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平安京
平安時代,是極其繁盛日妖魔橫行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人也好鬼也罷,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燈火通明下的陰暗中,也許,陰暗的……只是人心。
“蝶姬,你可愛我?”
我靠在走廊冰冷的木柱旁,凝視著庭院里剛剛熄滅六角燈籠火光的蝶姬,她赤紅色的腰帶在黑夜里妖艷鮮艷,朱紅的唇瓣輕輕吐出令我快要窒息的話語。
“藏臣大人,我愛您,但您知道,我們的相愛是沒有結果的。”
許是夾雜著淡淡雨后土腥味的夜風,迷了我的心神,心臟微微作疼,終究把到嘴邊的咽了回去。
人類最害怕的是,在漫長的黑夜里迷途,而現在,我心里隱約覺得,最可怕的卻是,明明這個世界已是白晝,而我,卻依舊迷失在黑夜。
蝶姬,正是我在黑夜里,出現在我身畔微弱的光芒,只是我的五指,永遠無法握住它。
嘆了一口氣,也許是梅雨時節的潮濕,讓我心緒異常煩躁,我理了理狩衣的下擺,對她說:“你就當今晚的我,只是被魑魅迷惑才說出這番話吧。”
是啊,我定是被魑魅魍魎魅了心智。
所以愛上了屬于我的紙人。
01 怪病
夜晚平安京的天空,泛著混濁的青光,蒼白的月被云層隱匿。此刻我正乘坐著牛車在朱雀大道疾行,車簾不時地被夜晚的風吹動。
“藏臣大人,對大納言家的事可有把握?”坐在對面的蝶姬問,赤紅色的腰帶在黑夜里泛著磷光。
我是紫堂院家的獨子,也是僅存的血脈。五年前,紫堂院家燃起一場大火,除了我之外,無一幸免,遺憾的卻是,我失去了大火之前的記憶。父母的容貌,紫堂院家的歷史都是由跟隨我的蝶姬慢慢向我解釋。
是的,還好有蝶姬在。蝶姬說,她是屬于我的紙人,從小就被賦予幻化為人形的能力跟隨著我,大火之時,也是她救我于危難之中。而我,是個只擁有五年記憶的陰陽師——紫堂院藏臣。
她是我黑暗里,唯一的救贖,也是我唯一的愛。
可是自那個夜晚后,我們誰也沒提起那時的事,陰陽師和紙人相愛,如若被京城其他人得知,總會被取笑甚至譏諷。
我以為自己不會在乎世俗的眼光,但碟姬似乎比我理智,她承認愛我的同時,也拒絕了和我相愛的機會。
興許我這個陰陽師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失了神志。
“藏臣大人?”蝶姬柔軟的聲音將我從神游中拉回。
見她不滿地嘟起嘴,我從容地回答:“他夫人的病,單憑下人描述,我不能靛到底是病還是妖魔作祟。”
她微笑,朱紅的唇更加誘人,讓我的心臟一陣緊縮:“是您的話肯定能解決。”
我內心也希望如此。
大納言藤木大人的家出乎我預料的安靜。從牛車緩步走下,迎接我們的只有兩個提著燈籠的仆從,我敏銳地察覺到他們再看到蝶姬時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艷,隨即立刻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引路。
我不悅地蹙眉,身側的蝶姬掩嘴輕笑,清脆的聲音在夜中如此動聽。
穿過打理整齊的庭院時,梅雨時節的潮濕沾染了我的衣擺,蝶姬卻忍不住小聲抱怨了一句:“紫堂院家庭院的雜草快要有人高了。”
佯裝沒聽見她的話,我加快了腳步,余光瞥見蝶姬鼓起了腮幫子,走路的腳步也若有似無地加重了些,這丫頭,總是沒大沒小。
從外廊繞進內室,引路的仆從將我們帶到一扇門前,示意我和蝶姬跪坐下,藤木大人一定在里面。仆從一左一右地拉開門,果然,見到的是對我頷首的藤木大人。
藤木大人年約四十,豐神俊朗,不少公主千金傾心于他,他卻獨獨鐘情于他的夫人,容玉。
“大人。”我和蝶姬向他行禮。
他沖我們擺了擺衣袖,語氣溫和:“沒想到傳言中的藏臣大人如此年輕,身邊的這位是?”
