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相爺,國主薨了。”
冰河殿里,來人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狂喜。而月光下靜靜撫琴的人只是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
“青白玄朱四部,現下如何?”
“四部人馬蠢蠢欲動,少帝尚在東宮,屬下已派人手多方監視。御林軍情況穩定,整個王京的局面仍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繼續。”
簡單冰冷的命令,來自采薇國最負盛名的權相陵昭。而這一切,全然不避他身側跪著的那名焚香的女子。
琴聲初聽清寂高絕,細聽卻帶著隱隱的冷傲和戾氣。再看眼前的人,一副俊朗眉目襯著玄色深衣,讓這仲夏之夜都變得冷銳沉靜起來。
“相爺手上沾的血多了,撫琴時著心斷弦。”女子名叫挽江,她悠悠嘆著,一邊往香爐里添了一小塊香。
陵昭再開口時已多了三分戲謔:“那挽江跟了我這么多年,也要當心被怨魂索了命去。”
“相爺多慮。”挽江一彎嘴角,一顆顆,擺好黑白縱橫的棋盤,“這棋已經擱著半年未動。說好了,國主歸天的那晚,就陪你下完這半局棋。”
兩人對坐,一玄衣,一素衣。只聽棋子輕敲,裊裊青煙在月光下浮動。
“明日,可以開新局了。”他落下最后一子,眼中是志在必得的淡然。
采薇國羲和元年,權相陵昭輔佐少帝登基。
【一】
屈指一算,挽江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在他身邊已經近七年。
采薇國背靠昆侖,面向大漠。那一年,她與母親從中原翻越雪嶺,萬里跋涉,最后卻在昆侖之巔遇到了雪崩。冰雪厚重瘋狂地砸下,最后的印象,是母親緊緊地把她護在懷里……然后,她們一起跌下了無盡的深淵。
醒來的時候,采薇國的陽光清清冷冷地照在身上。床邊的少年收回了搭在她脈搏上的手,微微一笑:“沒事了。”她只覺得身體里像是被一股清涼的氣息貫穿,一輪又一輪。
“我娘呢?”挽江輕聲問,她突然有一點害怕。
她看見的,是為了保護女兒而僵成一尊石像的母親,她維持著雙手環抱的姿勢,卻永遠都不能再看一眼心愛的女兒了。
她記得那天排山倒海的絕望,也記得,陌生的少年靜靜地抱著她,看著她最崩潰的樣子不發一言,只求給她一個相對溫暖的依靠。
“跟在我身邊,可好?”她抬頭,對上一雙溫潤的眸子。
少年的眼睛里無悲無喜,一眼望進去深不見底,還打著旋。
挽江點了點頭。
國主病逝,王京里鋪天蓋地都是凄白的縞素。陵昭作為一國之相,正在大殿與大臣商議少帝的繼位儀式。
昨天夜里不幸被她言中。等她與陵昭下完那局棋,月亮都落了。他想再彈一曲助興,第三根弦就“啪”的一聲飛了出去。
“承挽江所言,壞事做盡,連這琴都不樂意。”陵昭長嘆一聲,拂袖便走,“一天夠了吧,把它好好兒修理修理。”
他突然又折了回來,補上一句:“謝了。”
這心冷手黑的人,扁扁嘴的模樣居然像一個小孩子。挽江想笑,又怕他發現,憋著憋著,終于在他轉身離開以后,笑出一種悶悶的聲響來。
挽江抱著修好的古琴往冰河殿的方向去。一路上,招魂幡紛紛而起,走在刺眼的凄白里,冷不防撞上一個戴著半邊青銅面具的人。
“大司命。”她一愣,低頭行禮。
大司命陰沉著臉,低哼一聲:“王上的死,你心知肚明。”
他突然上前,狠狠地揪住她的衣襟咬牙道:“陵昭他狼子野心,向來覬覦帝位,打擊異己,害人無數。當初見你,以為你是個善良明事理之人,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助紂為虐?!”
