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楚腰輕曼舞,這一截曼妙的腰肢后,又藏著多少森森白骨?
一
噩夢開始于一個陰慘的冬日,也是我初見他的那日。
秋已過,院子里的槐樹葉落了一地。三天前西院的王才人薨了,我親眼看見一群僵尸一樣的太監從她屋里抬出了一口棺材,死氣沉沉地走出了浣花堂。
我最后一次見她時她已經瘦得脫了人形,眼珠深深地陷進眼窩里,右手食指還淌著血,與我同去的楚兒被嚇得哭了出來。宮內盛傳王才人得了不治之癥,只有我知道,是凌貴妃生生把她折磨成了一個“不治之癥”的樣子,她那破碎的食指指甲便是證據。
浣花堂里三位小主,只有王才人承過寵,據說當今圣上愛煞了王才人那一截楚腰,入宮第一年就從八品采女升到了六品才人,若不是凌貴妃從中作梗,她早就搬出了這冷宮一樣的浣花堂。
三年的謹言慎行,她到底還是躲不過。
若我知道她的死狀那樣難看,我想那天我一定沒有勇氣攔住那些抬棺材的太監,看她最后一眼——她那樣瘦,就像一具皮肉裹著的骷髏。一頭枯萎的發中還插著當年御賜的金釵,那些曾經的榮光是她至死也不愿放下的。她右手食指指甲似乎是被人生生撬掉的,生前定是受過酷刑。然而真正讓我恐懼的是她的死不瞑目,那一雙死白的眼不甘地盯著我,仿佛還在問著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她要在這深宮中與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爭奪一個男人的寵愛……
為什么曾在皇帝面前拔得頭籌的她突然就失寵了……
為什么這偌大的皇宮就容不下她一個小小女子……
那是我入宮三年來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恐懼。一種從心靈最深處泛上來的涼意,絲絲縷縷,沁入骨髓,哪怕是再猛烈的火將我燒成了灰也無法驅散那種心底的寒。
自那日后,王才人的死不瞑目就仿佛一個詛咒,深深地烙在了我心里。我夜夜不能成眠,漸漸開始明白,深入簡出韜光養晦都沒有用,帝王的寵愛才是一個女人在后宮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當朝天子好美人,尤其是如趙飛燕般輕盈能做掌上舞的美人。我在這楚腰纖纖的后宮中不是能讓帝王眼前一亮的人物。在王才人死后,我已經三天沒有吃下飯,一看到飯我便能想到王才人那雙死白的眼,滿滿盛的都是恨意和不甘……
吃了這頓最多遲些死,不吃的話只要不餓死,好歹還有活下來的機會。
“滾,都給我滾!”
來送飯的李公公再次被我趕出了屋,一路罵罵咧咧地走了:“一個從來沒有承過寵的采女,有什么好威風的?再這樣不知好歹,死狀恐怕要比那王才人還難看?!?/p>
那些話語如針一般,一聲聲地刺進我的耳朵。
我只能狂亂地撥動琴弦,琴聲如疾風驟雨般由我指尖傾瀉而出,浣花堂中一時間滿庭肅殺。
我原是世家之女,自幼習得一手好琴,本想嫁個讀書人一生平安喜樂,又是為何會淪落到這深宮之中,任那些寂寞歲月和腥風血雨一點一點地將我的善良淡泊磨平的?
“鏘”的一聲,弦斷了。
斷弦乃大兇之兆。
我終于沒忍住,哭了出來。
“你在哭?”一個男子的聲音輕輕地在屋里響起,一霎之間,滿屋槐花香氣。
我猛地坐了起來,就在那一屋昏暗中我第一次見到了他,那個蒼白如雪的男人。
“你是誰?”我問。
他眼神悠然而縹緲,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般,再次柔聲問了一句:“為什么哭?”
三年來,在這冰冷的深宮中第一次有人問我一句為什么??v使面上繃得死緊,眼淚卻不由得越發洶涌。
“是因為不得寵嗎?”他繼續問。
“不,是因為不想死。”
不知怎地,面對這樣一個陌生人,我卻輕易說出了我心中所想。
“那為什么不吃飯?”
我嘴角鉤出一個涼薄的笑:“君不聞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
他沉默,說完這句我仿佛乍然從那槐花香氣的蠱惑中清醒過來,問:“你是誰?深夜孤身至此,就不怕我喊侍衛嗎?”
