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瞬間,時光恍若靜止。
鄭休與面前的女子四目相對。女子怔住,驚愕的眼神中流轉著澎湃的柔情。
突然,女子沖過來將鄭休緊緊抱住,擁住他的手因喜悅而激動地顫抖。鄭休卻只是感到莫名其妙,錯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
春秋時期,諸侯分立,國家間實力懸殊。大的國家連綿幾十座城池,而小的國家可能僅有小小的一城而已。鄭休是四處經商的小商人,傍晚時分,剛一進郯城便被一名身穿麻衣,臉上戴著青銅面具的高大男子叫住,他的嗓音喑啞異常。那人說自己叫丑奴,他家主人會買下所有的貨物,讓鄭休帶著貨物跟著他走。
鄭休跟著這人來到一處大宅。雖是大宅卻荒涼異常,雜草叢生,殘垣斷壁。剛想開口和丑奴談價錢,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丑奴,你到哪去了,怎么才回來?”
言語未落,一位女子款款而出。只見她步步生花,裙擺碎綻若芙蓉,面似春桃態勝柳。
一見鄭休的面,那女子便怔住,亦驚亦喜,眼中飽含著濃濃的柔情,似是認識鄭休已經許久。突然這美麗女子飛奔而來,撲在鄭休懷中,于是便有了那相擁的一幕。
女子在鄭休懷中清淚滾落,口口聲聲喚道:“望,你終于回來了,你可知我一直在等你。”聲音綿軟酥麻,直沁得鄭休心神蕩漾。
鄭休不過二十出頭,還未娶親,正是熱血年華,這一個天仙般的玉人撲到自己懷中怎能不讓他心動,一瞬間恍然出神。但癡迷間卻還甚是清明,輕輕推開她道:“小姐怕是認錯了人,我乃宋國商人鄭休。”
可是這女子卻仿佛沒有聽見一般:“望,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琉璃要永遠跟著你!”
這自稱琉璃的女子冰肌雪膚,我見猶憐,鄭休自是怦然心動,陣陣羞赧,但他也并非騙子無賴,明知自己并非女子口中的望,怎能冒了別人的名而得美人,所以頻頻推托解釋。可是琉璃卻任憑鄭休怎么解釋都好像沒聽見一般,認定了他就是望,硬是拉著不放。
“爹爹也一定想你了,我們去見爹爹。”琉璃拉著鄭休往屋里走。宅子外面雖然破敗,屋里卻打掃得很整潔。鄭休心想,這小姐估計是被感情沖昏了頭,但她爹爹肯定是個明白人,跟他解釋清楚便能知道我不是他們要找的人。于是也樂意跟著琉璃去見她爹。
兩人來到書房門口,只見房門緊閉。琉璃敲敲門道:“爹爹,望回來了,讓我們進去好不好?”沒有人應答。“我叫鄭休,不叫望,您女兒認錯了人,老先生您一定不會弄錯的,請容我進去解釋。”鄭休也隔門喊道。還是沒有一點聲音。
“本以為你回來了,爹爹會見你的,想不到還是不行。”琉璃解釋說自從他離開后她爹的脾氣就變得很怪,從不出來見人。除了丑奴,也不讓任何人進屋,連她自己也不行。
正在這時飄來一個喑啞的聲音:“小姐,公子,飯已經準備妥當了。”是丑奴。他走到書房門口,輕叩道,“老爺,吃飯了!”然后將耳朵湊在門縫處,頻頻點頭,“知道了,我一會兒把飯給您送進去。”
既然見不到爹爹,琉璃便拉著鄭休道:“望,我們吃飯吧。丑奴的手藝可好了!這幾年你不在多虧了他一直照顧我。”
吃的雖然都是普通的菜色,味道卻異常鮮美,可見烹飪時用足了心思。宴席間,丑奴一直站在兩人身后,為他們添飯布菜。鄭休從言談間得知望是琉璃的未婚夫,是個高大英俊,神武非凡有如天神一般的男子。應該是在某次出征后就再也沒回來。
鄭休素來以自己英俊的相貌為傲,雖然不過是個小商人,卻有著不輸公子貴胄的英挺俊朗。看來我一定與這位叫望的公子長得很是相像,鄭休暗忖,心中不禁得意。
若是太平盛世,公子望與琉璃定是一段佳偶良緣,但在這動蕩的歲月,怎樣的情緣也像浮云般易散。那個叫望的公子可能早已身首異處,死在戰場,琉璃卻還在癡癡地等他。想必這荒頹的大宅昔時也曾是高屋瓊樓,金碧輝煌。生離死別,貴胄變成草芥,在當時是常有的事兒。
鄭休想到此,覺得琉璃很是可憐。臉上燦若紅霞的笑容更是牽動了他的心,讓他將幾次想要辯解自己并非公子望的話又吞進了肚子里。
認錯便認錯吧,暫且陪她一會兒,夜里再悄悄離開吧。
入了夜,鄭休躡手躡腳地悄悄溜出去。行至院門,突然被一個高大的黑影攔住。心下一驚,再看清時,原來是丑奴。
“我不是公子望。我只是個叫鄭休的小商人。”
“我知道你不是,但我希望你能留在這里陪小姐。只要你肯陪小姐十日,我就給你黃金千兩。這可比你往返行商賺得多得多。”
“我如何信你?”