“大司命這是說的哪里話。”她恢復了鎮靜,輕輕掙脫了他,“不妨拿出證據來。莫要因為挽江地位卑下,便血口噴人。”
“賤人!”大司命更怒,“你不過是陵昭身側一個小小侍女,也敢如此囂張!真不知道他許了你什么,你對他這樣忠心!”
面具下的薄唇接連吐出更惡毒的話語——
“忠心得就像是一條……狗。”
挽江的眉眼一瞬間暗淡下去。她的肩膀微微顫著,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腳步聲從身后響起,大司命的眼微微地瞇了起來。
“司命大人向來心直口快,令人折服。”陵昭溫雅地向他一揖,“巫族世代繼承司命一職的神位,無可動搖是事實。可是因這口無遮攔,大人在這宮里怕也已經樹敵不少,在下不得不提醒一句。”
恭謙中藏著凌厲和殺機。
“相爺少替我操心,擔待不起。怕只怕有些人笑里藏刀,背后機關做盡!”大司命瞪了陵昭一眼,冷哼道,“你倒是心疼你這奴婢!”
說罷揚長而去。
盡人皆知,陵昭當初是一介布衣,站到權力的頂峰實屬不易。而大司命這邊,則代表著宗室貴族的勢力,向來是水火不容的。
挽江抱著琴,默不作聲地跟在陵昭后面走。后者收起了冷淡莫測的神情,堪堪數落了她一路。
“你是不是有病啊,被人說成這樣都不知道還嘴。”
“……”
“一個大司命,不足為懼。”
“……”
“我看你的嘴上功夫啊,也就只有跟我斤斤計較。”
“……”
“今天議事累了,一會回了冰河殿,把月國的安神香送幾根到我房里。”陵昭最后無奈地囑咐道。
“……好。”
夜深了,挽江看見陵昭的房間還亮著燈。他站在窗口,一個人望著天邊的明月,晚風吹起他如墨的長發。他的手里還握著半截紅燭,好像在喃喃自語。
夜色模糊了他的神情。只那無邊孤寂的身影,就讓她的心輕輕地抽痛起來。
多少個日夜里,她陪著他,靜靜地將他的痛盡收眼底。
因為前朝公主紅瑤的名字,無論是對他,還是這宮里的所有人,都早已是一個禁忌。
【二】
早幾年,陵昭初承相位,羽翼未豐,被王宮黨羽和三教九流的勢力逼得最慘的時候,曾經被人聯手逼入了“沉香”之陣。陣中的幻象能夠根據人的內心,讓人耽于往事,心神一點點被摧毀,直到毫無還手之力。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挽江不知道。只是從他臉上從未有過的哀傷的神情,猜那是一段愛而不得的過往。
那是一段……從未對人提起過的時光。
白衣琴師獨坐在莽莽雪山下,素手撥弦。本是排解心中寂寥的一曲清商,卻驚艷了偷跑出宮來不慎迷路的公主紅瑤。美麗的少女呆呆地望著月光下撫琴的少年,蓮步輕移,驚動了腳下的一片紫色花海。
少年抬眼,琴音一動,亦是癡了。
初見驚鴻,再見傾心。
一段良緣,無端遭了天妒。縱使身份卑微,他認定了要用生命去守護的少女,到了最后,卻化為刀刃上一抹深紅的血跡。
她嫁去鄰國,做了一顆聯姻的棋子。臨走時,把一段刻了她名字的紅燭放到他的手心,淚水漣漣地喚著心上人:“陵昭,你要記得,阿瑤心里永遠、永遠有你。”
七天之后,采薇國國主一夕暴斃。叛黨里應外合,血洗王宮,又在婚禮的掩護下攻破了鄰國,另立新主。大婚之夜,鳳冠霞帔的公主紅瑤手握白綾,生生縊死在洞房里。
記憶變得模糊而血腥,如此不堪回首。陵昭沉溺在夢魘里,冷笑年少的輕狂轉瞬即逝……如今,誰還能拼了性命不顧一切地去守護什么?
