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上生花
碧綠的池水,風一吹,輕輕地皺起就散了,琳瑯抱膝坐在池邊。空氣里總是彌漫著一種淡淡的香味。她無法描述這種味道,可她就是喜歡。偌大的翁府里,只有她一個人才能聞到這種味道。
一個人。人,這些字眼,在數天以前,分明還陌生得很。就連琳瑯這個名字,也是在她有了生命以后,夫人汪氏隨口給她取的。整座瑟蘭城的人都知道,城里面最多的不僅是人,還有藥精。
琳瑯以前就是一只藥精。
這座瑟蘭城,在七國十二島之中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城里怪事層出不窮,有人曾看見踏著祥云的神仙用寶珠換酒喝,也有人看見鳳尾黑羽的妖孽橫行作惡,而這里最橫行的妖孽,大概就是血履蟲了。人一旦被血履蟲咬過,就會中血毒,從那以后,只能靠新鮮的人血來維持生命。
在瑟蘭城,中血毒的人不在少數。相傳有神仙為了使大家不至于胡亂殺人取血,禍亂蒼生,便在城外山上留下了一種熾青石,將熾青石丟入水中,十天以后,石上開花,花就會變成藥精。藥精化成人形,身體里有源源不斷的鮮血,可以供中毒者每日吸食。
三年前,翁家的大少爺翁靖生了血毒,而琳瑯的壽命,便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割腕放血對一只藥精來講,絲毫痛意也沒有。琳瑯每天都會看著鮮血從自己的身體里溢出來,滴進冰涼的碗里。日復一日,生命恍如一潭死水。
世人只知道藥精可以供血,但這樣的方法始終治標不治本。唯有藥精自己才知道,其實還有一種辦法,可以徹底地解除中毒者體內的血毒,一勞永逸。——這辦法琳瑯也想告訴翁家的人,索性這塵世蒼茫冷漠,存在或者不存在,對她來講似乎都沒有區(qū)別。那天,她陪著翁夫人汪氏,正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開口,冷不防一個丫鬟驚恐地跑進來。“不得了了,夫人!大少爺……他……他在池邊淹死了!”丫鬟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琳瑯一聽,頓時覺得渾身發(fā)燙,輕飄飄的身體忽然充實起來,充實得她幾乎承受不住,栽倒在地上。
翁靖倒趴在水池邊,衣服和鞋底都沾著青苔,半截身子插進了水里。血從他的七竅里流出來,像一匹絲綢,彎曲鋪展下沉,延伸向水底,最后通往水底的熾青石。
有水池的院子是琳瑯一個人住的,翁靖向來疏遠琳瑯,很少來,那天他也是臨時想起一些事情,所以來找琳瑯,可琳瑯不在,沒想到他卻會溺死在水池里。汪氏幾乎氣昏過去,人群里有人口無遮攔道:“大少爺死了,琳瑯不就可以做人了?”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變成利劍,齊齊地向琳瑯刺來。
是的,從翁靖死的那一刻起,琳瑯就不再是藥精了。她變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人。因為中血毒的人和藥精之間是心神相依的,只要中毒者一死,將其鮮血涂染熾青石,藥精就會成人。眾人議論紛紛,都說除了琳瑯,他們想不出誰還有殺人的動機。而且藥精弒主的先例瑟蘭城早已有之。
琳瑯頓覺百口莫辯,這時,人群里突然沖出一個發(fā)了瘋似的女人,一手就掐住了琳瑯的脖子。“妖女,一定是你!除了你誰還會殺我相公?”——那女人正是翁靖的妻子,翁家的少夫人沅微。
就聽得做主的汪氏喝止道:“夠了!靖兒死時,琳瑯跟我在一起,她怎么可能分身去殺人?你們把少夫人給我拉開。”沅微喪夫心痛,哭鬧著說汪氏偏幫琳瑯,一來她本就喜歡琳瑯清淡的模樣,二來汪氏是翁老爺娶的妾,翁老爺和正妻賈氏都死了,她才當了家,翁靖是賈氏所生,汪氏自己有一兒一女,女兒則因為患了會傳染人的惡疾,依照烏庭國的律例,被隔離在孤島上終身不得離開。兒子則常年在外,翁靖一死,他便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翁家所有的財產了。
那天的沅微悲憤失儀,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但琳瑯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她說——我不會放過你!
