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華茲華斯和惠特曼的創(chuàng)作都反映出“回歸自然”的思想。華茲華斯因為受基督教精神的影響,將自然作為實現人性完美的伊甸園,這體現了基督教人文關懷;惠特曼“回歸自然”的思想蘊含著對人肉體欲望的肯定和靈魂的重視,并認為“靈與肉”的統(tǒng)一是人性完美的象征,體現出了希臘文化精神。
關鍵詞:華茲華斯 惠特曼 回歸自然 人文蘊涵
華茲華斯和惠特曼是19世紀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他們都以無限的熱情歌頌了自然,在自然中思索人生,并體驗到了自然對人性的啟發(fā)作用。他們的作品都表現出了“回歸自然”的思想。這一思想形成于盧梭,他認為:“自然給予人的是一種單純而恒久的境界,它導人于至高幸福之境。”[1]后來的華茲華斯受其影響,在《<抒情歌謠>序言》也說過:“人們的熱情是與自然的美麗永久形式合而為一的。”[2]而美國詩人惠特曼也認為:我從自然中汲取營養(yǎng),而自然則開始把我造就成一個新人。[3]時空和地域的差距并沒有阻礙他們肯定自然對人性的啟示作用,但因為華茲華斯和惠特曼所處時代和文化環(huán)境的不同,使他們各自所詮釋的“回歸自然”的人文蘊涵也有根本的不同。
一、華茲華斯:“回歸自然”表現了基督教人文關懷
華茲華斯深受盧梭“回歸自然”思想的影響。盧梭認為人天性的變質是現代文明腐蝕了它,所以他倡導建立一種合乎人類自然天性的社會文明。其實,盧梭也是一個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人。他的《懺悔錄》以深重的宗教情懷為“人”而懺悔,把讀者也帶入一種準宗教式的現世贖罪狀態(tài)。而他所說的“回歸自然”中的“自然”,實質上不過是基督教所向往的伊甸樂園或彼岸天國的境界。[4]
華茲華斯是一個在兒童時代就受到基督教熏染的人,他所生活的故鄉(xiāng)保持了中世紀宗法制社會生活的習俗,那里的自然世界是“充滿著上帝的普遍精神相通的善意”。[5]同盧梭一樣,他也認為人類“善良”、“仁慈”的本性由于工業(yè)資產階級文明影響浸染而喪失。他稱現代文明是“人類的愚笨與瘋狂業(yè)績”,并說倫敦生活是“一片混亂”,“一種無休止、光怪陸離的瑣事旋流”。[6]而只有那些“向著大自然,向著人類心靈的力量”的人,他們的內部世界中才保持著完整的人性。對于完美人性的看法,集中在華茲華斯對兒童的觀念上。他認為兒童是“從上帝,從我們那家園來到這里”,“兒童既然是成人的父親”。[7]他們身上擁有未曾泯滅的伊甸園大自然的神性,這種至圣至美的神性沒有被“文明”所浸染,純真無邪,為成年人所不及,具有人類初始狀態(tài)的“自然天性”,這就是華茲華斯所說的真正人性。按照基督教的傳統(tǒng), 人類的孩提時代是伊甸園時代,是與人類文明相對的“自然狀態(tài)”的時代,因此華茲華斯所說的“回歸自然”,也就是回到人類之初伊甸園時代。其實,在《新約》中,耶穌就曾警告過門徒說:“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8]耶穌說所的人要“變成小孩”,其實也就是說人要回歸到“自然天性”中。
華茲華斯和盧梭都看到了“人性自然”的重要性,他們都認為這種自然人性是社會的基礎,只是華茲華斯以一種基督教的人文關懷來實現對完美人性的追求。正如沃森所說:華茲華斯對人的生命的態(tài)度,是以自然的影響和人與上帝的關系為引導的。[9]從華茲華斯對人性的態(tài)度上來看,他沒有放棄“上帝”這個根本性的存在,他以“回歸自然”來實現人性的完美,其實就是回到上帝的身邊,接受上帝的引導和啟示,在那里實現自己的自然人性,因此,華茲華斯是以一種基督教人文關懷來對待人性問題。