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看到了挽江。
護在他身前的挽江,高深的術法剛剛學會沒多久,努力地逼退著所有靠近他們的人。她的動作既不好看也不熟練,還有一點急亂,卻是凌厲得完全不要命的打法。
“你讓開!”他幾乎是撲過去,劈手格開揮向她的幾把利刃。然后猛烈的攻勢像水一樣飛瀉開去,耳畔殺伐不息,如鬼魅哭號……
陵昭殺紅了眼,靠在橫七豎八的尸體上沉沉地喘氣。干涸的血在嘴角如利劍劃過,冷峻而駭人。
挽江瞪著他,像一頭受驚的小獸。漫天血色映在眼眸里,開出一朵朵深紅色的蓮花。
她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耳側的氣息溫柔酥麻,帶著深深的嘆息。陵昭的聲音很輕很輕,扶起她的手指有些顫抖。
“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慌亂的樣子讓她覺得,他,是有那么一點在乎她的。
【三】
“怎么睡在這里?”
熟悉低沉的聲音,讓本就昏沉的頭更加刺痛。挽江努力地撐起眼皮,看見陵昭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白衣單薄,長發披散,眼神難得地清澈,分明是剛睡醒的模樣。
“……”她發現自己整個人埋在半人高的凌霄花葉里。一夜的寒露混著花汁,斑斑點點染遍一身素衣。
她居然在他屋外的花叢里睡了過去!
“抱歉,可能是太累了吧。”挽江尷尬極了,她揉揉眉心,好不容易站起身來,就聽陵昭淡淡道:“昨天的藥可喝了?”
挽江當年從昆侖雪山上被救回來以后,就落下了輕微的“雪僵”之癥。如果不是靠陵昭的藥常年調理著,肌肉就會慢慢僵化,直到冷硬成一尊石像。就像……她那沒能救回來的娘一樣。
“忘、忘記了。”她垂下眼簾。
“那藥停不得!”清俊的臉霎時泛上了怒意,“下次記著。”
少見的發火,是因為擔心她嗎?心里忽然被小小的欣喜填滿,卻又在下一個瞬間,轉化成莫名的不安。
她發現他的神色有些異樣。眼睛里的東西……說不清是什么。
想起來了。
方才睡在花葉里,完全清醒過來之前,曾經依稀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呢喃著。
陵昭的聲音,低低渺渺,像是隔了萬水千山。可她不會忘記,他喚的那兩個字分明是:“阿瑤。”
阿、瑤。
隔著一湖碧水的前院突然喧鬧起來。但看侍從們一臉生吞了個雞蛋的模樣,就知道那個燙手的小祖宗又駕到了。
“國相哥哥!”
冰肌雪膚的小娃娃跑過來,在陵昭想閃身之前,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一張小臉還來回蹭了兩下:“國相哥哥別跑,只要躲到這兒,母妃就以為孤在認真做功課,不會成天念叨孤了。國相哥哥,陪孤玩好不好?”
陵昭僵了僵,蹲下身來,笑得如沐春風:“臣以為,陛下當以國事為重。”見少帝的嘴不滿意地撅得老高,語氣頓時軟下來,“來,完成了今天的功課,臣便教陛下下棋。說好了。”
少帝開心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拖著陵昭,一路蹦蹦跳跳而去。
挽江卻在他轉身的瞬間,看到了陵昭含笑的眼睛里那一絲冷意與……恨意。
【四】
“我長得跟前朝公主很像?”
趁著陵昭被少帝纏著的當兒,挽江把一個老宮女偷偷拉到角落。那宮女是前朝遺留下來極少數的宮人之一,自前朝覆滅之后,便如行尸走肉一般。
老宮女打量了她一眼,立刻浮現出刻薄的神色,一邊不屑地搖頭:“公主國色天香,你也好意思和她相提并論?”
不像?
還……差很遠?
