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陰雨連綿的夏日午夜,我忽然記起了外婆。
陰雨連綿的潮濕使得空間很小,我肯定是被什么擠到了一個角落里。那個角落里很暗。滴答的雨聲,滴答的很陳舊的時間的聲響。外婆不說話,周圍也沒有聲音,一個穿著黑衣的小腳老太太在我記憶的舊屋走來走去。舊屋的山墻還算是白的,但好高,沒有樓板的遮擋,那是直達屋頂的山墻,上面掛著陳年的蛛絲。我是一個小孩,忽而屋里,忽而屋外,跨越那些陳年蛛絲的陰影,跑來跑去。沒有聽見外婆喚我的聲音,更沒有對我頑皮的呵斥。外婆是寧靜的,以及外婆的房子,以及這個很大很嘈雜的叫做劉家河的屋場也都是寧靜的。
我不記得陽光和明月的影子,樹陰里很空。只記得老屋在村南,一處向陽的山坡,門前有一口長滿荷葉的池塘。稍遠是寬闊的田野,遠山更遠。仿佛還能聽到田野里河流的水響。據說外婆家的房子老早在田野之中,傍河而居。那是河兩岸最大的房子。1954年的大水毀掉了白墻青瓦的村子。整個村子都移到了這個山坡上。依稀河旁還有茂密的竹林,聚集的鳥飛起來黑壓壓一大片,寫意了遠山起伏的影子。還有外婆隱約的嘆息。那也可能是我母親的嘆息。更可能是我后來猜測或者重疊的記憶。那些稻田連綿了富裕,河流也連綿了魚蝦的親切。河流的水聲充滿了誘惑,有幾十年的距離。
跑在我身前身后的是大表妹,大表妹能有多大,我都是小孩。當大表妹也跑來跑去的時候,外婆就不見了。大表妹的眼睛出奇地大,也黑。這個屋場里沒有人有這么黑的眼睛。大表妹是明亮的,她的眼睛以及她跳進跳出的身姿都注明她不屬于這個村子,因為我舅舅在縣城里的小學教書。我舅媽的眼睛也有同樣的明亮。還有她的白皙和富態。始終有一種高貴的氣息。當我的舅媽亮著溫柔的嗓子喊我們,外婆就越發沒有了聲音。我時常把舅媽的喊聲與外婆的小腳以及她四季如常的黑衣重疊在一起,外婆始終是黃昏時候的外婆。
灶房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鍋鏟擦過鍋底的聲音也不很清晰,仿佛有一種黯淡的時光在回避什么,迷藏似的。盡管屋子里總是很暗,甚至我懷疑是外婆以及她的黑色衣服影響了屋子里的光線,陽光怎么就不進屋來呢?但我知道飯很快就要熟了,早飯或是午飯,也可能是晚飯。外婆無聲無息地煮一日三餐。喊我們吃飯的也時常有舅媽的聲音。我特別喜歡聽舅媽的聲音,那可是城里小學的聲音。我一直癡迷這種清脆和明亮。要是村子里以及課本上都由我舅媽這么喊著,該多好啊。大表妹長得很像我舅媽,我們一起玩泥巴的時候總是由她一個人說話,而外婆始終在灶臺邊,有時她就默不做聲地看著我們玩。
我是不是纏著外婆說過什么故事,不記得了。我很確定外婆沒有給我講過什么神秘的故事。我總把她的小腳當成故事,以及外婆的緘默。她一年四季的黑衣,屋子里的陰暗,一直延續到今夜連綿的陰雨,使我失眠。那個當年的小男孩就是已經四十多歲的我。而我聽到的潮濕并不是雨。潮濕也沒有聲音。
我外婆在清晰的時候一直沒有聲音,只有她忙進忙出的背影。甚至我始終不記得外婆的笑。外婆笑過嗎?她在那間陰暗的房子里一直生活到我念初中一年級。那個冬天,外婆死了。那個日子我印象深刻。因為那個初冬的夜晚,出奇地冷。而大表妹忽然說,我不要跟表哥睡一床了。那一夜我是跟舅舅睡在堂屋的地鋪上,旁邊就是我外婆的棺材。他們問我,怕不怕?我不怕,我很喜歡外婆,她的小腳仿佛總是腳后跟著地,她晃晃悠悠從暗暗的灶房出來,出門,下山坡去田野中間的菜地,去長滿荷葉的池塘邊,回來的時候我會望一眼外婆,看陰暗的外婆是不是被陽光曬得明亮一些了。但一直沒有。我希望外婆喊我,甚至希望她罵我。我想知道外婆生氣的樣子。但外婆一直不生氣。當時她就躺在那口黑色的棺材里。
我猜測外婆一定藏著什么,心中肯定有秘密,甚至有極大的悲痛。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而現在,她把那些秘密全帶走了。是不是我在半夜還摸過那口漆黑的棺材,已經不記得了。但那個初冬的夜晚已經很冷,我身子下邊應該墊著很厚的稻草,我半夜里聞到了干燥的氣息,金黃色的氣息。這些稻草曾經長滿了稻子,而外婆的氣息是否就是稻子的氣息呢?據說很早,外婆擁有很多很多的稻子。外婆的沉默或許就與這些稻子以及稻草不明不白的喪失有關。
我一直懷疑我的舅舅,我娘,我兩個姨媽,都是外婆一個人生的,因為我一直沒有見到外公,也沒有人說起他。仿佛外公根本就不存在。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這個為什么。那肯定也是外婆一個人緘默的理由。她沒有聲音的小腳始終忙進忙出,沒有一絲明亮的顏色。我舅舅似乎也很少說話,大表哥很大,四處野,不跟我玩。再有的能夠發亮的事物,怕就是我外婆燉的雞蛋了。那應該也是金黃色的。這些豐腴的燉雞蛋總晃晃悠悠被我小腳的外婆從鍋里端起來,然后分到我和大表妹飯碗里。我多一些,大表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她喜歡笑,而我的外婆不笑。或者外婆也笑過,只是我沒有看見?;蛘吣菚r候我太小,壓根兒不記得一個老太太十分克制的微笑。就像我從來沒聽到有人說起我的外公,只隱隱約約知道外婆有一個很不好的身份,據說我母親也有同樣的身份。那是在很久以前就終結了的一個發黑的登記或者命名。據說在河西連綿的山巒里的某個地方,有兩塊石頭,那上面有過凝血的紫色。但似乎也不是有頭有尾的關于我外公的故事。我沒有打聽清楚。好像這些與我外婆玄色的舊衣有某種顏色的關聯。
我不能入眠。陰雨連綿的夏夜,我仿佛還跟在我外婆身后。那個身高三尺左右的小男孩,正左搖右晃地模仿外婆小腳行走的艱難。正如今夜,這左搖右晃的雨聲,這左搖右晃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