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青宮方向的夜空上方綻開了一朵又朵的煙火,照亮了半邊的天空,喧鬧和歡笑聲不時隨風陣陣飄來,更映襯出德順宮的寂靜。
我坐在銅鏡前,鏡中的女子雪肌艷骨,正值芳華——只是不知這美貌還能替我贏得皇上的恩寵多久?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后宮從來都是皇上的溫柔鄉,卻是妃子們殺戮的戰場。不見刀光劍影,不見橫尸硝煙,卻往往比最慘烈的戰役更人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房內的蠟燭被夜風吹滅了,宮女小荷擦亮了火折子想重新點燃,我揮了揮手:“罷了,就這么滅著吧,你可以下去了 。”
小荷乖巧地福了福身告退,我走到窗前,夜色里有股淡淡的煙火燃燒后的硫磺味。安青宮那方的熱鬧已散,這個時間,皇上或許已經與新妃在龍鳳帳內抵死纏綿了吧。
幸好這新妃不是旁人,而是我的親妹妹阿骨朵兒,封號朵妃。
她自小便羨慕我躍上枝頭成鳳凰,在她的百般哀求下,我半推半就地將她引薦給皇上。
縱使皇上對我格外恩寵又怎樣,仍然無法阻止他將來愛上別的美人,將今日給我的寵愛又如常給了旁人——那不如就由我的妹妹來承接了這恩寵。
如今她依計受封得寵,進行得如此順利我應該覺得高興才是,可心里仍免不了有幾分失落和惆悵。他愛我時或許是真的愛我,賞之不盡的奇珍異寶,說不盡的甜言蜜語。但他到底是天子,偌大后宮妃子三千,無邊的心里不知又藏了幾張笑臉。我永遠只是幾百分甚至幾千分之一。
夜涼如水,月色皎潔如銀,落了一地,像是誰荒涼的心事。
皇上已有幾日沒有來德順宮了,他身邊的貼身小太監小蔡子告訴我,這幾日御花園里牡丹開得正好,皇上有時與大臣們處理完國事,會獨自走一走。
我估摸著時間,獨自坐在涼亭里,發髻旁別了一朵剛剛離開枝頭的芍藥,嬌艷欲滴。果然沒過多久,我便瞥到那抹熟悉的金色龍袍,假意背對著他,直到他攬住我肩膀時還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臣妾給皇上請安。”我匆忙起身屈膝請安,差點撞到皇上的下巴。
“這里又沒什么外人,愛妃何必如此生疏。”皇上看起來心情不錯,拉著我的手一起坐下,“朕也好幾日沒見愛妃了。”
“皇上現在有了朵妃,哪還能想起臣妾啊。”我半嗔半怒,似真非假,呷一些小小飛醋,讓皇上知道我著緊他便達到目的了。果然他龍心大悅,哈哈大笑起來。
我眉眼含笑地抬起頭,還想說什么,卻在眼風掠過他身后的人時整個人愣了愣。
衛天南……竟然是衛天南!他怎會出現在這里……
“皇上今天怎么有雅興逛御花園啊?小蔡子沒跟著您嗎?”我收斂神色,不動聲色地問。
“小蔡子替朕跑腿去了。對了,這是科舉武試新科探花駱青衫,朕今日剛欽點他為御前帶刀侍衛。駱侍衛可有一手百步穿楊的絕技,他日叫他表演給眾愛妃瞧瞧。”
駱青衫微微一笑,拂袖跪拜在我面前:“皇上過譽了。青衫初進宮,剛才忘記向娘娘請安,還請娘娘贖罪。”說罷他微微抬起頭,似笑非笑、似看非看地瞥我一眼,我的后脊霎時憋出一層薄薄的冷汗,心肝在胸腔里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他分明不是駱青衫,他分明就是衛天南!