看著她嘲諷的白眼,挽江強壓住罵人的沖動,緩緩施了一禮才離開。
而心下那種不安的感覺,始終隱隱存在著。
不僅僅因為陵昭的那句莫名其妙的呢喃,也因為最近越來越頻繁地做同一個夢。
夢里,一襲白衣的陵昭在花架下愜意而坐,翩然似畫中人,清冷如云中仙。
“挽江,過來。”
他微笑著,遠遠地朝她舉起了手中的銅色酒盞。她不自覺地走過去,朝他伸出了手……陵昭修長的手指卻一動,深紅色的酒液驟然潑下,大朵大朵的血色瞬間彌漫了她的眼,洶涌著翻卷著,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掠過濕熱的空氣——
白衣的陵昭不見了。世界變得暗紅,不知是什么濕冷黏膩的物體膠著在一起,慢慢現出一個血紅的人形來……挽江掙扎著想要逃離,卻有尖尖細細的女聲從四面八方飄蕩而來,像是低沉的詛咒,將她釘在原地。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醒來時枕上一片冰涼,一輪冷月高懸天空。挽江的手緊緊地攥著被角,一向膽大的她竟然縮在被子里泣不成聲。
“這么說,公主自盡、采薇國易主的十天之后,陵昭便從昆侖雪山帶了我回來?”
挽江不得已竟去問大司命,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后,心中疑慮更深。
大司命沉吟了一會兒,一撇眉毛裸露在青銅面具外,擰成一個好笑的弧度:“你當真執迷不悟,至死也要為那陵昭效力?”
你饒了我吧。挽江心里暗暗叫苦。若是看我不順眼,隨時派人取走我的命便是。無憑無據,難道陵昭會因為一個侍女跟你撕破臉皮?
大司命的眼神突然意味深長了起來。他湊近,壓低聲音道:“紅瑤公主并沒有死。”
挽江驚在了原地。
大司命世襲神位,代上天與人地相通。世代大司命都背負著這樣的枷鎖:寧可惜字如金,也絕不說半句謊言。謊言一出,必遭天譴!
那這事陵昭知道嗎?
任她怎么問,大司命卻不肯再透露更多。
“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多,不要再為陵昭做事,幫我們拿到陵昭謀害先王的證據。而宗室這邊,只要拿到足夠的證據,就足以扳倒陵昭及其黨羽。”
見挽江神色篤定,大司命嘆了口氣:“我后來曾經去昆侖雪山看過。你可知,當日催動山石之力,引發雪崩害你受難的人是誰?”
“是陵昭。”
天旋地轉。
偏偏是這樣一個只能說真話的人……
“住口!休要離間我和相爺!”一聲怒喝,她捂緊了雙耳不敢再聽。
“信與不信,你自可定奪。什么時候考慮清楚了,我隨時候著。”
就像是一場噩夢。大司命最后的那些話,直到很久之后還回蕩在腦海里——
“作為大司命,此職天定,無可動搖。即使采薇國經歷了無數次的改朝換代,與我本人亦毫無干系。”
“我只是希望這宮里,能夠多一些平和,少一些血腥。”
【五】
少帝走后,挽江在棋房里見到陵昭。
“你對他下了‘七步殤’?!”
“這局棋馬上就要下完了,你不高興?”他緩緩睜開眼,笑得一臉溫和。
“他只是一個孩子!”她到底皺了眉,“你大可以用藥洗去他的記憶,或者是別的什么——”
“那也難保他哪天恢復了記憶,終為大患。唯有死亡才令人永遠安心。”陵昭幽幽道,“收起你那毫無用處的同情心吧,別忘了他父親——”
“不敢忘。”她的手在袖中漸漸攥緊。
怎么能忘呢。雖然是秉承陵昭的意思,可親手殺死國主的人,是她這把利刃。
陵昭選擇了最老套卻也最好用的美人計。國主愛琴,他便教她習《驚鴻》之曲。國主好弈,他便教她不世出棋藝。國主戀香,他便尋來各色調香師,研制精絕香料讓她沐浴。她也曾為此棄了素顏素衣,扮得娥眉皓齒,面如桃李……
三十七歲的國主驚于這個女子的聰慧恬靜,每天僅與她對坐長談,就覺得心中歡暢無比。竟沒舍得把她帶入帷帳成為身下玩偶。
所以,這場戲里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損失什么。他還沒來得及把許她的那個名分兌現的時候,死神已經降臨。
在那張淡淡微笑的容顏里,在那些精心調制得分毫不差的熏香里,以一個久病之人的姿態死去。
殺了他的父親,而今又要對這孩子下手了嗎?