琳瑯!
§ 暗香如魅
過了幾日,官府判定翁靖的死是意外,琳瑯洗脫了嫌疑,她卻不覺得高興,心里反而愈加空洞。她不知道要如何度過這意外為人的幾十年光陰,只能終日在水池邊坐著,嗅著那種奇怪的香味,在那種香味里,得到一種暫時拋開煩惱的愉悅。
翁府里的人把琳瑯當成怪物來看,只有汪氏對她好。那個慈眉善目的婦人,微笑著坐在玫瑰椅上,招手說琳瑯你過來。琳瑯上前福了福:“夫人,您傳我來有何吩咐?”汪氏打量著她問:“琳瑯,你說說,這幾年來夫人待你如何?”
“夫人疼愛琳瑯,信任琳瑯,凡人有一句話,恩同父母,大概說的就是夫人對琳瑯的好吧。”這些話正中汪氏的下懷,她笑得更開心了,拉著琳瑯的手道:“既然如此,你可愿報答夫人?”
她毫不猶豫:“琳瑯愿意。”
“我想將你易容成和我的女兒紫曦一模一樣,送你去孤島,將她替換出來……唉,你就當可憐我這做娘的苦心,曦兒雖然有頑疾,但我不能放任她一個人在島上吃苦啊……我相信我遲早會研究出治她的辦法的。可朝廷有朝廷的規(guī)矩,他們不肯放人,我……只能出此下策了!”汪氏說著,眼巴巴地看著琳瑯,眼睛里全是乞憐。琳瑯不知道那座孤島有多可怕,但想想自己如今毫無意義的生活,若能幫夫人母女團聚,她在翁家又或者是別的什么地方,大概也沒什么區(qū)別吧?
琳瑯便答應了汪氏的要求。聽汪氏說,易容的事情只要交給城外庸醫(yī)莊的那群怪醫(yī)去處理就可以了,在易容之前,她只需要每日拼命地進食,將她瘦弱的身子養(yǎng)得豐滿一些,那樣她扮起翁紫曦來才不會有破綻。
那日,琳瑯和往常一樣走到池邊,想在石頭上坐一坐,誰知突然腳底打滑,落進了水池里!
石頭上涂了松油,她一想,猜到又是沅微做的手腳。那段時間,她用滾水燙她、用毒藥害她,甚至把她騙到柴房里,想用火燒死她。如今的少夫人已經變得不可理喻了,終日思量著如何報復她。她還經常抱著一把木梳在府里走來走去,那是翁靖生前用過的梳子,上面還纏著翁靖的頭發(fā)。她只要一看到琳瑯,就會用梳子指著她,咒她不得好死,說翁靖會向她索命。
水池并不深,可琳瑯撞傷了腿,使不上力,在水里橫著撲騰了幾下,腥澀的池水便嗆住了她。她心里害怕,突然有人在肩上提了她一把,她借力掙出水面,回頭一看,一道關切的目光,便如她曾嗅到的那種香氣似的,落在她濕漉漉的睫羽上。
“你是誰?”