衛天南,我青梅竹馬的少年郎。
彼時我是阿骨家受盡寵愛的大小姐,他是貧寒獵戶家質樸純真的少年神箭手。十三歲那年我玩心正重,大雪紛繁時獨自溜上山尋找傳說里的銀狐。
幼時乳娘常與我說一只銀狐的故事。她說我出生那日下了好大的雪,額娘在床上痛了一天一夜都生不下我,產婆說兇多吉少,大家都急得不行。那時候乳娘等在產房外,不知是眼花還是真的,看到一只小小的銀狐趴在墻頭,可是它躍下地時又突然沒了影。然后只聽“哇”的一聲嬰兒啼哭,我降生了。
大字不識的乳娘從此堅信我是銀狐轉世,長大后必不是凡夫俗子,她將我遺傳自我額娘的美貌也成了印證銀狐傳說的一項佐證。
老人們說,銀狐只在鵝毛大雪的天氣才出來覓食,因毛色與雪色一樣潔白無瑕,親眼見到的幾率少之又少。那時年少,隆冬二月突下起漫天飛雪,我便動了尋找銀狐的念頭。
誰知銀狐沒找到,我誤踩了獵人挖的獸坑,整個人被困在七尺余深的土坑里上不得,下不得。
大雪下了約莫幾個時辰,我的睫毛上都凝出了細小的雪粒,肩頭早落了一層薄薄的積雪。我起先還在小坑里蹦來蹦去,怕一坐下來就凍死了。可很快饑餓、寒冷和疲勞三座大山向我壓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好像有人在戳我的肩膀。我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像夜空里的星星那么閃亮明媚的眼睛。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雙頰上浮現健康的紅潤,在我直視的目光下,那紅潤越來越明顯。
那便是少年衛天南,一名不文的獵戶少年。他把我從獸坑里救了出來,又因為下山的路被崩落的積雪掩埋,所以把我帶回他家的小木屋。
衛天南的娘親早逝,從小和他爹還有弟弟生活,小木屋里沒有一絲女性化的氣息。我披著厚厚的棉被坐在炕上打量著陌生的環境,而他則手腳麻利地給我煮野味肉湯。
后來的很多記憶都模糊了,但我永遠記得那碗野味肉湯的鮮美,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次我偷溜出去差點遇險,阿瑪氣得三天沒理我,罰我一整個冬天都不許邁出房門,禁足三個月。阿骨朵兒每次出去見了什么新奇玩意兒,總要到我房里繪聲繪色地說上一通,然后意猶未盡地說:“可惜姐姐你不能親自去看看。”一邊說還一邊拿眼風看我。
我知,她只是想讓我忌妒她的自由。
可是我偏偏不遂她的意,抄著詩詞歌賦、四書五經,眼觀鼻、鼻觀心,對她地炫耀只是淡淡微笑。因為我有更好玩的事情——我和衛天南約定,等開春的時候他帶我去打獵。
十四歲那年的春夏,大約是我人生里最快樂的一段歲月。我謊稱拜了一位學琴的老師,每隔二日便要到老師府上學琴,所以有很多出去玩的機會。
學琴是真,老師也是真,但是學琴的頻率卻不是每隔二日,而是四日,每四天我就有一天是和衛天南在一起。
那段時間,衛天南帶著我翻山越嶺,騎過小毛驢、牽過小馬駒,追過兔子、逮過松鼠,釣過小魚、捉過蝦子……什么好玩的都玩過一遍。
我記得那年夏始春余的時候,十六歲的衛天南蒙著我的眼睛,領著我不知走到何處,我只覺得一陣陣清涼的山風直撲我的臉頰。
“這是哪兒啊……”我話還沒說完,衛天南就解開了我眼睛上的布條,“啊……”看清腳下便是萬丈懸崖后,我嚇得往后縮了幾步,而后又小心地探出頭,懸崖深處,一汪碧綠的湖水如一枚上好的翡翠折射著凌凌的陽光。
“你不是一直說想像只鳥兒般飛起來嗎?今天就讓你夢想成真。”衛天南在陽光下瞇著眼睛對我說。他并不等我有所回答,就將隨身攜帶的牛皮繩索甩到對崖的古樹上纏成結,另一頭系在這頭的參天古木上。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猜想總是好玩的玩意兒。“你在干什么呢?”
衛天南似乎是做好了準備工作,突然紅著臉說聲:“對不住了。”他輕輕攬住了我的腰,順手用綢帶扎成結,然后單手抓著弧形繩套,從之前架好的牛皮繩索順勢下滑。
因為兩邊懸崖的高度落差,我和他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又驚又喜地尖叫起來——驚的是我們倆懸于碧玉般的湖面百丈有余,少有差池就跌落湖中或許性命不保,喜的是衛天南果真沒有食言,涼爽的山風吹過我的耳畔,我大著膽子張開手臂,真的猶如鳥雀展翅。
“哇嗚——”我歡呼大叫起來,聲音在山谷間一陣陣飛旋環繞。我快樂得忘記男女之別,緊緊抱住衛天南,告訴他我的喜悅是那樣盛大。
衛天南眉眼舒展,在這藍天碧水間,在我耳邊輕聲說:“莞爾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莞爾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幸福?什么是幸福呢?