“那孩子的命,暫且留他幾天。青白玄朱四部,名義上與我處處作對,實則是公主舊部,我們的人。待他們整頓完畢,便可血洗王宮。”
“你殺伐太重了。”她只能搖頭嘆息。
“殺伐太重?”他微笑著重復她的話,突然反問道,“挽江,既然你不認同,又為何要處處幫我?”
她一愣,聲音漸弱:“因為那是你。”
因為是你的意思,我只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如果有人對抗你,我也只會站到他的對立面去,什么障礙都會幫你掃平。
她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而是靜靜道:“你一心為她復仇……可是手刃仇家之后,這采薇國又當如何呢?”
然后,她原本溫和的語氣突然尖銳了起來:“與其說是圓紅瑤公主的遺愿,倒不如說是相爺自己的野心——”
“放肆!”
陵昭瞬間變了臉色。他盯著她,一字一句冷冷道:“誰準你提她的名字!”
冰寒的目光,如此傷人……她卻笑了,笑著笑著,笑出一滴淡淡的淚。
轉身靜靜離開的剎那,無人看見,陵昭眼中的冰冷迅速褪盡,只剩下無邊的哀傷。他俯下身去,捂住嘴,無人聽見那一聲沉沉的嘆息——
“對不起,阿瑤……”
是,她在試探。
陵昭的一反常態,讓挽江更加確信:紅瑤的生死,陵昭的計劃,以及,貌似是多余人的自己,每日要喝的藥,當年雪山上的遭遇,莫名其妙的夢……一切都是有著關聯的。
問題是,她該相信誰。
挽江連夜離開,縱使不信命,不信天,她還是去面見了采薇國的卜者神音。黑紗蒙面的少女沉默地盯了她好一會兒,然后在沙地上沙沙地寫下幾個字:“宜速避禍出逃。大兇!”
挽江抬頭看了一眼夜空,天邊只有一抹幽藍的天光,沒有星辰。
她定定神,轉了方向,獨自去往大司命的府邸。
【六】
原本的計劃,明日便是少帝暴亡,禁軍嘩變,改朝換天之時。
冰河殿里的人仍在安靜地撫琴,四下空曠寂靜。與往日不同的僅僅是,身邊已經沒有了那個跪著焚香的侍女。
一直等到了月上中天,陵昭并無想象中的憤怒,只是微微苦笑著,望向窗外那一片寂寥的月影。
她,沒有回來。
他記得有一次他們在花間對弈,挽江直勾勾地瞪著那盤縱橫有序的黑白棋子,就是不相信自己又輸給了這只老狐貍。看她少有地窘迫,他笑吟吟地說:“笨丫頭,等到改朝換天以后,我教你如何下好這一局。”
她猛地抬起頭,平靜無波的眼里迸出一點欣喜的神色來。直到很久之后,那靈動的笑意映在花下,一直在他的記憶里揮散不去。
可是,那個時候的她知不知道,她根本沒有“以后”了呢?
她知不知道,她全心信賴并交付性命的陵昭,從一開始,就已經親手將她推向了死亡?