丑奴從懷中掏出一塊上等的玉佩,溫潤剔透。“這是信物,十日后,我給你黃金千兩,你還我玉佩。若我未付給你,這玉佩便是你的了。”
鄭休聞言眼睛一亮,這玉佩一見就知道是個寶貝,價值連城,遠遠超過黃金千兩。依他商人的本性,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豈有不做之理。當即答應。
二
琉璃偎依在鄭休懷中道:“望,我給你跳段舞可好?你好久沒看過我跳舞了。”鄭休爽快地點頭。琉璃起身,丑奴搬來一張琴,自然地坐下。
悠揚舒緩的樂曲從丑奴的指間流淌而出,鄭休去過幾十個國家,見過的琴師數不勝數,卻未聽過如此仙音妙曲。琉璃和曲而舞,水袖飄搖,潔白的羅裙旋轉綻放,就像一只翩躚飛舞的蝴蝶。
丑奴的曲,琉璃的舞,相映成趣。鄭休突然覺得好像自己才是多余的,生生闖入了這兩人的世界。
一曲舞畢,琉璃栽在鄭休懷中,嬌喘道:“好不好看?”
“世間罕有。”鄭休笑道,心中卻滲出一絲自己也說不出的苦澀。
琉璃喜悅,突然撲上身,在鄭休唇上印下甜膩的一吻。柔軟的唇瓣,讓猝不及防的鄭休一陣酥麻,不經意間瞟到坐在琴后的丑奴。青銅的面具掩蓋了一切的表情,卻掩蓋不了一切的情感,鄭休感到他們之間暗流涌動。
第三天,鄭休再次經過書房門口,忽然心中好奇,悄悄推開了門,喚道:“老先生?”無人應答。大著膽子走進去,四下觀瞧,竟空無一人!而且無論床上還是桌上都落滿了灰塵,這間屋子似乎已經很久沒人用過了。這是怎么回事?正思忖間,鄭休突然聽見琉璃在喚自己,匆忙從書房出來,掩上了房門。
原來琉璃約他到郊外踏青。草長鶯飛,春光大好。鄭休與琉璃在前面相擁而行,丑奴則跟在后面緊緊相隨。鄭休早已注意到整個大宅中只有丑奴一個下人,而且他對琉璃從來都是寸步不離的,就連琉璃安歇時,他也守在門外,琉璃門前冰冷的石階就是他的臥榻。
從那日他撫琴為琉璃伴舞時起,鄭休心中便對丑奴心懷芥蒂。雖不過三日的相處,鄭休已發現自己對琉璃不單單是同情,也有了特殊的憐愛。想琉璃這般玉人,大凡男子有哪個不愛?自己不過三日便已墜入情網,又何況朝夕相處的丑奴怎能不對她有非分之想?
“那里的花好美!”琉璃就像突然發現了寶貝般欣喜地跑去。豈料,突然足下一滑,身體朝山坡下栽去。
一瞬之間,丑奴已飛奔至她身邊,緊緊將她抱在懷里,兩人一起沿著山坡滾下。山上多利石,丑奴將琉璃包裹在自己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替琉璃擋住了所有的磕絆。
等鄭休終于找到路,趕到兩人身邊,丑奴已經遍體鱗傷,琉璃卻毫發未損。琉璃趕緊拿出手絹去給丑奴擦傷口,突然“啊”地大叫了一聲,躲到鄭休身后。
原來剛剛翻滾之時,丑奴的面具從臉上掉下,此時露出的是一張滿臉瘡痂,皮肉模糊,人鬼難辨的臉。一見之下就連鄭休也心中一懼,更何況是琉璃呢?