阿瑪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便是這世上最大的幸福。
我的十五歲生日還未到,衛天南與我約定上門提親的日子還在遙遠的將來,圣旨便下來了。我哭過鬧過,絕食過抗議過,可是這次阿瑪似乎狠了心要將我送進宮。最后我絕望地看著他:“阿瑪你真想將女兒推入那座冰冷的牢籠伴在那只猛獸身邊嗎?”
阿瑪的手臂揚起又落下,卻最終沒有打在我的身上,他拂袖離開。
我原來收拾了行李,準備偷偷溜出家與衛天南遠走高飛,是乳娘的一句話改變了我的命運。她說:“大小姐,我就知道你必是人中龍鳳。”
她說:“大小姐你可要在宮里給老爺爭臉,我聽說那些同僚們因著老爺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幾次想讓他回家養老,從此不問政事……阿骨家此后的榮耀全要仰仗小姐了呀。”
我幾乎在一瞬間醒悟了過去與未來——我在這個家快樂無憂地生長到了十五歲,如今是我為這個家做貢獻的時候了。我當然可要與衛天南雙宿雙飛,但是我的阿瑪和額娘呢?我這一走,他們可是犯了抗旨的大罪,說不定將惹上滅門之災。
我嚇出一身冷汗,終究打消了那可笑的離家出走的念頭。
后來我便斷了和衛天南的所有聯系,一個月后進宮,從此前塵往事都忘了。阿骨莞爾從此成為過去式,這世上只留一個受盡皇恩雨露的莞妃。
我和衛天南有緣無分,怨只怨他此生只是個獵戶的兒子。
我不信這世上有人能相像至此——我和妹妹朵妃已算十分相像,但若細看,仍一眼可辨出她是她,我是我。可這駱青衫的眉,駱青衫的眼,駱青衫的低眸抬眼,分明就是少年衛天南經歲月修飾過的模樣。
我幾次遇到駱青衫,他都彬彬有禮,好似與我不曾相識,但我若真將他視而不見,又總覺得有熱辣辣的目光直視我的后背。
春去冬來,又一年的白雪紛飛季。
不知為何,這幾日我身子乏得很,整日懶洋洋的不想動彈,就連朵妃建議登高賞雪,我都興趣缺缺。桂嬤嬤是過來人,猜測道:“莫不是娘娘有喜了?”
我心中一動,葵水確實有月余沒有來了,我以為只是正常的推遲。
御醫很快就證實了我懷上了龍種。皇上一下早朝就接到消息,急匆匆地趕來看我。我起身迎接,還微微欠身,他便疼惜地扶我起身。“小心身子,這些繁文縟節,不理也罷。現在你的身子最重要。”
朵妃還跪在地上,雖然垂著頭,但我能感覺到她心中的不快。
“皇上,妹妹還沒起來呢。”
“朵妃平身。以后多來看看你姐姐,多護著她點。”話雖是對朵妃說的,皇上的眼神卻沒從我身上移開。我知,若生下皇子,在后宮也算站穩了腳跟,必能母憑子貴。
朵妃很快就告退,不打擾我和皇上溫存。我望著她離去時眼神落在門外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上——駱青衫,他也微微側過臉看了我一眼,平靜如水,不動聲色。
后宮看似繁花似錦,眾妃子間和樂融融,但其中的暗潮洶涌,普通人難解其一二。我自有喜之后較之以往更為低調,皇后特別囑我無須日日向她請安,我便連德順宮的門都很少邁出。
我的肚子里有一顆小小的種子,它正在發芽生根,變成一個小小的可愛的人兒,我不許他有任何差池。
三個月后的某日,我喝下皇后送來的一碗安胎大補湯后突然腹痛如絞。等桂嬤嬤匆匆忙忙請來御醫時我幾乎已是半昏迷狀態,下身的血止不住,躺在床上猶如躺在血泊中。
等我再次清醒睜開眼時,不用御醫告訴我,皇上和眾奴才臉上的神情已經宣布了我腹中胎兒的死刑。
“為什么?為什么皇后要這樣加害我的孩兒!我從沒妄想過皇后的寶座,敬她如姐姐,為何,為何——”我泣不成聲,連滾帶爬地撲下床,跪倒在皇上腳邊,“求皇上為我做主!”
