上反彈起來,擁擠成一團,叫聲此起彼伏。我們留心著禮品,總算有驚無險地抵達終點。
順著女友指的方向,望見一大片樓群。走進樓群,她又叮囑開了:頭抬起來,來往的都是熟悉的阿姨呢。她又說:見了我父母,不要答非所問,頭離飯桌不可太近,注意糾正腿亂抖的壞習慣,等等,簡直是事無巨細了。明白了,明白了。我不耐煩著她的瑣碎,看著她鄭重其事的模樣,不禁啞然失笑。說話間,她急急地低聲說:“挺胸啊!到啦!弟弟在窗口望我倆呢。”我心里頓時有些發毛:脖子僵硬,本來就瘦削的身子,撐不住衣服似的,腿也好像不是腿了。這時,她的弟弟跑過來,“大哥”、“大姐”地喊。上了樓,迎接我的是她父母的笑臉。我連忙叫“叔叔、阿姨”,叔叔說:“車不好坐吧,路太遠。我們等你們一會了,快洗把臉歇歇。”
叔叔、阿姨是北方人,滿口方音。席間,叔叔興致頗高,幾杯酒斟過,對我說:“小王,聽丫頭講,你有酒量,千萬別生分。”阿姨也說:“在自家不礙事。”小弟作補充發言:“都不是外人,過會我也要敬大哥一杯。”——看來,漂亮的集郵冊已發揮作用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已被酒燒熱,臉一定紅得像關公。正拿不定主意(其實想喝酒的愿望已占了上風),女友發話了:“既是眾望所歸,你就陪我爸喝個痛快。”敬酒勸酒間,氣氛也熱烈、輕松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睜開眼,我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里間的床上。女友正站在身旁,輕聲說:“醒來了,頭還暈嗎?”我奇怪地問:“好好的,怎么就躺下啦?”女友嗔怒說:“你呀,真是實在人,拿著棒槌當針(真)。”這時候,叔叔、阿姨和小弟都過來了,說沒事的,在自家怎么著都行。我卻有些難為情,語塞起來……
回廠的路上,我問女友:“叔叔、阿姨對我印象怎樣?”她笑而不答。我又追問,她這才說:“該你走運。我爸爸、媽媽已經給了及格分數了。只是你以后可不許貪酒。否則——”我心下竊喜,連聲稱是。
事后想想,原來以為會怎樣怎樣麻煩的初次“上門”,沒去之前,為它擔心、顧慮,設計了若干種應對的方案,估計可能出現的情形;等到親臨其境后,我竟能自由發揮、神態從容,是不是緣于未來的岳父母比較開明呢?亦或我自己“臨陣”自然,如女友父母所說的“心誠,人也實在”。現在想起來,也可以向幾個尚未“上門”的哥們大講一番,“見了大人,不必那么緊張,保持本色”之類的話了。
戀愛三年
剛談對象那陣兒,我們也不免填些“公式”:散步、吃飯、看有聊無聊的電影。有時我附庸風雅,大言不慚地藝術長藝術短,以討她歡喜。
被她家人認可以后,我們買了煤油爐和鍋鏟,準備在單身宿舍開伙。練習階段的我笨手笨腳,不是踢倒了醋,就是多放了一勺鹽。她埋怨歸埋怨,兩人相對而坐,面對燒糊的菜和有些黑乎乎的湯,她還打趣說:“好吃,好喝。”熟能生巧,幾個月后,我們就能邀請好友到宿舍作客了。好友告別時留言,說我們“過上了小康生活”。
當然,戀愛談久了,吵嘴慪氣誰能避免?性質輕微的,我小心賠個不是,立馬煙消云散;性質嚴重的,舌戰過后冷漠幾天。我這人愛丟三落四,陽臺上晾的衣服,一個星期不收,被風吹跑,滿世界找不到。她數落我,我嫌她嘴貧,幾個回合爭執,遂使小事升級。我大吼:“你少練舌頭,沒事天地寬著呢!”她反擊:“揭了傷疤不是,找地洞鉆啊!”惱羞成怒中我說出了“狗眼看人低”之類的丑話,還著力推她一把,她哭開了。我擔心別的宿舍聽到,于是一臉真誠,反復檢討自己“心胸狹隘”、“蠻橫無理”,表示今后定要“相敬如賓”、“善解人意”,她愈發哭得厲害,我重提初戀時的“友好情景”都無濟于事。記得這次冷戰持續了七八天,最后請來幾位說客,才重歸于好。
三年了,離成家之日想來不遠。我們能走到現在,總有些理由:比如相互忍讓、彼此關心云云——但必須得打住啦,要不,她又該說我自夸自擂,有自我美化之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