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低垂,郁郁樹林之內只聞極輕微的蟲蟻之聲。
他腳步匆匆,撥開雜亂的野草拼命往前趕路。在天亮之前,他必須離開此處。城門之外有良駒等候,縱馬狂奔,三日便可回到榮城。可身后分明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莫非……
他閃身躲入一旁的大樹之后。
腳步聲很快到了眼前,站在月光之下的卻是個身著鵝黃色薄衫的女子,她身形消瘦,面容樸素,唯獨一雙黑黢黢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輝,有三分似人,倒有七分好似山中精怪。
“咦?剛才還在的……”她低聲念叨,神色憤憤地敲著自己的腦袋,“阿瑤真是天下最蠢!竟然把自己的相公給跟丟了!”
“你是什么人?”他忍不住從樹后走出,厲聲喝問。誰知那女子見到他眼神一亮,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漂亮相公,原來你沒走!”
“誰是你相公?”他蹙眉的樣子也極好看。
“你呀。”女子笑眼彎彎,雖長相普通,模樣卻并不讓人討厭,不知為何偏要糾纏不休,他有些疑心這是什么詭計,索性一把甩開她的手,惡狠狠地呵斥:“再胡言亂語我就一劍殺了你!滾——”
“你踩了我的后腳跟就是我命定的相公!”
“什么?”
他也曾聽說南襄小國有這樣的風俗,踩姑娘的后腳跟的繡鞋是表達愛意的方式。若是被踩的姑娘愿意一路尾隨而來,就表示愿意跟隨一生一世。他方才從城內逃出跑得匆忙,到底踩沒踩到這女子,他根本全無印象。
“我并非南襄人士,若剛才有冒犯……”他想息事寧人。
“你想不認賬?”女子不依不饒,兩條粗眉毛簡直要豎起來,“是男人就得負責!”
“我剛才走得匆忙不慎,若是踩到一百個女子,莫非一百個女人都得嫁給我?”
“你就踩了我一個!”
不可理喻!他的手已按住劍,非常時刻,就算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也無可厚非。誰知密林之內突然傳來馬蹄聲,不多時就到了跟前,一簇簇燃燒的火把將整個林子照得亮如白晝。他心中只是怨怪懊惱,面上卻波瀾不驚。
“舜華大人。”為首的大胡子騎馬停在他的身前,似笑非笑,“這是要去哪兒?”
“國主分明已經答應釋放本官……”
“可約定交換的金銀還沒送來。”大胡子打斷他的話,瞥見一旁的女子,“這位是……”
舜華不動聲色地以己身擋在女子身前:“這不關你的事。”
大胡子心下了然,朝身旁使了個眼色,早有兩個粗蠻的手下上前抓了黃衫女子。她且驚且惶,下意識地喊了一句:“相公——”
“原來是尊夫人。”
“放開她!”舜華雖臨危,那氣度卻依舊迫人。
“給你半個月的時間。”大胡子冷笑,“半個月后你要是不拿五千兩金子來換,沒有人知道她會怎么樣。”
“好。”舜華頷首,轉過頭來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竟似有痛苦與情深,“夫人,半個月之后為夫必來救你。”
她突然慌了神,焦焦地喊一句:“等等——相公,我還有句話跟你說。”等他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她才啞著嗓子說,“相公,你要記得,我……我叫金阿瑤。要是我死了,你——”她再說不下去,她分明看見他眼神之中的不耐。
她知道她再也等不到這個男人來救她。她明白他不過是利用她脫身,可她卻……一點也不怪他恨他。
她甚至不害怕。
【二】
金阿瑤不太記得這是第幾次逃跑。
她已經知道被她喊做“相公”的舜華是北隆國外放在南襄多年的質子。難怪他那樣急切地想要逃離。她從來沒有怨怪他,只是還想再見他一次。所以每一次逃亡,都是朝著北方而去。而每一次,都會被那個兇神惡煞的大胡子給抓到。
“瑤夫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大胡子一劍刺來離她的喉嚨只差半分,身后軍士林立,“看來你相公舍不得用五千兩黃金來換你。”
“你若敢動我分毫,來日他將你碎尸萬段!”她底氣不足,卻也聲勢不小。
“這話你已經說了一個月……”
“我相公他……他一定會來!”