他依然不答,安然靜默得仿佛一尊白玉觀音。良久,他方抬起頭來,輕聲問了一句:“如果我說我能幫你獲寵,你愿意嗎?”
這句話如平地一聲驚雷,將我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炸醒了過來。然而我卻不信天下有這等好事,于是搖了搖頭,一字一句地說:“我不信?!?/p>
他垂著頭,純良無辜得像個孩子:“為什么不信?我只是不想這深宮之中又多一具餓殍罷了?!?/p>
“你什么意思?”
“若是楚王愛細腰,你依我之言,我自能讓你求仁得仁?!?/p>
我警惕地看著他,他但笑不語。我這才發現他長著一副俊美無比的臉孔,若不是臉上那一點悲憫之色,我當真會以為他是一只魅惑世間的狐妖。
他說:“把你的手給我?!?/p>
那個瞬間,我癡癡地伸出了手。事后我怎么也不明白,當時為什么會把手給他?是被那一屋濃郁的槐花香蠱惑了?還是被他面上那一點悲天憫人的笑打動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控制人心,本就是他的看家本領。
我只是……在劫難逃。
他的手蒼白而修長,握上了時我忽然感到一陣沁骨的寒冷,仿佛那一只手是冰雪凝成的。然而片刻間,食指上就傳來一種火灼般的疼痛,“啊”我驚叫著想把手抽回來,卻不料他的手像鐵箍一樣,將我的食指捏得死緊。我驚恐地抬頭看他,那張俊美的臉剎那間猙獰如厲鬼。
“你放手!”直到我尖叫出聲,他才猛地放開了手,臉上又蒙上了那一股淡淡的悲憫神色,仿佛適才那一須臾間的猙獰不過是我的幻覺。
我再低頭看我的食指,食指的指甲變成了蔻丹色,就像染了一層血,鮮紅欲滴。
“這是……這是怎么回事?”我又驚又怒,因為從小學琴,我最珍視自己的手指與指甲,從不輕易染色。
“食指,主食性。我在你食指指甲上涂了藥,如今你只需時不時吮這指甲上的藥,久之食性變淡,他日自可作掌上舞?!?/p>
不知為何,看著那血一般的紅我總覺得不祥:“你快把這藥去了,不然我現在就喊侍衛了!”
他搖搖頭,清淺一笑:“木已成舟,這藥用與不用自然在你了。告辭?!?/p>
“你便不怕我將今日之事說出去?男子私入后宮,這是大罪?!?/p>
他恍若未聞地步出了屋。
“慢著!”我急急喚住了他,他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你到底是誰?”
“我叫安淮,你若要找我,便在這浣花堂無人之時喚我的名字即可。”
說完,他再沒有停留,我只覺得那一襲白衣如煙般在眼前散去,若不是那一枚鮮紅的指甲,我定會以為這一切不過夢幻泡影。
二
我還沒來得及細細考慮他的話,楚兒就病倒了。
楚兒今年不過十六,至今還是小孩兒心性,這后宮的腥風血雨未能沾染她半分。她最喜歡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地叫,她也是我在這深宮中唯一一個想要真心維護的人。
自那日看過王才人回來后她便一直精神恍惚,如今竟渾渾噩噩地發起高燒來。我拿出一個月的月例,好不容易求動李公公去請太醫,怎料太醫院的當值太醫卻被凌貴妃請去了,不知幾時才能回來。
我急得紅了眼,躺在床上的楚兒倒懂事,滾燙的小手一直握著我的手,虛著聲音說:“沒事,姐姐,我沒事……”
窗外大雨滂沱。
楚兒蜷在被子里喊冷。這樣的冷雨夜,對于金鑾殿上那些文人墨客或許是詩興大發的好機會,但對于兩個蜷縮在這深宮角落里苦苦求生的女人來說,卻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看見楚兒在我懷里漸漸失去意識,那雙水靈靈的眼一點一點地失了神采,心里的焦急漸漸轉成了一種絕望。在她徹底昏迷過去的那一剎那,我瞥見了我右手食指上那一枚血一般殷紅的指甲,心中忽然閃過一線光亮。