琉璃背過身去歉意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丑奴哀傷道:“不怪小姐,是丑奴太丑,驚嚇了小姐。”沒有人知道剛剛琉璃那一聲驚叫已經將丑奴一顆心活生生凌遲至死。
鄭休從草叢中拾起面具遞給丑奴,心中升起一股勝利的喜悅。
三
第四天,鄭休得意揚揚地走在郯城的街道上,他想找一件禮物送給琉璃,作為定情的信物。他已經不滿足于短短十日的停留,他想把琉璃帶走,做自己的女人。正神往間,突然頭頂一個猛烈的撞擊,一陣天旋地轉。待鄭休醒來已經處在一間密室之中。正前方在眾仆從的簇擁中端坐一人,錦衣華服,一身貴氣。
“你是誰?為什么要抓我?”鄭休雙手雙腳都被綁著,只能在地上大喊。“大膽,怎可對郯侯如此無禮!”一個侍從踢了鄭休一腳道。
“兄長別來無恙?怎么這么幾年就忘了弟弟我了?”郯侯冷笑。
看來這些人是將鄭休當成了公子望。難道公子望竟是郯侯的兄長?鄭休忽然想起,幾年前老郯侯還在時,世子就叫望,后來在戰爭中犧牲了。老郯侯去世后便是公子望的弟弟公子昌當了郯侯。
現在的郯侯是當年的公子昌,如果這時望出現,豈不是對他地位的極大威脅?鄭休心中一凜,急切表明自己并非望,而只是長相酷似的小商人而已。
“如果你不是望,怎么會有望的隨身玉佩?”鄭休看見郯侯的目光緊緊鎖定在他腰間掛著的玉佩上,這是那夜丑奴給他的交易信物。莫非丑奴與望有關?鄭休覺得此時不能實話實說,怕給琉璃帶來麻煩,于是誆說是自己經商時轉手得來的。
郯侯用狼一般險惡的眼睛睨著鄭休,讓他感到背脊發涼,一瞬間額頭、手心竟滲出汗來。郯侯一個眼神,一個隨身武士走到鄭休身邊,一把扯開他的衣服。
我命休矣!鄭休以為必死無疑,豈料郯侯突然哈哈大笑:“果然不是,望可是我國第一勇士,怎能輕易就被我的眼神嚇倒!如今一驗,更是確鑿。烈炎的衷心和箭法我都信得過。望被一箭穿心哪還能活,更不可能連個傷痕都沒留下!”
“多謝郯侯夸獎。”那個扯開鄭休衣服的武士行禮道。
鄭休突然想起他們這些四處行商的人才能聽到的那個傳言,說是妾生的公子昌一直伺機奪取郯侯的位子,于是趁老郯侯臥病在床,假造了薛城偷襲的消息,騙兄長公子望帶著親隨出征迎敵。而實際卻在出征途中暗殺了公子望及所有隨從,并放了一把大火銷毀了一切證據。對外卻宣稱公子望死于與薛城的激戰中。這也就是郯城和薛城一直處于水火不容的狀態的原因。如此說來,這個傳言竟是真的!
“琉璃也真是的,明明望已經死了,卻還對他念念不忘,若是她爽快答應,現在已是郯侯夫人了,我也不會粗暴地霸王硬上弓。可惜第二天她就瘋了,我不喜歡瘋子,只能白白浪費了那光滑綿軟的好身子。”郯侯輕蔑道。
琉璃瘋了?!是啊,若是不瘋豈能在明知公子望已死的情況下依然癡癡地等他回來?鄭休心中燃起熊熊怒火,就是眼前這個惡毒的家伙生生害死了自己的親哥哥,又強行奪了琉璃的身子讓一個大好姑娘成了瘋子。
鄭休從地上一躍而起,既然雙腳被縛,用咬的總可以吧!可惜還未觸及郯侯,已被烈炎一襲倒地。
“你以為憑你就能對付得了我?就連我的父親老郯侯和琉璃的父親大司寇也死在我的手上!”
鄭休憤怒得說不出話來,朝郯侯狠狠啐了一口,世上哪有這樣險惡之人!