谷中突然響起急促的鳴鏑,山林之中似有風雨欲來。趁那大胡子一行人分心之際,金阿瑤朝密林深處拼命跑起來。她不敢回頭,只覺得亂箭橫飛,四處都是嘶喊聲。不知跑了多久,腳下一絆,狠狠摔了個跟頭。
“金阿瑤?”一個既好聽又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她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手忙腳亂地想從地上爬起身,卻一抬頭就看見他冰冷的眸子。他不是來救她的嗎?為何眼睛里的神色卻充斥著嫌惡?
“漂……漂亮相公——”
他比初見之時還要好看,墨色長發被玉冠束著,身著玄青色長袍,有一種令人難以直視的雍容氣度。可他皺著眉頭,口氣滿是厭煩:“你怎會在這里?”
“御弟,這便是你家夫人?”一旁突然有個慵懶的聲音傳來,是個笑嘻嘻年輕模樣的公子,“怎么還不扶她上馬?此行不就是為了救她而來嗎——”
“真……真的?”
“上馬!”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轉身。
倏地有極其細微的破空之聲,只見一道白光飛馳而來,金阿瑤想也未想就沖了上去。
“相公——”
咣當一聲,卻是他回身一劍,將一支長箭削斷在地。而她此時才覺得不對,左半邊臉火辣辣燒得疼,摸一下卻是濕黏黏的一手血。
“弟妹不惜毀容,以己身為你擋箭,實在令人佩服。”那年輕公子似笑非笑,“天下間如此好的女人可不多了……舜華,你可得好好兒待她才行。”
后來金阿瑤才知道,這話聽來簡單,卻有九鼎之重。
說話之人是北隆當朝皇上梓華,她相公舜華的堂兄。于是破了相的金阿瑤終于走了運,隨他們一道回去北隆,于那年末嫁入京中少女人人仰慕的舜華大人府中。那夜下了極厚的雪,她坐在窗下枯等一晚,天亮之時終于見到一人披著大斗篷朝她走來。
“原來這位就是正妃姐姐。”卻是一個清雅秀麗的年輕女子。在她面前,金阿瑤下意識地低了幾分,甚至想伸手去遮自己的丑面。
“姐姐是外族,大概不懂我們這兒的規矩。”女子笑起來柔柔的,眼中光芒卻有些不容小覷,“雖則你是正妃,妹妹是側妃,但……論起出身背景來……”
“我知道……我沒想過要……什么。”她從未想過要謀奪什么身份地位,她只想待在他身邊多看他幾眼。誰叫他生得好看,讓她怎么看也看不夠。
“嘻嘻——”女子掩嘴而笑,“果真是皇族們視為下等的蠻夷。”
“你說……說我?”
“大人將你帶回來是可憐你。”明明是個溫柔漂亮的女子,臉色說變卻立刻變得十分駭人,“就算是路邊的野貓野狗……大人一時憐憫也是有的。可你自己呢,也不——”
她回頭狠狠剜了她一眼,又笑開了。
“也不照照鏡子。”
金阿瑤頭一次感受到,原來北隆的冬日這么冷。
比她待慣了的南邊要冷多了。
【三】
那位長得又漂亮姿態又美的側妃名叫蘭蓉,聽說她還有個更漂亮的姐姐叫蘭薇。這樣的北隆貴族都是極有身份來歷的,可偏偏梓華帝御旨一下,來歷不明的南襄女子金阿瑤變成舜華的正妃,而先前定親的蘭蓉只好做了側妃。
難怪她來要找麻煩。
可再麻煩她也甘愿。她那漂亮相公舜華生得那樣好看,又是皇族,身邊有再多漂亮聰明的女子也是應該的,她算什么?興許還沒有路邊的野貓野狗那么招人憐愛。
她一直站在亭下吹著冷風,等了不知道多久才看見他。
“漂亮相公。”她雀躍著從廊下跑出,“天這樣冷,要多披一件大裘。”
他皺眉,不著痕跡地朝旁側一偏,令她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她咬著唇,竭力想找一點他有興趣的話:“對了,今天我見到了好漂亮的側妃,她與相公的確般配……”
“金阿瑤!”舜華反手卻一把推開了她,眉目之中顯現莫名的怒意,“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只要你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我——我不會走——”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么毫無廉恥的女人。”她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厭惡她,她也曾見過他在其他人面前風度翩翩、謙遜溫和的模樣。可為什么面對她的時候……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釋自己,她只知道不停搖頭,語無倫次:“對……對不起,我什么都愿意為你做,我不想離開!不要趕我走……”
舜華卻像是聽到了不可思議的笑話:“就因為我踩了你的后腳跟?可你有沒有想過我有多討厭你!你的存在時刻都在提醒我的懦弱無能!”