“我衷心的仆人。”我故意這么說。
“其實我之前有見過你,那時你還沒有繼承你父親,紫堂院家也還沒出事。”他兀自說著。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我有聽說,五年前那場大火讓你喪失了一切記憶,不過也好,至少不會痛苦。”藤木大人的話不知是羨慕還是同情,可我總隱約覺得有另一層含義。
身側一直低著頭的蝶姬干咳了一聲:“藏臣大人,夜深了。”
我了然地點頭,蝶姬這丫頭肯定是腳跪得酸麻了。
藤木大人打量了蝶姬幾眼移開了視線,他語速緩慢卻帶著焦急的情緒。
“容玉她昏迷四日了,其間醒來就嚷著要吃生肉。”
我思索著他的話,問:“給她了嗎?”
藤木大人搖頭:“當然沒有,只是中途……”他猶豫著是否要開口。
“請一定不要遺漏一絲一毫的細節。”我鄭重其事地說,細微的偏差也可能導致我判斷錯誤,如若真心想要容玉夫人恢復,就不要隱瞞任何情況。
吸了吸鼻子,藤木大人嘆了一口氣,緩慢地陳述著:“前日,容玉醒來后,將身邊正在給她擦拭身體的侍女咬傷了,硬生生地從她手臂上撕扯下一塊肉。”
仿佛那日的血腥情景重現,藤木大人閉上了眼睛,臉色發白。
我轉向蝶姬,她也正睜大眼睛盯著我,彼此默契地點頭,容玉夫人被妖物附體了。
“大人,請問夫人是在哪里暈倒的?”
藤木大人思索一番,確定地回答:“神泉苑附近的歸橋上。”
“我可以看看容玉夫人嗎?”我征詢藤木大人的意見。
藤木大人不假思索地同意:“容玉就在我身后的屏風后面,請。”
容玉夫人沉靜地熟睡著,呼吸平穩,青白的面色沒有影響她的美貌,墨黑的長發鋪在身下,鮮紅的嘴唇格外引人注目,從被子里露出的白色里衣,上面有細微的紅色血斑。
伸手翻開她的眼睛,再在藤木大人的同意下,命蝶姬翻看了她的牙齒。
“怎么樣?”藤木大人握住容玉夫人的手,深情地盯著她熟睡的容顏。
我沉思片刻,回答他:“大人,目前我只能斷定容玉夫人是被妖物附體,可具體是哪種妖物我不確定,請再給我時間。”
失望地垂下眼簾,藤木大人片刻間像蒼老了十歲,強撐起笑臉,只是我看到,他握著容玉夫人的手在顫抖。
“藏臣大人,還要多勞煩你了。”
“這是我的職責。”
夜晚的京城,籠罩在潮濕之下,梅雨時節的黏稠感,讓人不舒適。
我和蝶姬,摒棄了牛車,漫步在細微的水汽中。
02 尸骨
第二日,睡了個懶覺,用過晚餐,我和蝶姬在大宮大路上徐行。
蝶姬右手提著燈,看著我衣擺上沾染的泥點眉頭越皺越深。
“大人,為何定要現在去,白天前往不更好。”說完她緊跟著嘀咕一句,“早點兒起身去也對。”
我但笑不語。容玉夫人被妖物附體的地點,定是在那歸橋上,不過想來也奇怪,容玉夫人一弱質女流,何故會招來怨靈?