“主上,此人知道得太多,是否殺了滅口?”烈炎問道。鄭休一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姿態。“我不殺一心求死之人。放他回去陪那個瘋女人吧,即使他說出去也會一起被當成瘋子。現在我是郯侯,有誰敢相信他的話?讓他活著比一刀解決了更讓他痛苦!”一陣恐怖的冷笑。
鄭休再次被打昏,醒來時身處一條陰暗的窄巷里,已是又一天的清晨。一摸身上,玉佩還在,他一定要問明這玉佩丑奴是從何得來,他與公子望究竟是什么關系。
剛一進宅,琉璃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地飛奔過來,緊緊摟住鄭休的脖子。原來她發現鄭休不見,這種得而復失的恐懼讓她的瘋病再次發作,連丑奴也無法安撫她,只能痛苦地在一旁守候。
鄭休愛憐地撫摸著琉璃柔軟的發絲,輕聲在她耳邊道:“別怕,我不是回來了嗎?”知道了所有的事,鄭休更覺得琉璃可憐,想要補償她流失的幸福,即使自己不得不做一輩子這個虛假的望,即使一生都留在這個荒涼的大宅也好。
琉璃的恐懼和不安終于隨著鄭休的歸來和溫存的撫慰而平靜下來。這一切都被丑奴看在眼里,這些是他做不到的,無論他心中有多少難以述說的澎湃,他永遠不能成為琉璃心中的公子望,即使僅僅做個替代品也不能。
琉璃被鄭休哄著睡著了,現在鄭休終于有機會好好兒問問心中盤桓許久的問題。他把丑奴叫到庭院一角,將所有發生的事告訴了他。拿出玉佩質問道:“為何你會有公子望的玉佩?你究竟是誰?與公子望有什么關系?”
“我是公子望的侍衛,真名叫趙毅,玉佩是公子臨終時交給我的。”
原來那日他隨公子望一起出征,不想中了公子昌的奸計,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雖然僥幸得活,卻失掉了一張臉,被火熏啞了嗓子。因為公子對他曾有知遇之恩,受公子臨終托付,來到小姐身邊,甘愿做個卑賤的丑奴。琉璃自從瘋了之后,她的時間便停留在公子望出征的那個時候,所以仍在等望,也認為她爹沒死。丑奴為了配合她只能故意做出一副老爺還在的樣子。
“你在琉璃身邊久了,便愛上了她是嗎?”鄭休問。回答他的是長久的沉默——不言自明。
“既然你愛著琉璃,為何還將酷似公子望的我引來這里,還以千金許諾,讓我陪小姐十日?”
“千兩黃金是騙你的,我唯一的財產便是公子給我的玉佩。但我還是希望你能陪著小姐,因為我不能給她的你卻能。”
短暫的寂靜,鄭休突然握住丑奴的手,懇求道:“把你所知的一切有關公子望和琉璃的事都告訴我吧。我會代替死去的望給琉璃幸福。”青銅的面具掩蓋了丑奴的表情,不知面具背后究竟是感激、痛苦還是失落。丑奴答應了鄭休的要求。
于是鄭休成了死而復生的公子望和琉璃過著世外桃源般的幸福生活。他是她的天,她亦是他的全部。
四
琉璃拉著鄭休到一處僻靜的山谷,那里山花爛漫,彩蝶飛舞。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從鄭休告訴丑奴他決定徹底成為琉璃心中的望時起,丑奴便不再跟著他們了。
琉璃拉著鄭休來到一棵高大的香樟樹下。她嬌俏地歪著頭道:“望,你還記得這棵香樟樹嗎?”鄭休突然一愣,他從沒聽丑奴提過什么香樟樹,只得搪塞道:“自然記得。”
琉璃撫摸這大樹粗糙的樹皮輕輕道:“那你還記得當初對我說的話嗎?再對我說一遍。”鄭休心中更急,無奈只得再誆道:“這么多年了我哪能記得清……”
誰知琉璃突然潸然淚下,無限哀傷道:“你竟不記得當初的話了。”一轉身獨自灑淚離去,留下鄭休黯然地佇立在高大的香樟樹下。
鄭休回到宅中,琉璃已經歇息,任鄭休怎樣敲門,都沒有回應。鄭休怒極,沖進廚房。丑奴正在燒火做飯。鄭休一把揪住丑奴的衣服,喝道:“趙毅,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香樟樹的事?難道你還想讓琉璃懷疑我?好讓自己有機可乘而故意留了一手?”