懦弱無能?她不解,他卻不再給她任何疑問的機會。
之后三個月之內,他不再給她任何見面的機會。
她費盡心思想要表達她的好,卻并不知道他平常有怎樣的習慣,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他不見她,她便只好躲在一旁看他與側妃相處的點滴。但即便是與這個漂亮聰明的側妃在一起的時候,舜華的眼中也似乎裝了許多她看不懂猜不透的情緒。
他還有何憂愁的呢?
側妃蘭蓉不但人長得漂亮,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她什么也不會,什么也做不好,甚至連他心里在想什么,她都不知道。
終有一日夜里,她遇見他一人在涼亭飲酒。彼時冬過,深夜卻依然寒涼,他似已微醺,迷迷糊糊之中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為何不等我回來……”他喃喃低語,金阿瑤很仔細地去辨認,卻也聽得莫名。平日所見他的那些雍容氣度全然不見,倒變成了一個失魂落魄的酒鬼。
“我……我知你過得不開心,卻沒有一點……辦法。
“為何我總是晚一步,為什么……
“當初被迫入南襄也便罷了……這天下……呵呵……”他越說越亂,她越來越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是緊緊扶住他:“相公,你醉了——”
舜華猛地一驚,回過頭來卻一把把她推開了。
“你——是你——”他似是清醒不少,揉了揉額角,“你來做什么?”
“你不喜歡側妃。”她看他這副樣子,不知為何將心里的猜測脫口而出,“是不是?你……你看她的眼神……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那么,相公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是誰都好。”他頹然站起身來,“總之,與你無關。”
“阿瑤不喜歡相公這個樣子。”她在背后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這樣軟弱無力的樣子不該是……”
“嗬,你知道什么?”他冷笑。
“一定要強大才可以。人,可是能夠輕易能掌握草木牲畜的命,主宰天下萬物的主人啊。若是太過軟弱,會活得比整日逃竄在山林之中只求茍活的野獸還不如。”她曾見過被拋棄的狼崽,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卻還要用盡最后一口氣站起身。
力竭不支而倒地,復又拼命掙扎著爬起。只因為……
“如果太懦弱的話,連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他第一次覺得她的聲音清冽如泉水,滲入他因醉酒而疼痛的腦內。
一片澄明。
回首,她站在皎皎月色之下,一雙眸子熠熠生輝。
【四】
五月的時候,府內后院開滿了潔白如玉的瓊花。
她采了新鮮的瓊花,制成了瓊花糕。糕點擺在瓷盤之中,新鮮雪白,清香誘人。她想趁書房無人之時端過去放在書案上。想到若他看書時餓了隨手便可吃到,心就幸福得發顫。
回頭卻見蘭蓉站在門口朝她冷笑。
“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粗糙點心……”
“無論相公他喜歡的人是誰。”她還是執意喊他相公,只是她在府中三個月,終于學會如何像她們北隆士族的女子一般擺足架子,“這府中的正妃可是我金阿瑤。”金阿瑤一步步走近蘭蓉身旁,朝她淡淡一笑:“你要同我論出身背景,應該先清楚知道自己現在的位置才對。”
蘭蓉定是萬萬沒想到她會如此反擊,氣得極了,揮手正要甩一巴掌——
金阿瑤卻伸手狠狠扼住她的手腕一把甩開。她從來不是個膽小懦弱的人,十多歲時她就敢獨自一人去深山狩獵,她養過野狼,生吞過蛇膽毒蟲都未死,又怎會怕這些除了端架子什么都不會的嬌小姐。唯一能打敗她的,只有她心里那唯一的人。
既然舜華并不愛蘭蓉,那面前這個女人就同她沒什么不同。
蘭蓉被她甩得一個趔趄,趁她不備,一把將案上的瓊花糕砸在地上,狠狠一腳將松軟的糕點踩碎碾爛。
“你不要再白費心思了!你就是做出一朵花來……大人也不會多看你這個丑八怪一眼!大人根本不吃甜食,連這個也不知道,還真把自己當成正妃了!”
