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1899~1946)原名聞家驊,字友三,1899年11月24日生于湖北省蘄水縣(今浠水)巴河鎮望天湖畔聞家鋪。從歷史傳承來看,聞一多的故鄉,地處荊楚之腹地,深受古楚文化的潤澤,有著悠久的歷史與地域特色。“楚”從周朝一個不足百里的小城,發展到敢“問鼎之輕重”的泱泱大國,不僅創造出燦爛輝煌的文明,而且形成了異于中原的地域文化精神——這里不僅有著篳路藍縷的創業思想、信神近鬼的浪漫風格,更重要的是,有著敢于輕生赴義、為國紓難的“國殤”精神。
楚國浪漫主義詩人屈原曾盛贊楚人亂世求存、勇毅剛強的性格特征。他在《九歌·國殤》中高吟道:“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隨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這正是“國殤”精神的生動寫照。“國殤”精神作為一種危機意識和救亡思想,既飽含著感時傷世的家國憂患,又抒發著頑強抗爭的戰斗情懷。如今跨越千年,同樣生于亂世、長于楚國、作為詩人的聞一多,流淌的便是這樣的荊楚文化血液,注入的便是這樣的荊楚文化精神。縱觀聞一多一生,他那嫉惡如仇、剛直不阿的性格特征,他那拍案而起、勇毅慷慨的愛國主義,以及詩文中強烈的“感憤”體驗,在很大程度上,與這種荊楚“國殤”精神是氣脈貫通的。
荊楚故鄉風土人物的“國殤”精神深深影響著聞一多的人格塑形。聞家在浠水縣巴河鎮是大族,據家譜記載,聞氏是宋末抗元名臣文天祥的后代,公元1283年文天祥兵敗就義后,家人為避禍,于是改姓“文”為“聞”,或隱居于江西,或遷移至湖北,至浠水定居。面對不凡家世,聞一多常常倍感自豪,而且對文天祥的愛國精神、民族氣節充滿崇拜之情,尤其是先祖“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壯烈詩句,更是銘刻于心。故鄉的“屈原”崇拜同樣給聞一多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每年端午,家家戶戶插艾枝、包粽子,遼闊的望天湖上,龍舟競賽,鑼鼓喧天,人們以最神圣的禮儀來表達對愛國詩人屈原的紀念。因而,在聞一多開闊的學術視野中,“屈原”始終是一個關注重點,包括1944年未發表的殘文在內,涉及“屈原”的文章竟達六篇之多,可見“屈原”在聞一多心目中的地位。他尤其欣賞屈原“憂忿狷潔”個性下深沉凝重的國族憂患和慷慨激昂的政治抱負,愛屋及烏,他將李白、杜甫、蘇軾、陸游、梁啟超等也編入了這一精神譜系,并以此確立起自身的人格座標。
聞一多“國殤”人格的自我完善,既深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又植入了現代文明的基因——聞一多出生在19世紀末,正是世紀之交,中國社會文化開始新舊轉換的時代。他出生的前一年,即1898年發生的“百日維新”雖如曇花一現,但康、梁思想已大為流行,聞一多的父親聞固臣便是一位開明之士,贊同變法維新,他不再以科舉應試而是以新式知識來教育子弟,這對聞一多的成長帶來了深遠的影響。1910年,聞一多被父親送入新式學堂——武昌兩湖師范附屬高等小學讀書。第二年,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起義的槍炮聲震撼了全中國,時在武昌的聞一多雖不完全懂得這場起義的偉大意義,但仍讓他感奮不已,受到革命氛圍的感染,他毅然剪掉了“滿清”的發辮,以示對共和的擁護和封建統治的決裂。正是少年時代特殊的教育背景與人生經歷,才讓傳統的“國殤”精神獲得了現代甦生并在聞一多身上呈現出新的時代特征。
首先是強烈的反思與批判意識。1912年,聞一多以湖北省第一名的身份考入清華學校。從1912年冬至1922年5月是聞一多的“清華十年”,在清華期間,無論是讀書還是做人都有著絕不輕言從眾的反思品格,并且往往能夠獨抒己見,切中時弊。如1918年北洋政府為慶祝“一戰”勝利組織萬名學生提燈為賀,面對全城的歡聲潮涌,他卻獨發異聲,在《提燈會》這首長詩中寫道:“萬邦申慶典,吾華亦追隨”,“但使試內顧,得勿淚漣洏!”國內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國外虎視眈眈,欲瓜分中國。面對居危而唱安的自欺短視,他敏銳地看到:“兩傷飽強狼,禍迫豈不知?”既有如此的憂患意識,何樂之有?因此,他才會在華燈閃爍中,“孤懷厭喧囂,彼樂增我悲”,憂國憂民之情溢于言表,既清醒地認識到國家危機,也批判了國人的麻木淺薄,濃郁的憂患意識之中飽含著反思精神。這種清醒的獨立意識是終其一生的,1922年7月,聞一多赴美留學,于芝加哥美術學院主攻繪畫。在美期間,他并沒有像其他留學生那樣對歐美文明趨之若鶩,盡管在理智上接受美國文化,卻在情感上歸依于傳統民族文化,是“文化國家主義”的堅定擁護者,努力在西方的文化“入侵”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可見,聞一多的反思是全面開放又是清醒獨立的,為的是在不損傷民族優良基因的情況下注入新鮮的血液,跨越國家種族的邊界創造文化對接的最佳交點,以歷史、理性的眼光為國家、民族及其文化尋找一條生路。