“你沒事吧?”兩個人異口同聲。
男子便笑了笑,先爬上岸,轉身來接琳瑯:“當心,把手給我。”那是琳瑯第一次看見那么好看的笑容,她紅著臉把手遞了出去。她不知道,原來她那樣一遞,遞出的,便不只是她的感激與依賴,還有她從未給過任何人的,真心。
后來琳瑯才知道,救她的人竟然是翁家的二公子翁云藩。她癡癡地盯著自己被他牽過的手,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她一心要謝他,紅著臉,興沖沖地往書房去。云藩正在書房里跟汪氏談話,說自己這次回來,就不再出去了,要留在翁家陪伴母親。說著說著,就聽他冷冷地罵了一句:“如果早知道她就是那藥精,剛才我就由得她在池子里浸死了。”
汪氏接道:“藩兒,娘知道你跟大哥感情好,就算你大哥的死真的跟她有關,但只要她可以救你姐姐,也算將功折過了。”
那時,琳瑯正準備跨進門檻的那條腿頓時收了回來,輕輕地一側身,躲在門外,好像重新溺進了池水里。
不幾日,瑟蘭城的第一場冬雪便降了下來。琳瑯站在回廊里看雪,丫鬟過來喊她:“姑娘回屋用膳了。”
琳瑯每天要吃五頓膳食,廚房里都給她做一些肥膩的東西,她胃口大,一頓沒吃少,到現在身體雖然圓潤了些,可還是沒有達到汪氏的要求。可這一次琳瑯沒有立刻動筷,支開了丫鬟,從床底下掏出一個罐子,把飯菜都倒進罐子里。等到夜深人靜,她再偷偷地將罐子里的東西倒進了后院的枯井。
接連好幾天,她都那樣做,身體不但不見豐滿,反而開始瘦回去。第八天夜里,琳瑯抱著罐子出門,正要把東西倒掉,背后忽然傳來踩斷木枝的聲音!她回頭一看,月色里云藩森冷地走過來,手一拂,打落了罐子。油污濺在他身上,他只顧仇恨地盯著琳瑯。“我猜得沒錯,你對翁家果然不是真心實意的。你以為這樣就能不被送去孤島了?”
“我、我沒有。”聲音幾不可聞。
云藩捏著琳瑯的下巴,狠狠地道:“你打錯如意算盤了!”那眼神刺痛了琳瑯,她乞憐地望著云藩,卻是有滿腹的委屈不敢開口。她不敢告訴他,她之所以貪戀起在翁家的生活,是因為這里多了一個人。
她想留在這里,就是因為想見到那個人。
那個人,給了她生命里最初的心動,卻也給了她生命里最初的心痛。
§ 綠苔水語
汪氏決定將琳瑯送到庸醫(yī)莊,是在十天以后。琳瑯聽見云藩對汪氏說:“娘,我們不用再等了,我已經跟庸醫(yī)莊的人談過了,只要給琳瑯吃下相應數量的纖絲草,她的身形就能長得跟姐姐一樣。”
汪氏說:“這我也知道,我一直沒有送她去,也是因為孤島那邊我仍派人在打點,目前的安排還差了幾個環(huán)節(jié)。”云藩得意地道:“不必再等了,娘您放心吧,那幾個環(huán)節(jié)我都能很快安排妥當。”那種毫不遮掩的厭惡,在每次提到琳瑯的時候,都會有意無意地從眉宇間滲透出來。
琳瑯默默地出了那進園子,一陣風吹來,空氣里飄著她熟悉的香味。不過這一次香味更濃郁了。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就要走了,如果……我走之前沒有發(fā)現自己原來還有不舍,那我也許會走得更快樂一點,你說,是不是?”那陣香氣好像真的可以回應她似的,便在她身旁流動著,時濃時淡。
她又說:“是了,我最舍不得的,除了三公子,就是這陣香氣了。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從哪里來的,可我總覺得,你跟我最親近,是不是,小香?”——嘻嘻,小香,這樣稱呼你也挺好。
香氣仿佛因為琳瑯這段剖白而愉悅歡欣,彌漫在空氣里,越來越濃郁了。
琳瑯要被送去庸醫(yī)莊的那天,她昏睡得完全不醒人事。到下午的時候,她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剛起身就聽見門外一陣嘈雜。有人踢門進來,手里還拿了不知道是什么利器,哭鬧著就撲了過來。
利器割傷了琳瑯的肩膀,她疼得倒在床上。
沅微披頭散發(fā)地掐著琳瑯:“賤蹄子,我管你會什么妖術,這次你害我不死,我就要你死!”琳瑯用力推開沅微:“少夫人,你在說什么?”沅微雖然情緒激動,語無倫次,但琳瑯還是慢慢地明白過來,原來,這天清早被昏沉沉地抬進轎子里送去庸醫(yī)莊的,不知道怎么變成了沅微,琳瑯反而安然無事。如果不是沅微自己半途清醒過來,她只怕就要被易容成翁紫曦了。
她認定是琳瑯用了妖術,一回到翁府就直奔琳瑯的房間而來。琳瑯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沅微嚷著要刺死她,她抱頭亂躲,忽然看見云藩就在月洞門口站著,她乞憐地大喊了一聲:“三公子,我沒有害少夫人!”
