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作家林清玄曾問過一位化妝師:“你研究化妝這么多年,到底什么樣的人才算會化妝?化妝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化妝師答道:“化妝的最高境界可以用兩個字形容,就是‘自然’。”他進而說:“三流的化妝是臉上的化妝,二流的化妝是精神上的化妝,一流的化妝是生命的化妝。”又道:“你們寫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妝嗎?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妝,二流的化妝是精神的化妝,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妝……”
化妝師這番形象生動而又富有哲理的見解,使我頗受啟迪,由此我想到了書法。我發現它們之間有頗多相似或相通的東西——因為書法的最高境界也是自然。
兩千多年來,在書法的星空中,閃爍著多少耀眼的明星。諸多精品、妙品,無不以率真自然的神采風韻而卓立于書壇。王羲之與友人在山野溪邊幽游,曲水流觴,賦詩吟誦,沉浸在大自然的懷抱里。隨即欣然作敘,當即揮毫,這便是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的巔峰之作《蘭亭序》,從而為書壇留下了千古傳頌的神話。《蘭亭序》是乘興而作,一揮而就,卻是流芳千古,這不就是“自然”嗎?
再看《祭侄稿》,這是顏真卿為追祭從侄季明所寫的文章草稿,是最具抒情意識的杰作之一。公元755年,農歷十一月初八,平盧范陽兩鎮節度使安祿山矯詔,調集15萬兵馬殺向大唐東都洛陽。顏真卿時任平原太守,與在常山當太守的顏臬卿組成抗擊聯盟。負責兩地聯絡工作的是其侄季明。由于寡不敵眾,常山城失守,顏臬卿父子雙雙被害。更為殘忍的是,父子二人遇難后,頭顱被割了下來,且掛在城頭示眾數日。
事隔一年多之后,顏真卿憶起此情此景,心頭之憤難以抑制,思親之情如泉水噴涌。遂奮筆疾書,一任揮灑,寫就了著名的祭文《祭侄季明文稿》,簡稱《祭侄稿》。此一佳作,整篇跌蕩多姿,雄奇挺健。大量的“渴筆”運用,更體現出激越難平的心情,滿紙蒼茫,激情飛動,給人以無比震撼。當時的顏魯公只為追祭,無意于書,全是不自覺的情感發泄,卻達到了妙造自然的絕佳效果,后被稱之為“天下第二行書”。
以蘇東坡為領袖的“尚意”書風,變法度森嚴為肆意瀟散、天真罄露,開一代書壇之新氣象。當我們捧讀欣賞“宋四家”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墨寶時,難道不會被件件佳作深深打動嗎?
元末書家楊維楨,逆陳規而動,自開新局。他的書法信手拈來,字形隨意布置,線條盡情組合,剛直粗獷,毫無矯飾之意。他的嘗試與成功,成為元至清初表現主義書風的開端。到了明代的徐渭,便把這種風格推向了高峰。劉正成先生說他破壞了筆法,并稱之為書中的李白。在他的筆下,字的間架被打散了,字形服從于心之所欲,隨手揮運,一任自然,奇趣橫生。
明末清初的“傅山現象”,更是書法史上濃重的一筆。他的書法氣勢磅礴,縱橫排闥,真氣彌漫,滿紙煙云,成為表現主義書風的絕唱。他的理論核心是“四寧四毋”,即“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這一石破天驚之語無疑是對循規守常書風的徹底背叛,也是書法審美觀轉變的肇始,繼而成為未來書法發展足可借鑒的指南。
總之,“尚意”書風也好,“表現主義”書風也罷,書家們的審美追求,從某種角度而言,那就是“自然”。
我們再反過來看,有些書法,特別是館閣體,便是另一種情況了。所謂館閣體,即清代官場科舉考試中實行的一種字體。這種書體嚴謹有余,生氣不足,無有個性,提倡“方、光、烏”,字字如算子,厭厭無生氣,使書法藝術瀕臨窒息的地步。
歷史上及當代也有一些書家的書法,寫得很板,很熟(俗),也是與“自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而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柳公權的楷書體勢勁健,他是唐晚期鶴立雞群的杰出書家。然而他的書法,尤其是對后世頗有影響的《玄秘塔銘》,謹嚴、精到,缺乏個人的寫意色彩,顯得做作、刻板,不夠生動自然。因此,徐謂給予了尖刻的批評:“玄秘塔銘,誠惡札耳。”
當代書家任政的書法工穩板滯、熟后未生,是“上海三俗”之一。他的楷書,被輸入電腦后,成了當今普遍使用的當家書體。學校、公司、商店的招牌以及春節期間長街閭巷、村寨農家張貼的春聯,幾乎被“任體”壟斷,因為它外表光潔、線條豐滿,結構勻稱,布局整齊,迎合了普通大眾的審美趣味,這實在是書法藝術的悲哀!北京書家劉炳森的書法,尤其是他的代表書體“劉隸”,方方正正,平平穩穩,板若塊石,毫無生機,更無意趣自然可言。葛介屏先生是我省有一定影響的書家,他的楷書,尤其是一些小楷作品,可視為上乘之作。然其行書、行草、隸書,也是不敢恭維。葛先生強調“筆筆斷”,隸書強調“一波三折”,所以其書作總給人留下扭捏造作、著意安排的感覺。張旭光在談書法時指出:一要到位,二要有味道。像葛老的書法就是“味道”差了,情趣少了,如此,豈不影響人們的審美情趣。
司徒越先生的狂草書達到了一定的藝術水準。但因創作方法上的問題,使他止步于“大家”之外。主要是他在創作前謀篇布局方面的考慮太多,故他在正式書寫前一般都要用鋼筆制成小樣,然后在宣紙上書寫。這種辦法總顯笨拙。過分地強調“意在筆先”,在書寫時其意識會受到約束而不能放開。由此就難以收到出奇不意的效果。另外,他的草書纏繞過多,給人以“編織”的感覺,故有刻意之嫌,顯得不夠率意、自然。孫先生倘若能夠吸收徐渭、傅山等大師們的理論精華及其筆墨技巧,與自己的風格相融相生,動之以情,隨意揮灑,他的狂草大作,可能會上一個大的臺階了。
王羲之在《書論》中指出:“凡書貴乎沉靜,定意在筆前,字居心后……”項穆說:“書之心,主張布算,想象化裁,意在筆端。”而朱和羹卻提出了與眾不同的“筆在意先”的觀點。他認為“筆在意先”比之“意在筆先”更超然,更玄著。就書法創作而言,若只強調一面,也未免失之偏頗。我以為這兩方面都得考慮才行,事實上任何一個書家在具體操作時,也都是這樣做的,只是這兩個方面的側重點不同而已。
書法創作時,常有一種潛意識的功能在起作用,這種潛意識不是事先可以安排的,它是在創作過程中的自然流露。這種現象被稱為直觀動作思維(生理學家將人的思維分為三類:直觀動作思維、直觀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即指人在動作中才能展開的思維。在書法創作中,像這樣的情況極為普遍地存在著。很多時候,我們頭腦里一點感覺都沒有,但往往寫起來時,常常出現意想不到的效果。在這種狀態下的書寫,是走向“自然王國”的最佳選擇。
不同門類的藝術都有相通之處。化妝亦然,書法亦然。關于“自然”乃至生命的闡述,更值得我們“拿來”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