紅瑤并沒有死。
她的魂魄,如今沉睡在挽江的體內。
一體雙魂,世間罕見。陵昭萬幸,為了尋到一具能夠承載兩個魂魄的身體,只等了十天。
大司命并沒有說謊。昆侖的那場雪崩,是陵昭催動山石之力,有意為之。然后借救人之名,在她昏迷的時候,動用移魂之術,將紅瑤的魂魄強行封入了挽江的身體里。最后,斷了她的后路,讓她只能跟在自己的身邊。
這世上,每一個人的體質都與他人相異。陵昭花了七年時間,日復一日地讓挽江服藥,用藥石單方,把這具身體調理得適合紅瑤的魂魄。由于靈體共存,一旦停藥,人就會喪失神志,隨時昏睡。
他得等待七年。七年調息之后,只需用一種特定的方法殺死挽江,讓這具身體原本的魂魄消散,那么紅瑤就會蘇醒,借這個身體活下去。
只是挽江極聰慧,同時又十分隱忍。這樣難得的資質讓陵昭冒了三分險,讓她效力于自己的復國大業。他將她一分一毫利用得干凈,然后殺她以絕后患,之后與心上人重逢,一箭雙雕,可堪……絕妙。
如此殘忍的計劃,是他的心太冷,還是他愛那個叫做紅瑤的女子太深……
“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師弟。”黑暗中踱出來一個人影,青銅面具反射著月光,甚是詭異。
竟然是大司命。
“你讓我近來對她透露出種種消息,讓她對你的行為越發懷疑。又算到她會去我的府邸尋找證據,就讓我特地留下了記載所有真相的信箋。”大司命嘆了口氣,“你卻沒有想到,以她那般冷冽的性子,知道了真相之后不來找你算賬,卻就這樣一走了之。”
“師兄知我。”陵昭頭也不回,嘴角卻黯然上揚,“本意是讓你試探她對我是否秉持十分的忠心,到頭來卻……”
又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動搖?
為相多年,遍染血腥,他直接或者間接地剝奪過無數的生命。他以為這世上除了紅瑤,便不會再有什么讓他不忍心的了。可是到了最后……
七年的苦心經營,與愛人重逢的那個希冀,復國之后的光明前途……
前功,盡棄。
“師兄,”陵昭突然苦笑起來,指了指大殿東面,“你聽見了嗎?外面。”
不知什么時候,國相府外開始嘈雜了起來。馬蹄陣陣,火光沖天。很顯然,有人把挽江失蹤的消息通報了出去,整個國相府被大批人馬包圍得水泄不通。
馬嘶聲,拔劍聲,萬千甲士齊刷刷跪地之聲過后,只剩沉寂。
“青白玄朱……是公主舊部的人馬。”大司命喃喃道。
只有前朝公主復生,這一場謀反之變才會成為名正言順的復國,她才是這個計劃的主心。
外面究竟有多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陵昭還不有所作為,那些人就會立刻沖進來。沒有見到紅瑤公主,他們也絕對不會放過他陵昭。
“走了,也好。”他終于淡淡地笑了起來,是從未有過的輕松。
“那么,就讓她永遠都不要知道好了。”
他一步步踏出冰河殿,步伐極為從容。夜風拂面,白衣勝雪。
【八】
火光襯得刀光更加冷硬。千軍萬馬之前,跪著一個人。
陵昭只覺得心中狠狠一涼,神色劇變——
“你,沒有走?!”
挽江垂著頭,月光把她的臉映得更加慘白,柔柔弱弱,毫無生氣。
“你來了。”她的語氣很平靜,像是作為下屬向他匯報著什么。
“國相府里有個細作,他想趕在禁軍嘩變之前把消息帶出去,被我察覺,我追蹤了好久才把他清理掉。我想著不能回來找你,就去通知四部的人馬。結果……”
“他們就把我綁到了這里。”
挽江平靜地說完,仰起頭遠遠地看向他,素凈的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悲哀的神色。仿佛有長風迎面灌入,哀鳴著穿過夜色,穿過碩大的冰河殿,穿過那些她與陵昭朝夕相處的時光……
神思空蒙間,只聽見挽江的聲音輕輕弱弱,游走在冰河殿的空氣里,每一字都很是平靜——
“你我相知七年,雖說是尊卑有別,但是挽江在心里,早已經把你當做最親近的人看待……陵昭,你告訴我,原來那都是假的嗎?”