云藩的眼神輕輕一起就落下,兩手抱胸,無動于衷地站著。琳瑯腳步一絆,撲倒在石階上,回頭一看,沅微手里的利器泛著銀光,像閃電似的,直沖她而來。她大叫一聲,卻看沅微身子一傾,撲偏了趴在地上。有東西纏著沅微的腰,越來越密集,竟是數不清的墨綠色青苔!沅微頓時嚇得頭皮發(fā)麻,尖叫起來。
云藩見此情形,立刻也沖進院子里來:“妖女,那是什么鬼東西?讓它們離開她!”琳瑯驚魂未定,只說不知道。青苔不斷蔓延,爬上沅微的雙腳,她就像被大山壓住了似的,動也動不得。
云藩順手就撿起沅微丟掉的利器,抵著琳瑯。“你聽見沒有,快放了我大嫂!”他這樣一做,胸前竟也出現了青苔,防不勝防,開始密密地纏著他。他疼得難受,倒在地上。琳瑯伸手亂扯,想替云藩把青苔弄走。可是卻無濟于事。她一愣,漸漸感覺到自己肩膀上好像有什么柔軟的東西在覆蓋著,沅微刺她的傷口不僅不疼了,甚至正在奇跡般地迅速愈合。她深吸一口氣,驚疑道:“小香,是不是你?”那種感覺,分明和平時被香氣包裹的時候一樣,滿是暖意和柔情。
“小香,是不是你?”她又問,“如果真是你,就請你立刻放了三公子和少夫人!不要傷害他們……”琳瑯竭力哭喊著,突然,那股濃郁的香氣達到極致,只見纏在云藩身上的青苔頃刻間消失不見,而沅微卻被青苔拖走,沉進了水池里。
云藩追上去,在水池邊一看,只見沅微平躺在水底,頭枕著那顆熾青石,渾身都被青苔裹得嚴嚴實實的。他想跳進去救她,卻聽見水底傳出一個聲音:“站住!你要是敢跳進來,我就讓你們都葬身在這水底!”
§ 唯心所系
沅微不會死,她只是暫時被困住了。水底的聲音說,他只有一個要求,翁府的人不準再傷害琳瑯,必須把她當上賓對待。“尤其是你,翁云藩,你必須對琳瑯好,哪怕琳瑯傷了一根頭發(fā),我都要沅微填命!”