華茲華斯生活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上半期。當時正是歐洲資本主義工商業(yè)迅猛發(fā)展的時期。工商業(yè)的突飛猛進在給人類帶來了巨大財富的同時, 也造成了對自然環(huán)境和人類心靈的雙重污染: 人類在物質利益的驅使下,無所顧忌地對大自然進行著破壞性和掠奪性的生產經營活動, 理性精神被利益和貪心所替代,和自然和諧一致的美好人性被扭曲。正如他所言:我們在人類的愚昧與罪惡中耽擱/已久,被迫觀看那些悲苦的/情景。[10]而解決這一問題,華茲華斯利用的卻是基督教,提出人要回到上帝的伊甸園里接受靈魂的蕩滌。
這種人文關懷是基督教和人文主義相結合的產物。人文主義者注重人對于真與善的追求,強調人們自身的價值和能力。而在基督教中神和人是分離的,神處在超越性的位置,“耶和華超乎萬民之上,他的榮耀高過諸天。”[11]人對自身的認識必須以對上帝的敬仰為前提條件,基督教對人的關注,并不是從人的角度,而是從神的角度去關注,一切都要以上帝為依據,所以基督教并沒有對完美的人性作出過詳細的詮釋,只是強調人是來自于上帝,但犯下了罪惡,所以要依靠自身的行動來主動靠近神,接受神的啟示和救贖。舊約《創(chuàng)世紀》記載了上帝造人時的話語,“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昆蟲”,上帝就是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12]這里強調的是神對人的決定作用。如果反過來講,既然人都是為上帝所創(chuàng)造,那么人在被造之初,就應該和上帝一樣有認識自身的理性判斷力,但是上帝剝奪了亞當和夏娃的這一能力,致使人類以后頭頂上永遠罩上了“罪惡”的陰影。后來耶穌在十字架上代人類受罪,但經過這種“一勞永逸的贖罪”[13]之后的人性是什么樣的,《圣經》并未給出結論,而華茲華斯卻對這個未作出的結論給出了自己的定義。他把大自然當作是上帝的杰作,也是上帝的存在,并稱它是人性的伊甸園,如果人類回歸其中,就會擁有和亞當、夏娃一樣純真的人性,也會和上帝建立聯(lián)系,得到和上帝一樣的價值判斷和認識自己的理性能力,這種理性認知能力不會導致人性的“惡”,只會讓人的純真本性更加完美。雖然按照《圣經》的邏輯,人被驅逐出了伊甸園之后,就不再能回來,伊甸園成了“人渴望又難以接近”的地方,[14]但在華茲華斯在《圣經》的基礎上對完美的人性作出了合理的詮釋,并且主觀地提倡人要“回歸自然”,以求得人性的完美。華茲華斯并沒有強調上帝的重要性,而是在以基督精神來詮釋人性,是把人性放在了第一位;另外,雖然華茲華斯把“回歸自然”中的“自然”說成是伊甸園,但也只是基于自己崇拜自然和對于人性的考慮才這樣說的,伊甸園的自然依然是真實的自然,只是他以基督教為依托,以自然為中介,去實現“完美人性”,所以華茲華斯所說的“回歸自然”是一種基督教人文關懷。
華茲華斯以基督教的精神去考察人性,把自然作為人性完美的場地,在自然對人的意義和上帝對人的意義作了補充明,但這并不意味著華茲華斯是以一種宗教式的消極和歸隱態(tài)度來求得人性的完滿。從華茲華斯的經歷和早期對法國大革命狂熱追求的來看,他對人性的自由和平等是非常向往的,但是后來法國大革命中表現出的非人性的殘暴行為讓華茲華斯認識到失去理性后,個性的無限擴張只會使人突破了神性轉向獸性,所以華茲華斯把自然看作是上帝的象征,人性的伊甸園,認為只有那里才能得到純真的人性,獲得真正的自由。雖然華茲華斯這種自然人性的伊甸園永不可及,最終只是人們尊崇與追求的精神家園,但從中也可以看出華茲華斯對于人性的深沉反思,從這一點上來說,華茲華斯追求人性的真、善、美始終是積極的,不能因為華茲華斯借助了基督教或是退居自然,就說他是“消極”的浪漫派詩人。