其次是剛強而堅韌的反抗意志。1925年5月,聞一多結束了三年的留學生活,滿懷憧憬地回到中國。剛剛擺脫充滿種族歧視的美國社會,卻在上海遭遇了血淋淋的“五卅慘案”。后任教于北京藝術學校,與友人同創《詩鐫》,北洋政府制造的“三·一八慘案”又擊碎了他的藝術夢想;離京赴滬重振詩文,“四·一二政變”卻迫其退入書齋;歸鄉執教于武漢大學,卻因性格耿直,備受排擠……這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和生活變故都使他對社會現實感到失望。回國后的聞一多生活一直處于動蕩不安的狀態,從北京到上海,從南京到武漢,又從青島回北京,七年間易地五次,每處最多只住一兩年,短則數月,頻頻更換學校,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數年來的人生經歷多是“痛苦的回憶”。然而“終剛強兮不可凌”,正是殘酷的現實激發了其“國殤”人格中的反抗潛能,無論身處何境,聞一多始終堅守著個性、自由和民主的立場去應對種種社會壓迫與精神絞殺:種族歧視打破了國家幻夢,他毅然參加“大江會”,文化與愛國主義從此貫穿其思想的始終;政治變局擊碎了詩美追求,他開始思索詩人與時代的關系,將柔弱的詩歌化為悲憤的怒吼;專制主義禁錮了詩情爆發,他轉入學術研究,從古代文化中發掘民族血性剔除精神糟粕;恐怖統治壓制進步力量,他“拍案而起”,用自己的生命來詮釋對自由和民主的向往……可以說,聞一多的一生,是反抗的一生,是從“絕望”中向著理想戰斗的一生,正如朱自清所言,他是“一個詩人和學者”,也“始終不失為一個斗士”[1]。這種“斗士”精神正是其反抗人格的準確歸納。
最后,還有慷慨赴義的犧牲精神。“殤”是同死亡密切聯系在一起的,無論是聞一多的詩文創作還是人生追求,都彰顯出“國殤”人格中輕生赴義、解國危懸的自我犧牲精神。作為一名接受西方現代思想的知識分子,一名新文化的衛士與傳播者,聞一多一生都在同那些民主的阻拒力量做斗爭。1926年“三·一八”慘案之后,面對壓制民主、自由的政治屠殺,聞一多從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立場和良心出發,愿作“淚灑龍床請北征”的陸游和“戰死疆場”的拜倫,將“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熱血……流在筆尖,流在紙上”,并認為作為一名詩人,“最完美、最偉大的一首詩,也便是一死。”[2]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清華大學南遷至偏遠的云貴地區,聞一多與學生跋涉三千里,身體力行的考察民情、宣傳抗日,為中國抗戰貢獻綿薄之力。抗日戰爭結束時,聞一多加入中國民主同盟,從書齋走出來,正式過問政治。從1945年至1946年,他將自己投入到水深火熱的民主斗爭,不斷參加各種集會,如保衛大西南群眾大會、魯迅逝世八周年紀念會、“五四”紀念晚會、云南護國起義紀念會等等,都活躍著聞一多的身影,聽見他反抗專制的自由呼聲,這種斗爭一直延續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對專制政府的強權與殘暴,聞一多在創作與政治場合中多次提到“死亡”,但他卻不畏懼死亡,“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是聞一多送給昆明“一二·一慘案”烈士的挽詞,也是其死亡觀的真實寫照。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在李公樸死難經過報告會上,面對特務的搗亂,拍案而起,發表了《最后一次的演講》。會后,聞一多在回家途中,遭到暗殺而犧牲,最終以一死確證了他作為偉大的民主斗士的價值。
荊楚“國殤”精神作為民族傳統文化中的優秀品格,經過世紀的錘煉和現代知識分子的發揚光大,已經具有鮮明的現代特征。聞一多表現出的反思意識、反抗潛能與犧牲精神,都是與荊楚“國殤”的核心價值是氣脈貫通的,它們都深深植根于知識菁英對國家民族的真誠熱愛并在這種愛國情懷面前融為一體,化為光彩照人的人格魅力。
參考文獻:
[1]聞一多著,孫黨伯主編.聞一多全集(第12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442頁.
[2]聞一多著,孫黨伯主編.聞一多全集(第2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134頁.
(李漢橋 湖北武漢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