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探討《醉翁亭記》一文的主旨時,往往根據文中大量關于“樂”的描寫,如“山水之樂”、“宴酣之樂”、“游人之樂”、“禽鳥之樂”和“太守之樂”等而歸結到“與民同樂”這四個字上,忽視了對文本后所潛隱的作者心路的剖析,從而忽視了一個直面磨難、剛強樂觀、昂揚不屈的主體形象。
歐陽修至此已有兩次貶官的經歷。第一次是1033年,29歲的館閣校勘的歐陽修因為痛恨左司諫高若訥對范仲淹的毀謗,憤然寫下了著名的《與高司諫書》,怒斥其為“君子之賊”,諷刺他“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信末還挑戰地的提出:“愿足下直攜此書于朝,使正予罪而誅之”。不想高若訥真的將這封信上奏朝廷,歐陽修被加上“顯露朋黨之跡”的罪名,貶為峽州夷陵令(今湖北宜昌)。
1045年,范仲淹等人受到以夏竦為首的保守派的誣陷,被迫自請外任,被罷免相位,新法也隨之被廢止。這時,歐陽修又站出來了,他因“慨言上書”,為范仲淹、為新法討說法而觸怒了當局者,被借故下獄,接著貶為滁州知州。次年,也就是1046年,年僅40歲的歐陽修寫下了天下聞名的《醉翁亭記》。這里的“故”牽涉到另一樁公案。
據司馬光《涑水紀聞》記載:歐陽修之妹嫁給張龜正,不久守寡,兩人無子,只有張龜正前妻所生一女。歐陽修憐憫她們,便把妹妹和外甥女接到自家。外甥女成人后,嫁給了歐陽修的遠房侄子歐陽晟。可這個外甥女竟與家仆私通,被發現后送到了官府。當時開封府尹錢明逸和歐陽修有矛盾,令人吃驚的事發生了,外甥女突然揭發歐陽修和她有不倫之情,并欺占她家財務。錢明逸還用張氏的家財買了田地,寫上了歐陽修的名號,制造偽證,羅織罪名,詆毀歐陽修。歐陽修辯解說:“她在我家還是個小孩子,我怎么會干這種事?”大內詩人、中書舍人錢勰說:“你不是寫過一首好詞嗎?‘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這就是證據。”
歐陽修上表為自己辯白。仁宗皇帝親自給歐陽修寫了手詔安撫,維護了歐陽修的名聲。但中書舍人錢穆及其父親錢勰仍不依不饒,堅決彈劾歐陽修。宋仁宗無奈,在慶歷五年(1045年)八月,一紙詔書,罷免了歐陽修的河北都轉運按察使的職位,將他貶到滁州當知州(今安徽滁縣),時年39歲。
為君王所棄導致理想受挫,為小人所讒又致名聲受損,這雙重的打擊怎能不讓人郁悶悲苦呢?
根據心理學中的“應激”理論,當一個個體受到物理、心理或社會文化方面的刺激(強制)后,必然會產生一定的心理反應,如焦慮、抑郁、不滿、厭煩、憤怒、壓抑、心理疲勞等反應。自然,剛剛貶官的歐陽修心情也會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有上述消極的反應,這可以從他的一些詩歌中得到應證。如《贈沈博士歌》中的“空巖悲風夜吹林,山溜白玉懸青岑”,“泉淙石亂到不平,指下嗚咽悲人心”,“死生聚散日零落,耳冷心衰翁索莫。國恩未報慚祿厚,世事多虞嗟力薄。顏摧鬢改其一翁,心以憂醉安知樂”;《贈沈遵》中的“爾來憂患十年間,鬢發未老嗟先白”;《題滁州醉翁亭》中的“山花徒能笑,不解與我言”。
但是,帶有這些孤寂郁悶悲苦情感的詩在作者的詩詞篇中數量有限,乃至在《醉翁亭記》中幾乎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作者的閑適悠然、坦蕩樂觀的情懷。那么,人們不禁要問:歐陽修經過了怎樣的心靈之路而達到了這樣至高的境界?