琳瑯問了很多遍,你究竟是誰,對方卻不回答,聲音遠去,香氣也逐漸消失了。
從那天起,云藩果真不敢再對琳瑯怎么樣。不僅如此,他還勸阻汪氏,勸她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等摸清了那怪聲的底細再說。汪氏救女心切,眼看著所有的環(huán)節(jié)都已布置妥當,只差一個琳瑯,她思來想去,如果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只怕將來后患無窮。和紫曦相比,沅微的生死又算什么?那天夜里,汪氏便把琳瑯叫去,騙她吃了迷藥,琳瑯吃過以后昏睡不醒,她趁著天沒有亮,找人偷偷地將琳瑯抬出了翁府。
且不論水池里的妖物究竟是什么,但這件事情成功地瞞過了他。汪氏心細,早已經試探過,那些會纏人的青苔,只會出現在琳瑯住的院子里,爬不過月洞門口或者翻不過四周的院墻。
恰好,那天夜里云藩被噩夢驚醒,便起身到屋外走動。看見幾個巡夜的家丁過來,聽他們議論汪氏偷運走琳瑯的事情,他心頭一驚,顧不得儀容不端,便急忙騎馬追了出去。幸虧他趕得及時,千鈞一發(fā)之際救走了琳瑯。琳瑯跟云藩離開庸醫(yī)莊的時候,仍頭痛恍惚。“三公子,真的是你來救我了?”
云藩冷笑道:“大哥死了,大嫂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牽掛,我不能讓他在天之靈也失望傷心。我可以對那妖孽暫時妥協(xié),但我丑話說在前頭,一旦我找到了對付他的法子,你也別想好過!”琳瑯輕聲嘆息:“你還是不信我,我跟他素不相識。”云藩不屑聽琳瑯狡辯,指了指拴在路邊的馬,“上去。”
琳瑯不會騎馬,費了好大的勁才爬上去,身子搖搖晃晃的,險些跌下去,幸好云藩在背后攬了她,她心中一陣緊張,坐在他的手臂和韁繩圍出的空間里,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安然。馬兒走到半途,野地里漸漸飄起了大霧。云藩突然覺得小腿劇痛,哎喲一聲就從馬背上滾了下去。
琳瑯頓時嚇壞了,不知道如何停馬,索性直接就從馬背上跳了下去。咔嚓一聲,落地的時候,好像聽見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她咬牙忍著,跑到云藩身邊,見云藩冷汗涔涔,渾身抽搐著,他的小腿外側被生生咬掉了一塊肉,鮮血淋漓,傷口先是泛紫,后來竟起了白色的霜狀。
琳瑯脊背一涼,跌坐在云藩腳邊。他是被血履蟲咬了!
云藩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漸漸地感受到體內有一種洶涌的欲望——那是中血毒之人對鮮血的渴望。琳瑯也知道,剛中血毒的人,如果在一個時辰之內吸不到鮮血,就會饑渴癲狂而死。
她慢慢地卷起右手的衣袖,撿起地上的瓦片,在手腕上一劃!
啪嗒,一滴鮮血落進草叢里。同時落下的,還有她眼中幾顆晶瑩的淚滴。她顫抖著伸出手去,伸到云藩的嘴邊,血的腥甜喚醒了他部分意識,他睜開眼睛,一邊貪婪地嗅著那陣血腥味,一邊盯著淚流滿面的琳瑯。
他的眼神里,依然有恨意。那種恨,仿佛是跟他的靈魂相連的。是她粉身碎骨也無法填補的鴻溝。她顫聲道:“三公子,你必須活著。你要活著才能繼續(xù)恨我。”他似乎聽到了,眼神漸漸變得瘋狂,突然一口朝她的手腕吮去!琳瑯疼得大叫,漸漸的,眼前的景物變得越來越模糊,她閉上眼睛,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恢復知覺的時候,是被大雨淋醒的。天地蒼茫,她躺在荒野里,瓢潑的雨像洪水一般淹沒了她瘦弱的身體,她瑟瑟發(fā)抖,身邊已經沒有了云藩的蹤影。云藩丟下她走了。她趕回翁府,剛進大門就聽見有人說三公子已經先她一步回來了,整個人好像失去了理智似的,正是往琳瑯住的院子里去了。
琳瑯還沒進院門,就聽見里面風聲呼嘯、水浪四濺的聲音,她沖進去一看,只見云藩站在水池里,一手拿著刀,一手抓著一把青苔,向天怒吼:“妖孽,我告訴你,我現在什么都不怕了,大不了跟你同歸于盡!”琳瑯驚駭地沖上去,“三公子,你冷靜點,你這樣會連累少夫人的!”