那一刻,他才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比死亡更平靜的絕望。
他抬頭定定地看她,目光空寂。午夜的風嗚咽著灌了進來,撲滅了冰河殿里搖搖晃晃的燭火。
“請相爺即刻為公主回魂!”四周的甲士已是不耐。有一人聲音沉沉,卻是極具穿透力地吼了出來。
“請相爺即刻為公主回魂!”這一次是排山倒海,喊聲震天。
四方威逼之下,陵昭的瞳孔忽然輕輕地動了一下,又一下,旁人看來幾乎微妙不可察覺。挽江卻心里一個激靈——
瞳語,是陵昭教過她的。為防萬一,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交流,可見她與陵昭已經默契到了何種程度。
他“說”的是:你過來,我有辦法救你走。
挽江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四周的甲士由于不知道回魂的方法,竟也無人敢動她半分。
一步,兩步,三步……夜色靜謐得可怕,只聽得到長裙曳地沙沙的聲響,以及陵昭輕而穩的呼吸聲。
當她再一次踏出步伐的時候,一支短箭從身后破空而來,射中了她的后心。
“優柔寡斷誤你良多。她不死,四部難罷干休,血流成河更甚。”
挽江一個踉蹌便軟倒下去。陵昭驟然回過頭,看見大司命收回了手。他面前的虛空里飄浮著的一個個幽亮的文字,面向四部的人馬。
那行字,告訴了他們殺死挽江唯一的方法。
來不及質問什么,陵昭飛奔過去,接住她向后倒下去的身體。明明是那么悲傷地看著她,卻看得她心如死灰。
“我知道,你又騙我……何必騙我……”她的眼神漸漸渙散。陵昭心下凄然,知道她已經永遠地誤會了他。
思緒開始空茫,天地間空空蕩蕩,只有他熟悉的琴聲在回響。記憶里的少年逆著光,微笑著說:跟在我身邊,可好?
“她回來以后……就把這張面皮改了吧……成天對著這張臉,要做噩夢的……”
“……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的話。”
嘴角挑起一抹嘲諷的微笑,挽江的手無力地垂下去,在空中劃過一道凄愴的弧線。
陵昭抱著她,跪地而僵。
不知過了多久,那具已然冰冷的身體,從眉心泛出橙色的光亮。光暈越來越大,籠罩著的整具身體,一點點溫暖起來。
再睜眼時,他就知道,懷中的人已經不再是她了。
而是他七年來心心念念的公主紅瑤。
四方甲士齊齊跪拜。一輪紅日的光就在此刻噴薄而出——
破曉,天下大亮。
【尾聲】
采薇國就在那一夕之間變了天。
所有的人都在詫異,野心勃勃的權相陵昭竟然甘愿交出權力,那死而復生的前朝公主,如今即將成為采薇國的女皇。
陵昭推門而入,看見紅色錦緞已經鋪滿了琉璃榻。紅瑤打量著銅鏡里陌生素淡的面容,不滿意地嘟起了嘴唇:“陵昭,這副皮相好難看……改天你帶我去水鏡娘那里,易回阿瑤原先的模樣可好?”
他擁著他的愛人,柔聲道:“好。”
眼前是采薇國的長河落日,黃沙萬里。耳畔的聲音越發婉轉清越,一如七年前少女的嬌羞:“有你幫我一起守護這個天下……再也不會離開阿瑤了對不對?”
他回過頭,深深地看向眼前的女子——美目盼兮,笑容明媚。再也不像那人,總是靜靜地陪著他,永遠將激烈的喜怒哀樂隱藏在一雙深褐色的眼眸里。
“咦……陵昭,你怎么哭了?”
歲月長河無盡,然而那一瞬間,他卻已分明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