蝶姬身著輕柔的紫藤色華衣,黑色長發垂在身后,未施粉黛的臉在水汽朦朧的空氣里顯得嬌媚。我忍不住輕輕地握住了蝶姬垂在腰旁的左手。
她的手,冰涼濕潤。
不露痕跡地把手從我手心里抽離,她笑吟吟地道:“藏臣大人莫要和蝶姬開玩笑了。”
干咳一聲,我快步趨身上前,不想讓她見到我尷尬失落的表情,手心里,還殘留著來自她手上,冰涼的觸感。不過還沒來得及容我細細品味,那股涼意已退去了。
我們到達歸橋時,天已全黑,正是妖物橫行,善惡交替的時刻。
蝶姬手里的燈籠在夜風中左右晃動,光影交錯搖擺,白日人來人往的歸橋,此時看來竟顯得陰森詭譎。
“蝶姬,提好燈籠,我們下去。”我命令她,卻見她向后退了一步,撅著嘴,“不要,下面好臟,會弄臟衣服!”
見我不悅地蹙眉,蝶姬立刻收斂了頑劣的神色,恭敬地提著燈籠跟著我去到河邊。
我沿著河岸細細搜索,跟著我的蝶姬沒有再吭聲抱怨,安分地提著燈籠。
突然,一股強烈地腥臭味猝不及防地向我襲來,瞬間鼻腔乃至口腔都充滿這股惡臭,膝蓋不禁一軟跪了下去,胃部一陣翻騰,努力壓下不適感,我沖蹲在我身邊一臉擔憂的蝶姬道:“就是這里。”
令蝶姬將燈籠放在我面前,這里的泥土較之前走過的地段要松軟許多,在燈籠微弱的火光下,可隱約看見土上帶著斑駁的猩紅。
“大人——”蝶姬猶豫地望著我,往日鮮艷的嘴唇竟變得灰白,“如果挖出來,雖可以確定死物的形態,但可能會引來其他嗅到氣味而來的妖物。”
“蝶姬。”我沖她微笑,“我會保護你的。”
因為泥土松軟,死物被埋得也很淺,我們沒有耗費太多時間就挖出了一副尸骨,我細細打量一番它的形狀,驚道:“是犬骨!”
我神情凝重,狗的頸骨處有一道割痕,它死時定是充滿怨恨,定是有道行高深之人將這股怨念引在了容玉夫人身上。
沒等蝶姬開口,我嘆氣:“要將它的怨念從容玉夫人身上帶走,難上加難啊。”
周圍的風忽地變強了,我打了個寒戰,橋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卻看不見人影,原本平靜的水面起了一層層的漣漪,蝶姬攥緊了我的衣袖。
我拍拍她的頭,安慰她:“不要緊。”說完,我從衣袖中抽出早已準備好的符紙放在嘴前,默念熟記于心的咒文,從符紙中間燃起一團青白色的火焰,我將它丟入燈籠里,“這樣便無事了。”
一路步行回去,身后的窸窣聲雖不斷,卻自始至終和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而蝶姬攥著我衣袖的手,一直都沒有松開。
03 庭院
回到宅邸沒多久,我被一陣濃濃的倦意困住,到第二日醒來,竟已是接近黃昏的逢魔時刻。
庭院中的古雅水缽攜著涓涓細流,水缽周圍的踏腳石,是蝶姬喜歡的花崗巖石條,每日清晨,她總愛在那里徘徊,臉上是我看不懂的神情。
這個宅邸只有我和蝶姬兩人,準確來說,是我一人和一個人形紙樣。對我而言,已經足矣,有蝶姬的陪伴,這里雖然冷清卻不寂寞。
我漫步在庭院中,院里麥門冬草上的水珠浸濕了我的衣擺,院中潮濕的感覺讓我沒來由地蝴,踱步往回走,沒走幾步,就發現剛經過的六角石燈籠有了火光。
蝶姬笑著趨步來到我面前,圓圓的眼睛里滿是好奇:“葬臣大人在庭院里想什么呢,天都黑了。”
我暗暗驚訝,自己在院落竟然神游了這么長時間!
嘴里輕聲念咒,然后一揮衣袖,遠處的六角石燈籠也被點亮,石刻的梵文在火光下依稀可見。我背著手沿著石板路向外廊方向徐行,蝶姬跟在我身后,小聲抱怨:“早知道就讓你全點了,浪費我的體力!”