“快起來!莫在傷了身子。”皇上將我半抱起來,滿臉疼惜又壓抑著憤怒,“朕會為你撐腰。”
皇后自然喊冤,但大補湯確實是她叫人送來,中間除了她的親信和桂嬤嬤未曾經人手;我那日胃口不佳,除了大補湯只吃了一個蘋果。
聽說皇上當面質問皇后時她鎮定自若地說:“皇上,臣妾若是要加害妹妹,自然會做得更漂亮點,不會落旁人口舌。而今我給妹妹送去一碗大補湯,妹妹當即滑胎,皇上不覺得其中大有可疑嗎?”
皇上被她問的一時語塞。但他向來冷落皇后,此事之后更是未曾踏入合歡宮半步。直到一年后皇后的阿瑪被人捉到痛腳參了一本,皇上借機削弱她娘家的勢力。
又過了沒多久,皇后被廢黜。
可我卻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我自小產后身體虛弱,無法服侍皇上,有時候他來了,我又滿面憂愁。一開始他憐惜我的喪子之痛,但次數多了也不免覺得厭煩。漸漸的,他來得也少了。
聽容嬤嬤說,如今朵妃受獨寵,人人都想著巴結她沾得一星半點的好處。
我人生中最孤獨寂寞的一段時光,駱青衫出現的次數卻陡然多了起來。
起先是我傳人請皇上過來德順宮,他偶爾過來回話,然后是御花園的數次偶遇,寥寥幾語卻說中我全部心事……但如果不是那場大雨,我和駱青衫也不會發展到后來主非主、奴非奴,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自我滑胎、朵妃受盛寵之后,她很少來德順宮串門。我念著些姐妹親情,偶會去西宮殿找她聊天解悶。
朵妃雖然對待奴才又飛揚跋扈了許多,她的貼身宮女玉兒只是手抖掉落了珠釵,就被她狠狠打了一巴掌,但對我,到底還是有幾分敬意。
“為這種小事,妹妹何必大動肝火,何況玉兒也是無意。”
“無意更該罰,這些小事都做不好,要來何用?”朵妃輕輕撫摸著皇上新賞賜給她的夜明珠珠鏈,“別怪妹妹多嘴,姐姐就是太縱著那些奴才,才出了滑胎這樣的大岔子。”
我飛快地瞪向她,心里又急又怒,卻一時想不出什么反駁她的話。沒坐多久我就起身告辭,誰知那日早早就黑了天,下起了瓢潑大雨。我雖坐在轎子里,但濕冷的雨水仍不時從小窗飄進來。
“有刺客!護駕!”
轎子忽然猛烈晃動起來,轎外傳來打斗的聲音。我又驚又怕地掀開簾子,正好看到小卓子被蒙面客一刀斃命。隨后那利刃竟直直地朝我飛過來。
“啊!”我下意識地閉住眼睛,可預想中的災難卻沒有降臨,鼻息間突然有股淡淡的風信子的香氣。我被重新推入轎中,簾子被人放下。
又是一陣打斗聲,我坐在黑暗中連大氣不敢喘一下。沒過多久,有人一把掀開簾子。
逆著燭光,我知道是他,是他來救我了。
“天南,衛天南……”我像癡了般喃喃著他的名字,而他任雨水沖刷他剛毅俊秀的臉頰,冷淡中帶著點微不可聞的憂傷。
遠處燭火搖曳,喧鬧聲又近了,他后退一步,跪倒在地上:“請娘娘贖罪,駱青衫救駕來遲。”
他始終不承認他是衛天南,但他未曾否認,而我能確定的是他對我確有心。
在皇上面前,我是需使盡渾身解數承歡的妃子,而在駱青衫面前,我是真正的女人。
他看似冷漠,但冷漠之下藏著溫情,對我的一顰一笑都頗為在意,記得我愛吃的菜肴和喜歡的小物,會裝作毫不在意地帶給我他精心籌備的驚喜。
年少時的美好回憶如潮水涌來,眼前的柔情又讓我欲罷不能,我對駱青衫到底還是動了心。
在聽聞朵妃懷上龍胎的那天夜晚,整座皇宮煙火璀璨、絲竹齊鳴,而德順宮卻清冷的如一座冰窖。我的傷痛還未平復,但所有都好像忘了一般。
這座巨大的精致的牢籠里,從來只聞新人笑,不知舊人哭。
我不知駱青衫是何時走到我身后的,他伸出手指抹去我臉頰上的淚滴,越矩地深深擁抱我。我驚慌地想推開他,卻又貪戀他身上的香氣和溫暖。
“別害怕,這里沒有其他人,安心地哭吧,我會保護你。”
我像是受了蠱惑一般,明知不可以,可望著駱青衫的臉孔還是忍不住越陷越深。“我真的很難過很難過……這里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好想念你……”
我與駱青衫有了私情,別說在這宮闈之內,便是放至市井草民間也是要浸豬籠的丑事。我幾次想斷絕與駱青衫的孽緣,可每次見面聞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氣,想起那年開滿風信子的山坡,我便又軟下心來,沉溺于與他的交歡中。
那年冬雪下得極早,我靠在駱青衫懷里望著火盆里跳躍的火苗。他在我身后說:“莞爾,不如我們離開這里。”
“離開?去哪呢?”