丑奴不語,伸手抓住鄭休揪他的手腕,只看似輕輕一扭,鄭休便嗷嗷大叫著放開了他。丑奴輕嘆道:“想不到,她還記得那里。”在鄭休的追問之下,丑奴便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第二天,鄭休央求琉璃再去看一次香樟樹。
鄭休已經知道,公子望與琉璃是從小的玩伴,一直就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金童玉女,眼前這棵巨大的香樟樹就是琉璃五歲生日時,望親手給琉璃栽下的。同樣,出征那一年,這里也是他們最后的送別之地。
鄭休輕輕牽起琉璃的手,一切亦如當年臨行出征的公子望:“琉璃,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兒活著。”鄭休重復著當年的話。他仰頭指著一處已經被茂密的枝葉覆蓋的高高的樹干道:“那里就是我當年臨行時刻下的字,是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如果不是丑奴告訴他位置,任他怎樣也不可能找到。
琉璃眼含熱淚,一下撲到鄭休的懷里,哭道:“你想起來了,這是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誓言。當年我答應了你,然而現在我卻要反悔。”琉璃稍稍推開鄭休一點,鄭重地道,“從今往后,望活在哪里,我便活在哪里,望死在哪里,我也死在哪里。永隨君去!”
鄭休感動地一把將琉璃擁入懷中,久久,久久。
遠遠的一處樹蔭里,一雙面具后的眼睛將一切看在眼里,一滴淚水順著青銅面具滾下,落入青青的草里。
回到宅子,鄭休欣喜異常,但卻有個疑問一點點在心中擴大,如果那句臨別的誓言和樹上的刻字是兩個人秘密,丑奴怎么會知道,怎會能如此準確地指出刻字的位置?難道——突然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閃入鄭休的腦中。商人對一些事總有特殊的敏銳。
五
丑奴正在劈柴,一斧,一斧,每一斧下去,柴火都均勻地從中間裂成兩半,哪一邊也不多,哪一邊也不少。
“公子望!”鄭休突然在丑奴身后喊道。
一瞬間,丑奴握斧的手有剎那的動搖。柴火被分成大小截然不同的兩半。但他馬上便恢復了平靜,轉過身來道:“尊下關于公子望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我已經全都告訴你了。”
“不要再演戲了,你就是望!”鄭休道。
丑奴笑道:“尊下莫不是傻了,我早已說過我是公子望的侍衛趙毅。”之后便不再理鄭休,兀自繼續劈柴,每一斧下去都從中間分得均勻。
但剛剛那短暫的動搖已經被鄭休瞧在眼里,心中起了疑,便暗中留意。
一日,鄭休夜里睡不著,出去溜達,走到后院,忽然聽見池塘傳來嘩嘩的水聲。鄭休尋聲而去,偷偷躲在假山后面,竟是丑奴在洗澡。
讓鄭休驚異的不是那張丑陋不堪的臉,而是他身上赫然醒目的傷疤。雖然已經愈合,但卻可以清晰地辨認出是箭傷——心臟處的箭傷!
一夜難眠。雖然痛苦,但鄭休心中已然如明鏡一般:一切的線索,玉佩,香樟樹的誓言與刻字,臉上的燒傷,心臟處的箭傷,以及不求回報的愛,一切都指向同一個真相。
次日清晨,天剛放亮,丑奴正要灑掃庭院,鄭休卻是早已等在那里,一個箭步上前:“我已清楚你就是公子望本人!如果你不承認,我便把你交給郯侯,若你被殺,琉璃會再受一次刺激,如果你肯告訴我真相,我便替你保守秘密。”這種討價還價的本事自是鄭休的強項。
丑奴凝視著鄭休的眼睛,自知這次再難搪塞過去,終于一陣長久的沉默后是一聲蒼涼的慨嘆:“不錯,我就是望。”
原來望之所以心口中箭仍能活下來,是因為他心臟的位置異于常人,長在右側,而這一點無論是郯侯或是烈炎都不知道。
“為何你不殺了郯侯報仇?”
“我不能不顧郯城百姓。”
如果望為了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而與現在的郯侯兵戎相見,勢必給郯城的百姓帶來災難。郯城不過一座小城,當時諸侯兼并,戰火紛飛,本就隨時都可能被大國湮滅,如果自己還內訌,敵人勢必乘虛而入,郯城數萬百姓將陷于水深火熱之中,滅亡在所難免。雖然現在的郯侯為了奪權,可以弒父殺兄,但在他的治理下,郯城百姓卻也能在這亂世中找到一處安身之所。公子望不能因為自己的仇恨和欲望就剝奪這數萬百姓的幸福和生命。他做不到。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不想連琉璃也失去了,她是我僅剩的唯一。”
“為何不告訴她你就是望?”