云藩喝她:“滾開!我不要像大哥那樣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我要么救出大嫂,要么就跟這妖物同歸于盡!”說著他又鉆進水里去扯那些青苔,琳瑯也跳進去,從后面拉起他,他反手一揮,刀子劃破了琳瑯的手臂。空氣里的香味頓時變濃變重,水底發(fā)出狂躁的怒吼:“不準傷她!”
不準傷她!——這四個字如醍醐灌頂,琳瑯突然心念一動,眼看著青苔再度纏上云藩,她立刻奪過了云藩手里的刀子,爬到岸上大吼了一聲:“你要他不準傷我?那我自己傷自己呢?”說罷,狠狠地將刀子插進了自己的右肩!
那聲音頓時發(fā)出驚悚的哀號:“琳——瑯——”琳瑯看對方果然有所顧忌,便把刀尖對向自己的心臟。
“放了三公子和少夫人,否則,我就在這里自盡!”云藩一聽,轉頭去看琳瑯,她那樣羸弱,薄薄的一片,恍如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鳶。她的臉色蒼白,跟胸前的鮮血形成刺目的對比,可是,唯有眼神是堅毅的,凜然的,無畏的!他的心弦被那樣的眼神狠狠地撥了一撥,腦海里再度浮現出她喂他吸血的畫面。胸中分明暖意涌遍,卻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與凄然。
這時,那聲音服了軟道:“好,我答應你!”就見水底青苔盡散,沅微的身體慢慢浮了起來,云藩抱起她,飛快地跑出了院子。琳瑯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原來,她真的可以這樣義無反顧,無論做什么,都是為他。
只為他。
§ 愿卿珍重
琳瑯的傷還沒有好便又到了水池邊。她手里又握了一把匕首,大聲說道:“小香,如果真的是你,你就出來見我。”話音剛落,空氣里果然飄來那陣熟悉的香味。“琳瑯,你太讓我失望了。”
“你到底是誰?”自從琳瑯發(fā)現對方懼怕自己受到傷害,她就覺得拿自己做要挾或許是一個可行的策略。于是,說話間匕首就已經抵在胸口。“要是你不把實情告訴我,我就刺傷我自己!”
那聲音發(fā)出嘆息:“琳瑯,你再三令我失望,我憑什么還要顧及你?”
琳瑯眼神一厲,便真的要用匕首刺自己,那聲音疾呼:“等等!”他還是有點心軟,“水底有石,石上生花,我跟你曾經是一體的。”琳瑯那才知道,原來她口中的小香,竟是那塊熾青石的石精。
石精說:“翁靖的死也是我做的,是我用青苔滑倒了他。我想讓你做人,因為,當你還是藥精的時候,你每一天活著,都是靠從我身上吸走的元氣在維持生命。我想修成人形,就必須有足夠的元氣,我如果一直要分出一部分元氣來供養(yǎng)你,我就永遠沒有破石而出的一天。”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我的一己私欲,你在翁家的日子也許不會這么難。所以,我雖然法力還很低微,但也想盡量彌補你,就化出香氣解你的煩惱。我知道你遇見翁云藩以后就不想離開翁家了,所以,我用香氣惑人,讓你昏睡不起,再讓他們錯把沅微當成你抬去庸醫(yī)莊。”
“琳瑯,我們曾經是一體的,我把你當成我的血脈至親。我不想傷害你,可是,你為了翁云藩屢受委屈,還差點為他丟命,你認為值得嗎?”
值得嗎?琳瑯不是沒有問過自己,可是,她就像著了魔似的,一心只想要翁云藩好。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有生以來最華麗的追隨。她想起他救她的那次,那樣溫柔,那樣優(yōu)雅,轉身向她伸出手,說,把手給我。也許就是那樣,她將她的喜悲都給了,生死也給了吧?