“哪都行,只要離開這里,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直起身,回過頭看他:“這可行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看守皇城玄武門的將領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找個合適的時機,你扮作小太監與我一同出宮,從此不再回來,我想沒人能找得到我。況且后宮妃子擅自逃離出宮本就是一樁丑事,想必皇上也不愿大肆宣揚,弄得盡人皆知。”
我心里動了一動,但眼皮直跳,總覺得不妥。
“你讓我想想,再想想……”
那日駱青衫與我親熱許久,天亮前才離開。小荷進來替我梳妝時,旖旎春色和滿室馨香都還未曾徹底散去。
“娘娘昨日擦了什么香粉,真是迷人,連小荷靠近娘娘,也覺得臉紅心跳呢。”小荷紅著臉恭維我。
我笑了一下,但笑容還未完整,突然心神巨震——我從未懷疑過駱青衫,未曾留意他身上的異香來自何處,只是每每見了他,原本硬起的心腸都忍不住放軟,沉淪與他肉體交歡,以至釀成大錯……
我將駱青衫贈予我的絹帕裁剪成看不出來歷的碎布,讓小荷送去給孫御醫查驗。孫御醫的回復果然驗證了我心中所想。
駱青衫身上的異香并非來自普通的香料,而是“百魄迷魂香”,吸入少許就可讓人心神迷離,春心盎然……
我對駱青衫確是有情,但若非他用藥,我是萬萬不會踏破最后的底線,因為誰都知道一旦被發現,那后果不堪設想。
我呆立庭前,很長時間大腦中混沌一片,理不出個頭緒。我對駱青衫并非無情,但他如此設陷對我當屬無義。勾引妃子是死罪,他甘冒死罪犯險,難道真是色膽包天?
我不懂,真的不懂。
我受獨寵時皇上曾賞賜我一枚天山靈芝,想起朵妃現懷了身孕,我便借花獻佛,順道探望探望她。
朵妃雖已有了五個月身孕,腹部隆起,但四肢仍纖瘦細長,臉上的神韻反比少女時更多了幾分艷色。那日她像是沒想到我會到訪,神色間有些驚慌。
“姐姐今日到有空來妹妹這里。”
“之前皇上日日夜宿西宮殿,我也不方便過來。這兩天得空,我便來瞧瞧妹妹可好。”我抿了一口香茶,眼睫低垂,眼風卻掃到屏風簾后露出一片衣角,然后被人迅速拉了進去遮擋好。
我不動聲色地放下茶杯,又閑聊幾句,才告辭離開。
——那衣色,分明是御前帶刀侍衛的侍衛服,而能與朵妃交好到這種地步的,還能是誰?
我心中如巖漿翻涌,說不清是忌妒還是憤怒,恨不得與駱青衫當面問個清楚!但我知,絕不可打草驚蛇。
我差遣了心腹小貴子日夜監視駱青衫的行蹤,還買通了朵妃的貼身宮女玉兒,讓她幫我打探消息。玉兒因為念著我曾幫她在朵妃面前說過一句話,可謂盡心竭力。
我很快便知道了所有真相,而我沒想到的是真相竟如此鋒利傷人,直捅心窩!