“琉璃心中的望是英俊瀟灑如天神般的貴公子,不是我這個一無所有滿臉傷疤的丑奴。她要的我給不了,但你卻能。”之后便不再多言,執起掃帚,打掃庭院。
鄭休看著公子望蒼涼的背影,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他將琉璃托付給了自己,而他卻甘愿做一個默默無名的丑奴,一心躲在陰暗處遙望著心上人的幸福。這樣的情懷是鄭休這個走遍幾十個國家的小商人從不曾體悟的。如果他不能代替真正的望給琉璃幸福,他便辜負了這磅礴的愛。
六
大紅的布幔掛滿廳堂,自從大司寇去世之后,這里再也沒有如此喜氣過。今天是鄭休和琉璃的婚禮。
琉璃穿著大紅的嫁衣,臉上掛著燦爛幸福的笑,這是她從小就殷切期待著的和公子望的婚禮。此時的她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熾烈,耀眼,灼著鄭休的眼,也灼著丑奴的心。
鄭休牽起琉璃的手,跨過高高的門檻,對著紅燦燦的燭火,行禮。
丑奴是婚禮的司儀,也是唯一的賓客。滿堂的艷紅就像他心頭滲出的血,無言卻痛徹骨髓。
突然外面傳來一片慌亂的嘈雜,打斷了婚禮。丑奴讓鄭休和琉璃稍等,自己出去看個究竟。
片刻間,丑奴已經回來,滿頭是汗,手里牽著一匹快馬。
原來因為幾年前的恩怨,薛城與齊國串通,答應借路給齊國,讓齊國發兵滅掉郯城。齊國的兵車有如天降,此時距郯城已不過百里。
丑奴催促著將琉璃和鄭休扶上馬背,鄭重其事地對鄭休道:“記住你答應過我要給她幸福。”
“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琉璃不舍。
“我生是郯城人,死是郯城鬼。郯侯雖已經棄城而逃,但我卻要與誓死保衛郯城的將士們一起戰斗到最后一刻。”
丑奴狠狠地拍了一下馬股,馬飛似的帶著琉璃和鄭休向前躥去。琉璃一直回頭看著丑奴,遠遠地聽不見他說什么,只看得出口形是“要活著”。人影越來越小,終于消失在滾滾煙塵中。
白馬馱著琉璃和鄭休,兩人一身鮮紅的喜服在此時顯得甚是凄涼。
身后傳來如雷的鼓聲和嗚嗚的號角聲,一切就像當年公子望出征前一樣。琉璃的心智仿佛突然清明了。
“吁”的一聲白馬嘶鳴,兩人停了下來。琉璃痛哭著抱著鄭休:“對不起,我無法遵守我們的誓言了,我不能丟下丑奴。你不在的這幾年是他一直在陪伴著我,我不能沒有他!”
鄭休笑了笑,這種結局他早已料到。于是調轉馬頭,飛奔著將琉璃送回城里。他將琉璃抱下馬:“去吧,他一定也在等你。”
琉璃拋下一個無比感激的眼神不顧一切地奔去。
鄭休望著琉璃隨風飛舞的鮮紅嫁衣,苦笑道:“你從來沒有違背誓言,因為你發誓生死與共的人本就是他。”駕著馬獨自離去。
琉璃終于在最高的城樓上找到了丑奴,因為大將軍也棄城而逃,此時是丑奴在最高處指揮著全部的將士。青銅的面具蓋不住他激昂的言語,破舊的麻衣掩不了英發的雄姿。猶如天神下凡!
琉璃仿佛又見到了那個讓她癡慕到仰望到心疼的公子望!
她飛奔著撲向他,高處的狂風吹散了她的發髻,如墨般的發絲與鮮紅的嫁衣隨風飛揚,在丑奴眼中她就像突然降臨凡塵的仙女,只一眼便透入了心底的深處!
“我再也不離開你了。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琉璃抱著丑奴,揭開青銅的面具,在他丑陋的唇上印上自己深深的一吻。
此時的他們已經不需要什么真相了,因為兩顆心已經融在了一起。
硝煙彌漫,喊殺震天,在齊國的鐵蹄下,弱小的郯城只一夕之間便消失不見。郯侯也在逃跑途中被齊兵發現,死于流矢。薛城不懂唇亡齒寒的道理,被齊國在滅了郯城后反戈一擊也化為一堆灰燼。
這場毀滅性的戰爭過后,有人從郯城的廢墟里找到一張已經毀成兩半的青銅面具。面具旁有兩具燒焦的骸骨,即使已經化成焦炭,卻還緊緊擁在一起。漫漫的黃沙在夕陽下飛舞,嗚嗚地仿佛在述說這場傾城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