也許是滁州秀美的山川抖落了作者內心的驚悸,撫慰了他受傷的心靈,因為大自然是人類的母親,她不僅給人以生命,更給人以棲息的家園。中國哲學思想中最核心的觀念大概就是“天人合一”,《易經》有云:“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所謂“天”就是宇宙,就是大自然,人與自然息息相通,天地因人而有了靈氣,人因天地而有了居地。所以,當士大夫們處于惡濁的政治環境中時,往往會退居到大自然的港灣,讓大自然來撫慰他們受傷的心靈。如陶淵明的“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李白的“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等。特別是在政爭失敗、貶官外放時,士大夫們也會在大自然中抖落內心的驚悸,像柳宗元那樣“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由此可見,在山水中寄托貶謫之情,是士大夫們最常用的方式。自然,在四面環山、宛如世外桃源的滁州城,有“林壑尤美”的西南諸峰,“蔚然而深秀”的瑯琊山;沿著山路走上六七里,有“水聲潺潺,而泄出于兩峰之間者”的釀泉;有“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的醉翁亭;還有那賞不盡的“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的朝暮之景和“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的四時之景,當然會使作者朝往暮歸,歡樂無窮。
寄情山水,忘卻煩惱,是貶官的相同選擇。但是,是不是真的就能忘卻煩惱卻不一定。最典型的莫過于柳宗元,他以發現小石潭的“樂”開始,卻以小石潭的“凄神寒骨,悄愴幽邃”而告終,真切地宣告了寄情山水撫慰心靈的失敗。因此,對歐陽修而言,滁州秀美的山川卻或多或少的給了作者以心靈的慰藉。
但更為重要的是,歐陽修是一個堅強剛勁、志氣自若、素持大節的人,“與民同樂”后所凸顯的是作者直面磨難、永不屈服的光輝的主體形象。
《宋史·歐陽修傳》說他“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觸發不顧。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他在第一次貶為夷陵令后的《與焦殿丞書》里也說:“某再為縣令,然遂得周達民事,兼知宦情,未必不為益。”
第二次貶官為滁州知州,歐陽修對于政治風云之險惡似乎有所覺悟,初以“醉翁”為號。但他胸懷曠放,并不怨嗟,究其原因,可在《尹師魯墓志銘》一文中找到答案。該文雖然首先講尹師魯的文學、議論和才能,為天下之士所共知,但歐陽修所著重強調的是他為人之“大節”,“至其忠義之節,處窮達,臨禍福,無愧于古君子,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未必盡知之”。于是歐陽修也就突出地表彰他這一方面,十分贊賞尹師魯挺身而出,“愿得俱貶”的不怕丟官、勇于仗義的行為。歐陽修所說的“大節”在《與尹師魯書》中有明確的論述,他說:“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不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這既有對前世名人如韓愈很痛心的批評,從而也表明了自己的志氣。他又說:“因此戒安道(余靖),勿作戚戚之文。”就是說,不要做韓愈那種“戚戚怨嗟”的文章。
歐陽修告誡安道不要寫“戚戚”的文章,他自己也確實是實踐了這個主張的。縱觀《醉翁亭記》全文,就沒有“不堪之窮愁”,只講“山水之樂”。例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又說:“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身在貶謫之中,而大講禽鳥游人的山水之樂,這樣的文章不僅與韓愈不同,與柳宗元也并不相同。
為什么歐陽修能夠做到這樣?他在《答李大臨學士書》說得最明白:“修在滁三年,得博士杜君與處,甚樂。……今足下在滁,而事陳君與居,足下知道之明者,固能達于進退窮通之理。能達于此而無累于心,然后山林泉石可以樂;必與賢者共,然后登臨之際有以樂也。”這里說的“達于進退窮通之理”,也即是《尹師魯墓志銘》中所說“處窮達、臨禍福,無愧于古君子”的意思。其就是說,一個人立身行事,不管處于什么地位,也不可改變為人的大節,既敢于伸張正義,就不能懼怕任何災禍。有了這樣的精神準備,無論遇到什么困境,也就處之泰然了。由此看來,歐陽修貶官滁州,不作“戚戚之文”,而盛稱“山水之樂”,正是他為人的大節所在,并不是或不僅是暗示他自己治滁的政績、或隱寓古人的“樂民之樂”,更不是消極頹唐地寄情山水。
《醉翁亭記》全文,無論是其內容、節奏,還是神韻,無不顯示出作者雖身處逆境而不“戚戚怨嗟”的剛強性格和超越個人榮辱得失的悠然灑脫的情懷。
也許,這正是歐陽修給今天的人們饋贈的一份精神上的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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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俊生安徽省含山縣第一中學238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