蘭蓉尖細的笑聲令人生燥,去了很遠似乎還回蕩在這空蕩蕩的廚房之內。
金阿瑤卻頹然倒地,看著滿地的糕屑,眼淚卻不經意地落了下來。曾被丟棄、被惡語、被誤解、被輕蔑,不管面對怎樣的危難,她都未曾哭過。而如今只是砸碎了一碟子糕點,她卻心里委屈得緊,止不住地哭起來。
她喜歡舜華,喜歡得很辛苦很辛苦。
總以為通過自己的努力就能靠近他一些,哪怕一點點也好……
哭得累了,她卻恍然看見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雙團龍密紋靴。他正站在她的面前,忽然彎了腰,從地上拾起了一塊瓊花糕的碎渣,放入了口中。原本毫無情緒的眼中竟似起了些微的波瀾,她從未見過他看她時有過這樣柔的目光。
“相公——”她心中既驚惶又欣喜,焦焦地從地上起身,“你若是愛吃我再去做。”
“我并不愛吃甜食。”他眼中已恢復往常的淡漠,嘴角卻多了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意,“既然你做得這樣好。自然有人會喜歡吃。”
愛吃瓊花糕的人是梓華帝。
她被幾個丫鬟仆婦捉著收拾了一通,穿上厚重煩瑣的禮服,帶著裝滿瓊花糕的食盒,同側妃蘭蓉一起入了宮。梓華帝對她所制的瓊花糕贊不絕口,她受寵若驚,卻并不明白舜華讓她入宮的意思。直到從內殿出來,蘭蓉有意無意地停下了腳步。
“皇上可否容許臣妾去看看淑妃娘娘?”
淑妃蘭薇,是蘭蓉的親姐姐。入宮已久,卻并不受寵。在金阿瑤看來,蘭蓉已算得上是少見的美人,待她看見蘭薇,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天人之姿。
“你做的瓊花糕香甜可口,不知可否教教本宮?”她美得令人驚嘆,可眉目之中卻似有許多哀愁,“皇上最愛吃各式花糕。”
金阿瑤想,淑妃蘭薇一定并不愛梓華帝。
明明說要用心學做花糕,可她卻心不在焉地加了三次糖。
【五】
此后金阿瑤和蘭蓉隔三差五便會入宮,帶新制的花糕給梓華帝品嘗,過后便去淑妃蘭薇的宮里坐一會兒,教她一些制糕的法子。
金阿瑤一直在等,等著舜華給她一個解釋。她隱隱覺得,她想要知道的所有真相都與這位淑妃蘭薇有關。
月入中天,她途徑后院,果然見到他獨自坐在涼亭之內。
“阿瑤,你說——”他的表情極為認真,“世上的兩個人為何會相愛?你又如何在茫茫人海之中確信,你遇到的那個,就一定是對的人?”她微微一愣,怎么也沒想到他會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來。他讀過那么多書,走過那么多地方,怎么還會要來問她一個胸無點墨的蠻夷女子要答案?
“阿瑤也不知道怎樣才是對,怎樣又是錯。只知道,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就認定了,一輩子都不后悔。”她初遇舜華之時,就有了甘愿拋下一切追上去的信念。
而如今在他身邊這么久,她也終于確信,他所愛的,始終另有他人。
“相公心里喜歡的人,是淑妃嗎?”
他并未回答,只是輕嘆了一口氣:“你說過你愿意為我做任何事,是嗎?”
“是。只要相公讓我一生一世留在你身邊。”
他是自小與梓華一同長大的宗室兄弟,原本感情深厚。可惜先帝子息薄弱,又過世得早,有資格繼承皇位的就只剩他們二人。誰料梓華先一步發難,勾結朝中大臣將他送入南襄為質,更趁他遠在南襄強娶了他的心上人蘭薇為妃。之后他意外逃脫回朝,梓華接到南襄的書信,便順水推舟,為他做主娶了金阿瑤,又定了蘭蓉的親事。做這種種事情,不過是想告訴他,誰才是天下之主。
他又痛又苦,卻無能為力。
是他害了蘭薇,失了自己的一生幸福。而如今他已想到計策救她出宮,蘭蓉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只缺金阿瑤的襄助。
“三日后宮中大宴,到時將她與蘭蓉互換衣裳,你帶她一同出宮。”
那夜月色晦暗,金阿瑤站在淑妃的宮外等了半晌,才見蘭蓉匆匆扶了個披著斗篷的女人出來。她趕忙上前,攙著蘭薇上了早預備好的馬車,催促馬夫往宮外而去。
“相公一直以來都惦念著你。”
“他總一個人在后院里喝酒,喝醉了就開始自責。”
“我知道,這正妃的位子本該是你的,只要你……只要你不趕我走,讓我待在相公身邊,我……我是決計不敢與你爭搶什么的。”
可披著斗篷坐在馬車之內的女人,卻低著頭一言不發。
“淑妃娘娘?”