夜漸漸深了,我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喝著蝶姬準備的梅子酒,手邊放了一疊下酒的魚干。
“這次藤木大人的事,怕是不大好辦了。”我望著夜空,依舊無月。
蝶姬咬著下唇:“那就放手吧,京里的陰陽師又不是只有大人您一位。”她說完,不安地打量了我一眼,見我沒有責備她的意思,繼續說,“此次附在容玉夫人身上的可是犬神,我們沒有對付它的經驗,你的父親也沒傳授你對付它的方法,不過我斷言,最好的結果也會是兩敗俱傷。”
我贊許地點頭:“你又有長進了。”
“大人,現在不是稱贊我的時候!”蝶姬惱了,激動地直起身子盯著我,“我不想您受傷!”
我喝了一口酒,梅子混合著酒的香味在口中蔓延,我閉著眼陶醉于它的芬芳,過了許久,睜眼看見的是蝶姬眼里的無可奈何和一絲不安。
我放下酒杯,對她說:“對容玉夫人施咒的人,是位法力高深的陰陽師。”
蝶姬驚訝得張著嘴,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似乎被嚇到了。
“的確,能驅使犬神怨靈,也只有法力高深的陰陽師。可是京中的陰陽師,我們知道的,能力都不夠驅使那妖物,當然,也包括我。”我明白自己的能力,雖是紫堂院家的后人,但喪失了記憶,又才做了五年的陰陽師,最多只能算是個中上水平。
這次如若要救容玉夫人,單是她身上那犬神就要耗費我大半能力,更別提和驅使它的神秘陰陽師對抗。
“大人——”蝶姬為我斟滿了酒,坐得離我近了些,我可以聞見自她身上傳來的香氣。
“自從繼承了陰陽師,我覺得自己變得冷血了。”夜晚的庭院更加安靜,雖是夏日,卻連蟲鳴聲都沒有。
蝶姬怔怔地看著我,手里還捧著酒壺。
我拿起酒杯,看著杯中自己的投影:“即使看見有人在面前死去,我也流不出眼淚。”說完,我一飲而盡。
蝶姬眼中滿含我讀不懂的情愫,她為我斟酒被我伸手阻止:“再喝,我就醉了。”
“大人,請不要妄自菲薄,您在蝶姬眼里,是最好的。”她柔柔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更加動人。
我抬眼打量著她,黑色的長發束在身后,艷麗的唐衣襯得她越發美艷,腰間依舊是那條赤紅色的腰帶。
這樣美麗的蝶姬,怎能讓我不心動。
“蝶姬,你告訴我,五年前那場大火我看到了什么,為什么這五年中,我連夢都不曾做過,我到底經歷了什么?”我不緊不慢地問,就像問的是他人的事情。
蝶姬垂下雙眸,在我面前伏身:“大人,五年前我只顧著救您出來,沒有留意其他。”
說謊。我心里這么對自己說,如果你沒騙我,為什么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你記得藤木大人嗎?他說他有來拜訪過父親,可是你卻從未對我提過。”
“那位大人不過是深夜來訪,你們沒有交談,蝶姬認為這對恢復您的記憶沒有關聯,就沒說,我愿意接受您的處罰。”她幽幽地道。
我嘆氣,蝶姬,你明知道我不會懲罰你,才故意這樣說的吧。
夜風帶著空氣里的潮濕襲來,我將盤里最后一條魚干放進嘴里:“休息吧,我也倦了。”
蝶姬抬起身,擔憂地問:“那藤木大人的事,大人您打算……”
“我既然繼承了父親的衣缽,就一定不能辱了紫堂院家的名聲,就算除不去丟了性命,也不能臨陣退縮。”
夜幕下,蝶姬的臉色變得蒼白,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大人,蝶姬請您放棄。”
“行了,不必多說,我心意已決。”不去看她脆弱的神情,我干脆起身離去。
“大人,三思!”她在我背后大喊,聲音變得凄厲。
我苦笑著揮動下衣袖,六角石燈籠的火光熄滅,庭院被黑暗侵襲的那刻,我的腰間忽然一緊,后背傳來蝶姬帶著濃濃哭腔的聲音:“大人,求求您放棄吧,為了愛您的蝶姬,也為了自己。”
黑暗里,我聽見自己無奈的嘆氣聲,縱然承認彼此相愛,紙人和陰陽師,又會有什么結果?!