琳瑯與熾青石說著,月洞門外不知幾時立了一抹淺灰色的身影。翁云藩負著手,盯著琳瑯,仿佛不認得她似的。剛才的對話他沒有全部聽見,卻聽見了至關重要的一句。“也許真是不值得的,可是,既然錯了,我愿意為了他一錯到底!”說罷,琳瑯的目光也無意地飄了過來。
兩個人,錯愕惶然,四目相對。
少頃,云藩便轉身走了。琳瑯也跟出了院子,沒走多遠又看見他,他好像是故意流連在樹下等她。滿樹雪花,清冷蕭條。他黯然地站著,琳瑯走過去問他:“三公子,少夫人怎么樣了?”他說:“有起色了,休養(yǎng)一陣就會好的。”琳瑯又問:“那、三公子你的事情?”云藩已經冷靜下來,說:“我已經告訴娘了,她在著手派人找新的熾青石。”琳瑯點點頭,“活著總是好的,三公子你就算為了夫人,也不可以莽撞輕生了。”
“琳瑯。”他看著她,表情雖然嚴肅,可是難得的沒有了敵意,“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愛上過任何女子。我的心是不會為誰而動的。熾青石說得對,我這樣的一個人,你還這么對我,不值得。”
琳瑯的表情頓時有點僵硬。雖然預料到他不會為她的癡情打動,可是,這樣殘忍直白的拒絕,依然灼痛了她。她費力擠出一個笑容出來,說:“三公子,如果你也覺得我這樣做不值得,那你可不可以當同情我,賞我一次值得?”
爛錦飛千丈,金波涌萬棱。原來,琳瑯說那句話的意思,只是要云藩陪她到海邊看一次日出。日出之美,人間勝景,而有他的身影相伴在側,更是錦上添花,金光與海風之中,成就了她生命里最美的一次值得。
或許,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琳瑯從懷里掏出一個錦囊遞給云藩,說:“回去之后再打開它吧。”云藩不解:“這是什么?”她微微一笑:“三公子,我不會害你,你看了就知道了。”他把錦囊收好,心不在焉地陪她又看了一會兒,問:“天都亮了還不走嗎?”琳瑯點點頭:“走,可是,我只能陪你走到前面的岔路口,回城的路,就要你自己一個人走了。”
“我一個人?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那里是你的家,卻不是我的。我是沒有家的……這次的日出,就當你為我踐行。三公子,我會記一輩子的。”她頓了頓又說,“熾青石我也帶走了,他現在跟我在一起,翁家的人便不會再受他的傷害了。”
云藩頓時明白了琳瑯的苦心,胸中似有好一番話堵著,卻不知道從哪里說起。因為他知道,那些話,都不會是琳瑯最想聽的。她最想聽的,他給不起。他默默地與她并肩離開海邊,走著走著,她不小心滑了一跤,他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她:“當心,把手給我。”她坐在地上,心神瞬間飛了好遠,往事一幕一幕,歷歷都在眼前回放,眼眶也漸漸泛了紅。
“不用了。”她自己慢慢地站起來。他也如夢初醒,縮回了手。兩個人尷尬地看了對方一眼,她便說:“三公子,我不想總是看著你的背影,這一次你就讓我先走,好不好?”他愁眉難舒,點了點頭:“琳瑯,你珍重。”
§ 冷焰焚花
琳瑯以為自己離開瑟蘭城,這一生無論浪蕩漂泊,還是隱居深林,都不會再和云藩有半點交集了。可是,就她在碼頭等船出海的時候,一個搖搖晃晃的漢子突然倒在她腳邊。漢子抓著她的衣袖,吃力地道:“姑娘,我在船上被妖物偷襲,命不久矣……我原本是信使,到瑟蘭城……傳話……你幫幫我!幫我、到鏡湖巷……翁家,告訴翁夫人,就說紫曦小姐因為惡疾加重,已經在兩天前去世……孤島稍后會派人將她的遺體送回城里……”那人說完這些便氣絕了,琳瑯蹲在他身邊,一臉茫然,良久,低頭看自己的衣袖,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了。