這種時刻,也唯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安淮、安淮!”我沖進了漫天瓢潑大雨中,厲聲尖叫。
夜雨中的浣花堂空無一人,我凄厲的呼喊聲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漾開,很快就被雨聲蓋住了,在這鋪天蓋地的豪雨中,我只覺得自己的聲音細如蚊蚋。
雨沙沙地落在那棵老槐樹上,樹葉在這一夜冷雨中簌簌作響。
“安淮、安淮,你出來,不是要幫我嗎,你出來……”
冰涼的雨水沿著我的發在我臉上肆意縱橫,一身宮裝已經濕透。我只覺得自己被這鋪天蓋地的雨壓得站不住了,仿佛力氣都被雨水沖走了,只能一點點地軟下來,最后跪在了青石板地上,全身冰涼。
“你騙我……”
我雙眼無神,喃喃地念著,心中仿佛被挖了一個無底洞,暗沉沉的,沒有一點光。
我怎么會想去求他?當真好笑。
忽然,雨似乎不再下了,我猛地抬頭,只見一個蒼白得如同幽魂一般的男子撐著一把油紙傘,靜靜地站在我身側。他低頭看著我,眼神悲憫,輕聲道:“你這又是何苦……”
我泥濘的手猛地抓住了他潔白的衣擺,生怕這人再從我指尖消失,嘶啞地說:“安淮,求你,求你……救救楚兒?!?/p>
三
我到底還是含住了那枚指甲。
那日安淮捧來了一手槐花,搗成泥后喂楚兒吃了下去,熱度果然退了下來。雨停后,太醫到底姍姍地來了,把過脈后說楚兒是受了驚嚇,又開了些不痛不癢的方子,不過楚兒到底是熬過了這一劫。
自那日后,我便開始時不時地吮吸那枚指甲。不論安淮是何來歷,他都是這冰冷的深宮中唯一一個在絕望中對我伸出援手的人,我感激他,并且信任他。
那枚指甲上的藥甚為詭異,無論我吮吸多久,那血一般的殷紅都不會淡,而我也一日日地清減下來。我知道這藥邪得厲害,但經過王才人和楚兒的事后,我再不是那個淡泊無爭的琴采女了。
腰身一日日地清減下來,很快便有了幾分弱柳扶風的姿態。
當今圣上偏寵,自凌貴妃入宮后,后宮中便是她一人獨占恩寵,偏生她性子善妒,尋常宮女想見皇帝一面也難。于是我只能背水一戰,抱著一把琴,在安淮的指點下冒死混進了御花園。畢竟被凌貴妃一怒之下當眾打死,也好過在這無邊寂寞的歲月里日日擔驚受怕。
我混在宮女的隊伍里,遠遠看見那坐在高處的帝王和凌貴妃。在見到凌貴妃的那一剎那,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宮中盛傳帝王喜歡纖瘦美人,凌貴妃身上全沒有尋常女子身段的柔軟和豐腴,她極清瘦,目中有幾分傲然睥睨之氣,就像一桿筆挺的槍,帶著隨時能奪去人性命的鋒芒。
隨著宮女隊伍走過帝王面前時我假意摔倒,懷中的琴掉了出來,“鏘”的一聲清響。
“什么人?”先站起來的是凌貴妃,她目光如電地望著我,倒是個凌厲美人。
我故意戰戰兢兢地跪下,顫抖著聲音道:“奴婢是浣花堂的琴采女?!?/p>
“懷里抱的是什么?”
“琴——”
“無端端抱琴來這御花園做什么?”
“奴婢——奴婢不敢說。”
此時皇帝開口了,道:“你但說無妨,若當真受了什么委屈,自有朕和凌貴妃為你做主?!?/p>
聽了這話,我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心想這皇帝倒是個好脾氣的人。
然而凌貴妃竟一眼就看破了我的小伎倆,冷哼一聲,說:“只怕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帶琴入宴,不過是邀寵罷了?!?/p>
我一聽,只覺得這凌貴妃倒是冰雪聰明,一時之間心中當真有些慌,道:“陛下明鑒,奴婢實是迫于無奈才出此下策。浣花堂中的楚御女與奴婢情同姐妹,她前日身患重病,奴婢身無長物,只有這綠綺琴是家傳之物,因此想帶琴來尋太醫,求太醫為楚御女治病?!?/p>
聽了我這一番半真半假的話,皇帝面上已有怒色,問:“太醫何在?她所言可屬實?你們當真敢收診金?”