離我與駱青衫約定的私奔之日不到三日,我又去探望了朵妃,她似乎有什么開心事,與我說話時抓著我的手,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喜色。
她越歡喜,我的不忍之心就越淺薄。
我告辭之后坐轎離開,但只到拐角就差了轎夫離開,然后徒步到御花園賞花。沒過多久,我看到西宮殿上空放飛了三只灰鴿,飛往東邊的天空。
一切都依計劃行事。
我采擷了一大把玫瑰,在芮妃的寢宮門口“巧遇”皇上,邀請皇上與陪同的芮妃一同去看望朵妃。芮妃年幼,進宮不久,尚有些孩子氣,聽說朵妃懷有身孕,嚷嚷著想去看一看。
皇上自然也頗為樂意。
接下來的故事就變得簡單許多,皇上、芮妃與我直入西宮殿竟沒瞧見一個宮女、太監,正覺得詫異時,竟聽到男歡女愛的浪淫聲。
皇上鐵青著臉長驅直入,一把推倒屏風,朵妃挺著懷有身孕的肚子與駱青衫赤裸地在榻上……
朵妃和駱青衫必死無疑,哪怕前者懷著龍種——因為誰也不敢確定那肚里的是龍種還是孽胎。
朵妃哭叫著是遭人陷害被下了藥,但檢查過食物茶水均無毒,而她聲稱是被人下了“百魄迷魂香”,但當時室內香爐的氣味太重,根本無人能辨別出其中是否有“百魄迷魂香”,而等御醫趕到時,氣味也散了干凈。
朵妃披頭散發地沖過來想要抓我的腿卻被御林軍抓住,她杏眼欲裂地瞪著我說:“一定是你!一定是你知道了……”
我的嘴角揚起微不可見的冷笑,轉身面對皇上時卻換上楚楚可憐的神色,跪在地上替妹妹求情:“皇上!臣妾無能,朵妃無知,釀成今日大禍。懇請皇上看在小皇子的面上,饒過朵妃一命……臣妾只有這一個妹妹,還請皇上網開一面。”
“網開一面?”我的求情只是火上澆油。“她若犯了其他的錯,朕大可既往不咎,但今日之事……別說朕,就是天下凡夫俗子,都無法忍下這口氣!菀妃你起來吧。”說罷他拂袖離開。
我又垂首哭了幾聲,等皇上與芮妃走遠,才站起身。背對著駱青衫與朵妃,對早就打點過的御林軍說:“先別急著處死,替我好好兒招待了他們再行刑也不遲……”
“你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朵妃凄厲的哭叫聲響徹云霄,而我只閉了閉眼睛,落下一滴無悲無喜的淚。
駱青衫從來就不是衛天南,他是衛天南的弟弟衛天北。衛天南沒有等來我卻等來我進宮的消息,郁結于心,最后竟早早過世。衛天北將哥哥的死都推到我的頭上,恨死阿骨家的所有人,卻在無意間認識了我的妹妹阿骨朵兒,在尚不知對方身份時,將他哥哥與我的故事一并道來。
后來阿骨朵兒在我的安排下進宮成了朵妃,我被她視為唯一的對手,有我一日,就算皇上再怎么寵愛她,她都害怕會失去。因為她自覺“從小全家人就都只看重姐姐而非朵兒”。遂偷溜出宮,與衛天北相見,添油加醋將我為了榮華富貴害死他哥哥的事又說了一遍,而處心積慮想進宮的她,搖身一變成為被我脅迫入宮增添勢力的柔弱女子。她要衛天北進宮勾引我,然后帶我一起私奔出宮。她會想辦法讓皇上放棄追查此事,而我出宮后的命運,就捏在了衛天北手里,他要我生我便生,他要我死我便死。
可惜一著錯,步步錯,我因小荷的一句無心之語對駱青衫起了疑心,而后揪出所有真相。
事到如今,我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朵妃實在怨不得我。
半年后我借著除夕賞雪夜的一支歌舞,重拾了皇上的關注。一年后懷上身孕,兩年后終得償所愿,登上皇后的寶座。
封后大典那日又下起鵝毛般的大雪,我梳妝完畢,立于窗前,看到一團雪白色從眼前一閃而過——“銀狐!”
它像是能聽懂人話,在庭院前的雪地里停住,轉過小腦袋又純真又懵懂地看著我,然后一蹦就消失得無蹤影。
皚皚白雪,只剩點點足跡,但就像這后宮恩怨,很快就被風雪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