琳瑯猶豫再三,還是回了翁家。管家領她進去,她將噩耗告訴了汪氏。汪氏喪女心痛,遷怒到她,便不客氣地趕她走,她走出翁府的大門依舊沒有看見云藩半點影子,心中不免遺憾。
其實,這一趟折回,能再多看他一次也是好的。
琳瑯輕嘆一聲,忽然,有人在她的后腦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眼前一黑,骨碌碌滾下了翁府大門外的石階。那一刻,云藩剛好從外面回來,還在巷子的另一頭就看見沅微踢了踢昏倒在地的琳瑯,好像從她身上搜走了什么東西。緊接著,沅微又一把火點燃了地上鋪著的小柴堆。
沅微把她時刻都帶著的、翁靖生前用過的那把梳子丟進火里。梳子上一直殘留著翁靖的頭發(fā)。云藩見狀恍然大悟,大喊一聲不要,急急地跑過去,可是,還是差了幾步,沒能阻止沅微把熾青石也一同丟盡了火里。火焰頓時燒起三丈高。
空氣里傳來熾青石精絕望的哀號。“琳瑯——”琳瑯聽見聲音,醒轉過來,熊熊燃起的烈火熏得她的魂都飛掉了一半。她知道,已經太遲了。她給云藩的錦囊里,寫著能徹底解除血毒的辦法,一個所有的藥精都不愿意告訴中毒者的辦法——只要在中毒者吸了藥精的血之后,將中毒者的頭發(fā)跟熾青石一起燒掉,毒就能徹底解除。
熾青石遇水開花,遇火——則化。
只是,那樣一來,不僅熾青石化為烏有,藥精自己也會隨之消亡,哪怕她已經為人也不能幸免。
沅微是無意間看到那個錦囊的。她以為琳瑯離開了,自己再也沒有報仇的機會,但沒想到她還會回來。對她來講,她不是要解除血毒,只不過是想毀了琳瑯而已。她瘋狂大笑,復仇的火焰燒掉了她僅剩的一點理智,從那以后,她就瘋了。再沒有人見過她。
琳瑯躺在地上,看著呆若木雞的云藩,他眼睛里的不忍與同情,化去了不少她消亡之前的痛苦。這一次,他不等琳瑯開口,已經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他輕輕地抱起她,讓她枕在自己懷里。
那里很暖,有他溫柔的心跳。
琳瑯第一次聽見,怦怦,怦怦,就像送她上路的鐘鼓。她吃力地抬起手來,他知道她的心意,也伸出手,就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琳瑯,把手給我。”她忽然淚如泉涌,指尖落進他的掌心,滿身的癡情深愛,都隨著體溫滲入他肌膚的紋理。“三公子,謝謝你,又給了我一次值得。”
原來,真的是值得的。
數天以后,院子里新的熾青石開了花,依舊是明艷動人的女子,對云藩畢恭畢敬,像極了從前的琳瑯。
可是,云藩知道,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琳瑯那樣愛他了。
他沒有按照錦囊里說的方法燒掉那顆熾青石,反而把錦囊和里面的字條兒一起燒掉了,藥精問他為什么要那樣做,他不答,只站在火堆前轉身望著她:“我給你取個名字,你以后就叫琳瑯吧。”
琳瑯?藥精想了想,皺眉說:“我不喜歡。”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總覺得一聽見這名字就難受,好像這名字背負了太多的苦,不值得。你為什么要給我取這樣的名字?是不是你愛過一個叫琳瑯的女子?”
你看,琳瑯,誰都知道不值得,唯有你,偏偏義無反顧。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愛過你。只是,在你之前,我不愿意為任何人動心,在你之后,我也無法再為任何人動心了。倘若以后還有人在我面前摔倒,我也許會扶她,但我一定不會再對她說那句話。
琳瑯,把手給我。
下一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