座下頓時有太醫出來喊冤,正是日前那為楚兒把過脈的太醫:“陛下,臣等冤枉。浣花堂的楚御女確實是病了不假,但臣日前已經為其診斷過,且從未敢收她一分一毫,請陛下明鑒?!?/p>
“太醫沒有收過?”我故作天真,“但那日我本讓浣花堂的李公公去請了一次太醫,李公公回來親口說太醫若無診金不愿出診,我只得將我全部月例給了李公公,讓他再請一次,直到后半夜太醫才來……”
話還沒說完,凌貴妃就打斷了我,道:“那你為什么早不找晚不找,偏偏今天宴上來找太醫?”
我心底微微一涼,她果然還是看穿了我邀寵的目的,只是我也不是任人擺布的人,對著凌貴妃又是盈盈一拜,道:“娘娘明鑒,后宮規定宮女不得靠近太醫院,奴婢只得冒死混進宴中來見太醫,請娘娘責罰?!?/p>
皇帝卻無心在這些邀寵與否的問題上多做糾纏,只是說:“來人,去浣花堂把那李公公找來,朕要親自審他?!?/p>
一聽這話,我心底便暗暗松了一口氣,浣花堂中有安淮,我再不用操心。
果然,李公公被帶上殿后癡癡傻傻答不出話來,眾人皆道他是東窗事發被嚇傻了,只有我明白這是安淮的杰作。接著,去搜查的人果然從李公公房中搜出了我給他的月例,皇帝一怒之下斬了李公公,并因怠慢職守罰了太醫三個月的俸。
楚兒,姐姐到底幫你報了那日的仇。從此以后,我們兩姐妹在這深宮中再不用過那些任人欺凌、忍氣吞聲的日子了。
我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卻裝作感激涕零,道:“謝陛下明察。奴婢無以為報,愿為陛下奏琴一首,聊表心意?!?/p>
這才是重頭戲。
安淮告訴我當今圣上是風雅之人,酷愛琴音,偏偏凌貴妃對此一竅不通,這一曲若奏得好,便連凌貴妃也無法阻礙我獲寵了。
凌貴妃聽了我的話,冷冷地哼了一聲。倒是皇帝露出了幾分興味。
安淮,前面的路都是你為我鋪好的,這最后一步卻是我自己的,我絕不會讓你枉費心機。
那天我學著安淮,穿了一身白衣。或許是因為安淮只穿白衣,所以我總覺得白色才是這世間最為驚艷的顏色。我安心彈了起來,卻沒料到我竟就這樣……一曲傾城。
后來,從帝王口中我得知,那日我一身白衣,馮虛御風而來,腰若約素,肩若削成,美得仿佛從月宮中私自下凡的嫦娥,偏偏撥琴的食指染得鮮紅。便是那一點上下翻飛的殷紅,成了帝王心頭的朱砂痣。
那晚一曲《良宵引》到底引來了我的良人,只是這年輕俊美的天子當真是我能夠托付終身的人嗎?
我不知道。
四
我漸漸不再吸那枚指甲了。
前幾日楚兒說我又清減了,我攬鏡自照,果然發現鏡中女子腰身不盈一握,弱不勝衣。我忽然想起了王才人枯瘦的死狀,越發惶恐,細細地嗅那指甲,竟隱約嗅出了幾分血腥味。
這半個月來皇帝似乎在與凌貴妃置氣,日日翻我的牌子,卻半步不踏足凌貴妃的承歡殿。我從采女升到妃位只花了一年時間,本就已經夠招搖了,偏偏皇帝還因為與凌貴妃斗氣,將我升成了貴妃,這一來更是直接將我推到了風口浪尖,深宮之中不知有多少雙不甘寂寞的眼正死死地盯著我的脊梁骨。
“琴貴妃——”我唇舌間來回咀嚼著這三個字,冷笑出聲。
“怎么,還是不開心?”身后驀然響起了安淮的聲音,我從鏡中看到了他的臉,依然是那副悲憫蒼生的模樣,我蔫蔫地說:“怎么會開心,琴貴妃遠比琴采女死得快多了?!?/p>
他眼中忽然有些驚喜的光采,我還以為是我鏡中看錯,哪知他連聲音都略高了些,道:“這么說,你并不喜歡這宮中的榮華富貴?”