不知走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早已等在府門之外的舜華慌張地上前掀開了車簾。車內坐著那個美貌溫柔的淑妃蘭薇,只是她雙眼緊閉,嘴角還殘留著黑血,已經再也醒不過來了。而那個陪她一起出宮的金阿瑤,站在一旁怔怔地盯著她,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一般。
“蘭薇——蘭薇!”
淑妃蘭薇中毒,而從宮中走出來之時她明明還好端端地活著。
等從宮內脫身而來,蘭蓉又哭又叫地撲向金阿瑤,死死地扼住她的喉嚨:“你殺了我姐姐!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把我姐姐還給我!”
“不是我——不是——”她無力辯解,只有不停地搖頭。
而他卻始終看也沒有看她一眼。
“大人……大人你要為我姐姐做主!”蘭蓉跪在他的身前,哭得肝腸寸斷,“大人一定要殺了這個兇手!我姐姐她……”
“你殺了她……”他深吸了一口氣,似是在忍耐極大的痛楚。
“我沒有殺她!”
他氣極反笑:“那你告訴我,是誰……是誰殺了她?你說你想一生一世留在我身邊,你以為她死了你就能留在我身邊?”
“相公。”
“你不必癡心妄想,我就算被迫娶了你,也從未將你當做我的妻子。你對我來說,只是個隨時都想清洗干凈的……”他冷漠轉身,只留了一個背影給他,“……污點。”
榮城之內忽有漫天傳言,他們北隆最尊貴的舜華大人的正妃毒殺了淑妃蘭薇,全城戒嚴。可接連很多天,竟都沒有抓到這個兇手。只是有人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蜷縮在府門之外,可后來不知什么時候,那女子終究還是走了。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六】
又是一年春深,榮城出了一樁怪聞。
處處貼著榜,說當今圣上的御弟舜華大人中了怪毒,無藥可解。天下間若有人愿以己之命換舜華大人一命,不賞黃金,不賜白銀,但可許那人一瞻天顏,陪在舜華大人身邊三日三夜。
世人皆笑,這真是怪異。即便舜華大人是整個北隆最美的男子,卻也不會有人傻到為了見他一面,與他一起待幾天就將自己的命賠上吧。
可偏偏榜才貼出不久,就被人揭下了。
是個風塵仆仆的女子,左面上還有一道可怖的疤痕。她隨著侍衛一路入了府門,坐在內堂之內等待她的,是舜華大人的正妃蘭蓉。
“金阿瑤,你終于來了。”
這天下之大,卻只有她這么傻。
“皇上終究還是暗地里對他下了毒,此毒無藥可醫。”蘭蓉神色淡淡,“若想救他,只能將他體內的血都換掉。而被換血之人,自然……”
“我既然來了,就會替他死。”金阿瑤打斷她的話,“只是,我想問你,淑妃蘭薇是不是你殺的?”
蘭蓉萬萬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來。可卻也只是微微一愣,就笑起來:“你知道我是怎么贏了你?因為我不如你愛他那般深,不如你愛他到為了他還能容忍他愛的是別人!所以我能狠下心腸,連自己的親姐姐都殺了……”
當日她先是哄騙蘭薇吃了有毒的糕點,再送她上了馬車。等到半路上毒發,蘭薇自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而有最大嫌疑的,自然是她這個既有動機又有時機的金阿瑤。
一石二鳥之計,她本以為可以同時除掉兩個女人。
誰知他會在最后關頭放了她。
“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他竟然會舍不得殺你。”蘭蓉的表情難看得好像要哭出來,一步步走近,“難道他……他……不!他怎么會喜歡上你這種無才無貌的蠻夷女子!”
“你說得對,他不會喜歡我,他只是憐憫我……如路邊的野貓野狗。”
“喜歡也好,憐憫也罷。三日之后,就要將你的血換給他。現在,就當是給你最后一次陪在他身邊的機會。”
他面色如紙,呼吸微弱。躺在床上受盡煎熬,此刻正命懸一線。
他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她卻終于有機會坐在他的身邊,離他這么近,能緊握住他的手,甚至能聽見他的呼吸聲。
她想,她終于可以將她存了許久許久的話都說給他聽了。
“我很早很早就喜歡你喜歡得忘記自己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你問我怎么知道?也許是你長得太好看,我一見之下就喜歡上了你。”
“也許你覺得我這樣的喜歡很淺薄,也許你覺得我太蠢太愚鈍。“
“但如果不喜歡你的話,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在這世上,沒有希冀沒有愿望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我愿為你而生,代你而死,只是擔心,如果在沒有我的未來,再也沒有一個人愿意像我這樣喜歡你了怎么辦?”