拉開她的手,轉過身憑著感覺撫上她的臉頰,指尖似是染上了冰涼的液體:“我可以吻你嗎?”
“只是一個吻罷了。”我無力地解釋。
寂靜的庭院,只聽見水缽里流水的聲音,涓涓細流,正攜著時間緩慢流逝。
時光宛如越過了一個甲子那么漫長,終于,蝶姬輕微發出了一個聲音:“嗯。”
起初詢問時的心悸和驚慌已經被帶走,等到她答應的這刻,反而只剩下滿心的寧靜。雙手捧著她的臉,我俯下身,將期冀了許久的吻,印在了蝶姬鮮艷的嘴唇上。
我們彼此都明白,這只是一個吻,并不能印證,相愛的我們,在一起了。
梅雨時節,總是讓長久的希冀沉入永恒的絕望。
04 信函
又是一夜無夢。
醒來時,心里隱約覺得不安,穿好衣服走到屋外,又已黃昏了。喚了幾聲“蝶姬”卻沒見她出現,心里的不安漸漸擴大。
我手足無措地在走廊上急速行走,蝶姬去了哪里?
走廊的盡頭,是蝶姬的房間,是的,我為我的人形紙樣準備了一個房間。因為她對我而言,不單是紙人,是仆從,還是我最愛的人。
只有她知道我的過去,知道我的想法,也只有她不會背叛我,永遠跟隨左右,直至我消失。
但她永遠只能以我的仆從的身份待在我身邊,而不是,我的愛人……
蝶姬的房間很簡單,木板上鋪著兩張席子,席子上,放著她昨日的衣物,上醍那條赤紅色的腰帶。
我上前拿起它,仿佛感受到蝶姬的體溫,坐在地上放好它,我忽然發現,宅邸里沒有蝶姬,好空曠,好寂寞。
躺在枕頭上,我呆呆地盯著上方,猜測著蝶姬去了哪里?心里盤算,等她回來再一道前往藤木大人宅邸。
放在枕下的手摸到了一樣和枕頭質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我坐起身,翻過它,枕頭內竟放有一封信!
作為紙樣,蝶姬根本不需要寫信!難道是有人給她的?懷著疑惑,我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它。
信紙上還帶著濕潤的淚漬,看到第一句話時,我愣住了,上面寫著:給最愛的孩子。
疑惑更深了,蝶姬藏起來的信,是給誰的,又是誰寫的?蝶姬是我的紙樣,不會有母親。
信不長,只有半頁,看完后,我的手涼了,周圍的空氣仿佛也變得稀薄。
給我最愛的孩子:
生辰快樂。
還有,再看到這封信時,我和你的父親應該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我們很愛你,雖然你還小。你的父親也傾盡所能地教授你一切。我們不是因為不愛你才送走你,而是你父親推算出,我們會有躲不過的劫難。你父親將自己一半的能力轉移給你的紙樣,它會保護你!
藤木大納言不會放過我們家,你要好好兒活著。
紫堂院恭子
這封信是母親寫的,為什么蝶姬要藏著!原來,五年前的大火,藤木大納言是元兇!
腦中的畫面慢慢變得清晰,一開始被忽略的細節也清楚明朗了。容玉夫人的里衣上沾著的血斑,泥土上斑駁的猩紅,那都是蝶姬腰帶上赤紅的磷粉。
蝶姬,你是為了替紫堂院家復仇嗎?