二、惠特曼:“回歸自然”表現了希臘文化精神
華茲華斯在自然中以基督教的精神對思考人性問題,這種人性的完美更多是在“神性”上的訴求。因為在基督教中,人的肉體是罪惡的,而靈魂則是圣潔的。人的拯救就是通過靈魂的凈化(在圣靈的幫助下) 從罪惡中解脫出來,人的肉體卻完全是被動的、被統(tǒng)轄的、被驅使的, 而靈魂才是主導性的、決定人的存在的本質因素。[15]所以,華茲華斯所說的人性完美,以及回歸伊甸園自然,只是基督教精神意義上的人性完美。對于惠特曼而言,他也認為人要“回歸自然”,他理想中的“人”是一個欣賞自然,能走進自然,并融于自然的個體。和華茲華斯一樣,他歌頌人類的自然狀態(tài)和那個沒有披上社會偽裝的人,同時贊美勞動人民樸實自然的天性以及他們的戶外生活,但是惠特曼在“回歸自然”這一主題之下,通過對自然的描繪以肯定了人的肉體之美和自然欲望為重點,同時把“靈與肉”的統(tǒng)一來作為人性之美的象征,從而揭示出自然所對應的人的主體性精神和人的價值,這使得惠特曼“回歸自然”主題反映的文化精神不同于華茲華斯。
在惠特曼看來,人和自然是合而為一的,人和自然物一樣處在變化成長當中。他在《我倆,被愚弄了這么久》中表明了這個觀點:我們便是在自然,我們違離已久,但現在我們又回來了,/我們變?yōu)橹参铩涓伞涓淦ぁ覀兪窍饦洌覀冊诼短焯煜虏⑴派L,/我們吃著嫩草,我們是野獸群中的兩個,如任何野獸一樣自然生長。[16]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人本來就是和大自然是一致的,所以他歌頌的人,是那種如同荒野里裸露在自然中植物、動物一樣的人。因此,他肯定了人肉體和欲望,并認為這是與自然相通的。這表現為惠特曼對肉體美的情有獨鐘,在《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中也有這樣的句子“男人或女人的肉體的美是難以形容的, 肉體本身是難以形容的”,“在游泳池中的裸體游泳者可以看見他在透明的碧綠的水光中游泳, 或者仰面浮著, 在蕩漾的水波中靜靜地游來游去”。惠特曼認為,對男人和女人的美妙之處,首先要從自然和人類的充滿力量的個性發(fā)展之中去發(fā)現,正如他所說:“我總的意圖就是要超越于一切人為的法規(guī)和助力之上去表達自我的永恒、具體、復合、累積和自然的性格。”[17]對自然原始力量的歌頌突破了基督教禁欲主義的統(tǒng)治,這已經不同于華茲華斯關于自然是人性的伊甸園的觀點。華茲華斯將“人性與自然”的關系披上了濃厚的宗教色彩,所以他總是以傳統(tǒng)道德看待男女之事,對男女私通十分厭惡;[18]而惠特曼卻直接把人這個物質性的鮮活個體提上日程,對人體欲望之美、肉體之美大加贊揚,因此,惠特曼就批評華茲華斯“缺少對男人和女人的同情”。[19]
從這個角度來講,惠特曼所認為的“回歸自然”的人學意義要比華茲華斯更為現實,那就是要通過自然萬物來發(fā)現人的肉體和欲望美,并以此作為人的自然屬性的和自然界生生不息的原始動力。
惠特曼的“回歸自然”不僅包含了人的肉體的欲望的回歸,而且包括人的靈魂回歸。如前文所說,由于受到愛默生超驗主義哲學的影響,自然在惠特曼眼中,不僅是人生命和欲望的象征,也是一種精神象征,是一個萬物有靈的泛神論自然,所以“回歸自然”在惠特曼看來,也具有確立自身“靈”的高尚性這一層意思。他認為人的靈魂和肉體是平等的,“我曾說靈魂并不優(yōu)于肉體,/我也說過肉體并不優(yōu)于靈魂”。[20]作為人的存在,不僅是物質的存在,人更是一個理性智慧的動物。惠特曼在這里也強調了靈魂,關鍵就是考慮到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本身就是一個靈與肉的統(tǒng)一。