“這一生我為你付出所有,唯有一件事騙了你。”
“當初你根本沒有踩到我的后腳跟,只是那滿城煙火之下,我忽然遠遠地看見你,便知道你就是我等了好久好久的人。我離了家,一路追著你去。我騙你誆你,試圖走近……可是……”
“也許是天上諸神要懲罰我荒誕的謊言。”
“所以,才讓我無論做什么……都無法靠近你。”
窗外晨曦微亮,她看見他緊閉著的雙眼微微顫動,而她周身的力氣都在逐漸失去。不知他睜開眼睛之后,是否第一眼就會看見丑陋衰敗的她伏在他的床前。
他即將醒來。
她卻終將閉上雙眼,沉沉睡入永世漫長的暗夜。
【七】
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尋不到一絲光亮,這里似乎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人世間的種種仿佛都全部消失了。直到——
有濕濕黏黏的熱氣噴在臉側。
細微酥癢的感覺一點點觸動,原本完全沉睡的知覺猛然間恢復過來。周身沉重得無法動彈,但似乎又能感受到她正在費力地呼吸。
她……沒死嗎?
竭力撐開一線的眼睛被亮白的光刺痛。
“咦,竟被你這狼發現了個活人!”一個少年驚訝的高叫聲迫使她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幾下,終于驟然一下睜開了眼,酸脹的淚潸然而下。
原來她真的沒有死。
她被丟棄在一個雜草叢生的亂墳崗上,四處都是破敗蕭條的墳堆,身畔卻有一雙棕褐色的眼睛熱切地看著她,那濕潤溫暖的氣息就是從它的嘴里噴出來的。
它,是一只狼。前爪斷了一指,面上有一道長疤。就是她幼時看見的那只瀕死也要站起來的,被她救回養大的狼。
“婆婆,你可別怕這狼,它可乖了。”她的思緒被身后的聲音打斷。
“婆婆,你怎么會一個人躺在這荒郊野嶺?唉,該不會是你家里有不孝的兒子將你趕出來了吧?婆婆,我送你回去可好?”
婆婆?她迷惑地看著眼前那年輕的背著藥簍的少年。
她費力地伸手,卻發現她的手干枯頹敗,呈現出一種青灰色的死氣。她驚慌失措地撫過臉頰……她睡了多少時日?她緣何未死?興許是她曾吃過不少珍草異獸,那厲害的毒血也沒要了她的命。只是摧盡了她原本就已經殘破的面容,侵蝕了她最美好的年華。
“婆婆,我們走過這亂墳崗,就能入榮城了。”
當朝帝都,開滿瓊花的榮城,就在眼前。
【終】
榮城五月之時,長長的正陽街上都開滿素白的瓊花,花瓣飄飄而下,覆著滿地似雪。每日里的這個時候,王朝里最美貌的舜華大人將騎著白馬從這官道趕著去早朝。
傳聞舜華大人豐神俊朗似謫仙,皎皎如天中明月。
世人都笑,連這卑賤臟污的老乞婆也要每日守在城墻下窺看,果真是樁奇聞。
我卻充耳不聞,背靠著墻根只顧曬著太陽。我身邊匍匐著懶洋洋的乞丐們,肩上偶然飄下的瓊花雪白無瑕。也許是因為已經死了一次,我所擁有的一切都變得極為遲緩,我能感覺到我周身的血液大多數時候都是涼的。我的心跳也漸漸慢下來,似是要睡著。我的每一聲呼吸都令我眼前的世界在微微顫動。
我每日都在等待,等他衣袂翩飛而過,等著他的光華覆罩我身,等到他的馬蹄輕輕叩入我的心間。
啪嗒,啪嗒。
我日日愛慕夜夜思念的人,那個長駐在我心坎上的人,正朝著我來。
那日午后陽光甚好,我忽然做了個夢,夢見他站在瓊花樹下,立于白馬之旁,朝我伸出手來。我還是舊時的容顏,穿著鵝黃色的薄衫,朝他嬉笑。
醒來卻見他縱馬而過,馬蹄濺起塵土撲面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