原來那位神秘的陰陽師,就是我的紙樣,所以你才阻止我去救容玉夫人。
想起昨晚那壺香醇的梅子酒,蝶姬,你是不想讓我去,才下藥讓我睡到現在的吧,我突然想到,蝶姬此刻,或許在藤木宅邸。
我最愛的蝶姬,為什么,帶給我欺騙的,竟然是你!
“你可是瞞了我五年啊。”我喃喃自語,丟下手中的信,沖了出去。
蝶姬,即使你欺騙我,我也要救你。
05 紙人
夜晚的京城下著小雨,我顧不得拿傘,白色的狩衣在黑夜里格外顯眼。到達藤木宅邸時,門外的仆從見著我恭敬地說:“藏臣大人,您的仆從在容玉夫人房里為她施法治病,請跟我來。”
果然印證了我的猜測,我不動聲色地隨他進入內院,心里暗暗祈禱蝶姬此刻切勿輕舉妄動,不然難以逃離這座府邸。
門開了,容玉夫人正安靜地躺著,坐在她身邊的藤木大人看見我,嘴角上揚:“奇怪了,你的仆從說你讓她來驅妖,怎么你又親自來了?”說罷,他直視面如死灰的蝶姬。
“為什么你要來……”蝶姬喃喃地說,我看見她涂滿丹寇的手指顫抖地在地板上摩挲。
我對她笑道,安慰她:“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許久,藤木大人的臉色變得陰沉,他哼了一聲,道:“藏臣大人,可以告訴我,容玉她能恢復嗎?”
“不過其實她的死活對我而言并不重要,”他話鋒一轉,在我和蝶姬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時迅速地拍手,”重要的是,你們留不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屋內就圍滿了手持武士刀的浪人。
我移步到蝶姬身前+把她護在我背后,冷笑:“原來這才是藤木大人的目的。”
屋內燭火搖曳,藤木站起來,腳下的地板嘎吱作響,他毫不吝惜地從容玉身上跨過,眼里只有殘忍和令我惡心的得意。
他輕蔑地看著我們,不復初見時的溫文爾雅:“紫堂院藏臣,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假裝失憶,然后想利用容玉的病來接近我,為紫堂院家復仇嗎?”
我苦笑,利用容玉夫人這點他是才對,可是那人卻不是我。而我,是真的失去了記憶。
蝶姬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戳得我生疼:“為什么要來……”她還是這句話,我沒有回答,只是拍拍她的手背。
“因為我要保護你。”
“傻瓜,”她松開我的手腕,環住我的腰,“紙人的生命根本不重要。”
“殺了他們。”藤木命令。
屋里的浪人猶豫著,我嘲笑他們的懦弱,輕輕念咒,屋內頓時起了大風,搖曳的燭火卻沒有熄滅,反而被拉得更長,燃燒的更旺,發出刺耳的“噼啪”聲。
見狀,浪人們膽怯地向后退了幾步。
“誰敢上前!”我大聲呵斥。
藤木咬牙,他定沒料到我的能力至此,氣急敗壞地發號命令:
“誰能殺了他們,以后我藤木家保他衣食無憂。”對浪人而言,這是比金錢還大的誘惑。
屋里的混亂和容玉夫人呈兩個極端,她依然安靜地沉睡。
“大人,該是我來保護您。”身后的蝶姬柔聲說,環住我的手松開了。
我沒有回頭,只聽得到身后血肉撕裂的聲音和絕望的慘叫,面前的藤木大人驚恐地張著嘴,指著我身后的方向,向后退了幾步,卻被躺在地上的容玉夫人絆倒,嘴里含糊地叫著:“妖怪,妖怪。”
我笑著湊近他,蹲下身,我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肌肉在顫抖:“收回你的話,她是我最愛的女人。”
額上大顆的汗水滴落在席上,他睜大眼睛:“饒了我——”
“饒?”蝶姬的聲音響起,她在我身旁蹲下,美麗的臉龐被血污沾染,看向藤木的雙眼布滿怨恨。
她輕輕地說:“那紫堂院家的仇怎么辦?豈是你一句話就能放過的。”