其實惠特曼在“回歸自然”的主題中一直是在尋求人的靈魂與肉體的統(tǒng)一,只是他并沒有單向地強調這個“統(tǒng)一”,而是旨在說明這個“統(tǒng)一”需要通過肉體欲望來達成,這也就是說,惠特曼認為靈與肉的的統(tǒng)一這才是完美的人性,只是完成這個“統(tǒng)一”是靠肉體和欲望來完成的。肉體在先,靈魂在后,但兩者同等重要。正如亞里斯多德所認為的:靈魂和肉體是不能分離的,但就發(fā)生的次序而言,軀體先于靈魂,并且靈魂的非理性部分先于理性部分而產生。[21]
惠特曼認為,肉體是靈魂存在的前提,靈魂包含在肉體中。他說:“有人要想看靈魂,/看你自己的身體、面貌、人物、實體、野獸、樹林、奔流的河川、巖石和沙土吧。”[22]肉體和靈魂是統(tǒng)一的,看到了和自然物本性一致的人的肉體,也就看到了靈魂存在,所以他又說:“肉體包含著,同時也就是意義、要點,肉體包含著,同是也就是靈魂;/無論你是誰,你的肉體或這肉體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多么地壯麗,多么地神圣!”[23]惠特曼把靈魂作為人的一部分,是與肉體不可分割的,他描寫人的肉體和欲望,不是色情描寫,而且是為了說明靈魂的存在必須以肉體的存在為依據。英國的羅·布坎南就這樣說:“他以精神純潔和健康為主題的全部偉大作品中,完全屬于猥褻的不超過五十行,而且這五十行還埋藏在那些在最高尚的意義上反對單純肉欲和縱情聲色的節(jié)段之中。”[24]所以,惠特曼認為靈魂和肉體是一致的,靈魂通過肉體得以表現和支配,“惠特曼贊美肉體,因為這樣做,他贊美了靈魂”。[25]
愛默生認為,人的解放要滿足“大自然提出的要求”。《草葉集》出現后,他給惠特曼寫信道:“我對你自由而勇敢的思想十分贊賞。……我發(fā)現了一些寫得無比精彩的無與倫比的東西,它們真正是恰到好處了。”[26]這其實也肯定了惠特曼以自然為依托,對人肉體欲望的贊頌和通過“回歸自然”來達成“靈與肉”統(tǒng)一的思想。
從文化的角度上來說,惠特曼“回歸自然”的人學意義折射出了希臘的文化精神。英國畫家劉易斯稱惠特曼是一位“渾身散發(fā)著那種最廣博的希臘式熱情”的人。[27]古希臘文化中的人都有著很強烈的自我意識,他們強調人的自由和獨立,肯定人的原始欲望的合理性,這是古希臘文化的本質特征。而希臘文化中的自然崇拜則首先是對人的自然形體的崇拜,利奇德指出:“古希臘文化的各個組成部分都植根于并最初起源于性愛。”[28]在這個基礎上,希臘文化在藝術上的反映,就以表現人肉體美為一大特色。而希臘人對美的事物和現實生活的熱愛,又使他們重視人的精神。肉體和精神的和諧,使整個希臘文化呈現出一種田園詩般純靜悠揚的意境。[29]
結語:
華茲華斯和惠特曼創(chuàng)作中所體現的“回歸自然”的人文主題存在著本質的不同,卻反映了西方兩希文化的傳統(tǒng)。華茲華斯表現出了深藏在英國民族內心中的宗教情結,這種情結使他以基督人文主義的方式解決人性問題,強調在精神層面上自然對人的作用,帶有“內傾”的特點;而美國詩人惠特曼則是在對自然的描繪中,肯定了人的肉體之美和高尚的靈魂,注重人在物質和精神上的“自然”屬性,這種文化精神重視人的個性和生命力,與美國開拓新大陸、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精神是相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