“我、我。”藤木動了動嘴唇,只能發出這兩個字,我嘆息著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轉身,只覺得身后響起凌亂的腳步聲,本來在眼前的蝶姬迅速跨到了我身后。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待我反應過來時,臉上已經濺上蝶姬溫暖的血液。木然地接住倒下的她,我不可置信地看見從她胸前不斷涌出的鮮紅,紙人,怎么會流血……
“藏臣大人——”她虛弱地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撫摸著我的臉,“我還是沒能保護你。”
“怎么回事,蝶姬,到底是怎么回事?”說到最后,我的聲音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蝶姬虛弱地咳了兩聲,扯出一個笑:“對不起。”眼角溢出了晶瑩的淚珠。
心中的困惑了許久的迷霧在這刻突然散去,我握住她的手,悲痛萬分,卻流不出眼淚,因為,紙人,怎么可能會有淚水。
原來,我才是人形的紙樣。
一個愛上自己主人的人形紙樣。
我俯身親吻她的額頭:“主人。”
“喀喀,我早已忘記你是紙人,我才是紫堂院家的后人了……”蝶姬的手開始變冷,“我希望永遠這樣,當你的蝶姬。好可笑。”她氣若游絲地對我說,“我們竟深愛著對方,陰陽師和紙人相愛了。”
“對不起,最終沒能保護你。”她望著我,瞳孔逐漸暗淡,“藏臣,我好想和你在一起,謝謝你……昨晚的吻,好溫柔……”話音剛落,她的手已然垂下。
我輕輕地合上她的眼睛,想要抱著她大哭,最終只在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哽咽,眼淚,還是無法落下。
紙人的最大悲哀,就是在心愛的人死去時,連眼淚也無法為她流下。
“哈哈!果然注定你們會死在我藤木的手下!”見形勢逆轉的藤木迅速變臉,他指揮著我身后殘余的浪人,“快,殺了他!”
蝶姬死了,作為依靠她的力量生存的我,也快變回最初的樣子。
緊抱著她,我正欲念咒,卻見藤木身后的容玉夫人坐了起來,而背對著她的藤木正在瘋狂地大笑。
容玉夫人慢慢轉過頭,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嗜血。
“你們還不快——”藤木的聲音戛然而止,容玉夫人從背后緊緊抱住他,貪婪地咬住了他的脖頸,鮮血順著他的脖子流了出來。
身后的浪人顯然被這一幕嚇呆了,竟然沒有一人上前幫忙,我只是淡淡地看著:“報應。”
藤木死死掙扎,卻拼不過被妖物附身的容玉,最終,他不甘心地瞪著眼,垂下了頭。
“妖怪,妖怪啊!!”浪人們慘叫著爭先恐后地逃離。
抱起蝶姬,我緩步離開這里,身后,那如同動物吞咽食物的聲音漸漸消失了。
06 大火
京城的夜,下起了大雨。
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抱著蝶姬回到紫堂院家的庭院,我的手已經透明。
諷刺的是,在我將結束作為紙人的生命時,我失去的記憶竟慢憾甬現,最清晰的,竟是我和蝶姬交換身份的那一刻。
“藏臣,從今天起我是你的紙樣,我叫蝶姬。”在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紫堂院家,蝶姬撫摸著唯一留下的梅樹,嘴里對著我念咒,“而你,則作為紫堂院家的后人存在,還好父親從小將我當男兒養大,藤木不會發現的。”
從那刻起,我成為了沒有夢,沒有記憶的紫堂院藏臣。
我怎么能有夢呢?我只是被施了咒的紙樣,和自己的主人相愛的紙樣。
“蝶姬,庭院的草該修剪了,怎么辦,我怕麻煩。”我低聲對懷里的她說。
輕輕揮手,院中一片火光,這是我最后的法力,在大雨中,它們也不會熄滅:“蝶姬,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我們——”話未說完,我感覺到自己變輕了,最后飄落在了蝶姬冰冷的身上。
屬于紙人的使命,終于在這夜完結。
雨水打在身上,好涼……好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