“自然不,我怎會去喜歡這些催命符?”我不知他高興些什么,認識他近兩年,倒是第一次見他真情流露的模樣,竟是為這樣一句閑話。
“安淮,你到底是誰?”
他輕笑:“佛曰,不可說?,F在時候未到,來日你自會知道?!?/p>
又是這套說辭,我不由得煩躁:“這話你已經說了兩年了,來日到底是哪日?還有,你在我指甲上下的到底是什么藥?怎么……會有股血腥味?”
他正要說話,屋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朝窗外探了探,回過頭時安淮已經不在了。
這般神出鬼沒,莫非他當真不是人?
“凌妃娘娘到?!蔽萃獾男√O宣了一聲,我忙收回心思,應對眼前。
她徑直走進了屋,沒有行禮,我也裝作不知道,親親熱熱地迎了上去。
半個月前凌貴妃突然被貶為妃,而我卻被升為貴妃。我摸不清她與陛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愿去招惹她。這個女人太聰明,我不想成為她的敵人。
她進屋皺了皺眉,道:“好濃的槐花味,這個季節怎么還有槐花?”
我心里暗道要糟,這是安淮身上熏香的味道。好在她并不糾纏這個問題,也不進來坐,只是站在門口,淡淡地說:“我今天來,只想問你一句話?!?/p>
“姐姐請說?!蔽覐娦Α?/p>
“你這指甲……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下瞪大了眼睛,心想莫非她發現了安淮的事?
她接著道:“早年我在外游歷之時聽說過一種邪術,將含怨之人的心頭血抹在食指指甲上,便能引餓鬼噬咬自身血肉。這法術若施不好,引得太多,會被餓死鬼啃得只剩一副枯骨。你瘦得厲害,指甲又有此痕跡,我早就疑你了。但你是正經人家的女兒,不可能會這等邪術……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人?”
我不由得瞥向了自己右手食指,兩年了,那指甲殷紅依舊,仿佛當真是蘸上了什么人心頭恨意淋漓的血。安淮堅持說這是一種藥,我雖不信卻不知如何是好。這種無助已經糾纏了我近兩年,看著眼前凌妃一身浩然正氣,我忽然有了一種想把一切都告訴她的沖動。王才人的死、楚兒的病、安淮的藥……
“姐姐莫不是會捉妖?”然而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變成這樣一句玩笑似的話。我到底還是不能信任她,如果她只是因為失寵編了個故事來挑釁呢?我不能就這樣傻傻地將自己的把柄送到別人手上。
更何況……安淮對我這樣好,我怎能出賣他?
她聽出了我的調侃,臉色一變,霎時間便有了幾分凜然不可侵的威嚴,淡淡道:“你不愿說便罷了。只是我警告你,近日陛下在你這里留得多,你若敢把這些妖邪主意打到陛下身上……我要你和你身后的那人一起死?!?/p>
聽到最后一句話時我心底一涼……她竟然想殺安淮。
我冷笑著聽著她漸遠的腳步聲,心想她是一個想害死我與安淮的女人啊,我剛剛為什么竟會想將一切都告訴她?
我看得出皇帝對凌貴妃依然有情,即便是升了我為貴妃,也不過是為了氣她而已。況且凌貴妃是凌老將軍的女兒,凌家勢大,遠不是我可以招惹的。這樣算來一旦她要開始對付我,我竟然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念及此,我更為心寒,急急地喚:“安淮、安淮——”
他果然沒有離開,很快便推門進來了,問:“怎么了?”
“有沒有辦法……讓我盡快懷上龍種?”
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覺,我覺得他聽見這話時本就蒼白的臉上又白了幾分,他問:“你……愛上那皇帝了?”
我搖搖頭:“不是,只是現在陛下膝下無子,若我為他生下皇長子,那么我再也不必怕凌貴妃?!?/p>
他又問:“你恨凌紈?”
我依然搖頭:“不恨。只是我現在……太危險。這寵愛來得莫名,恐怕去得也輕易。失了寵,我到底難逃王才人的下場。但如果我誕下皇長子,那我今后便不用費力爭寵,也能在宮中活得逍遙自在。”
我只揀了面上的理由對他說。
安淮不是人,這我早看出來了,而這凌貴妃早年又有過奇遇,據說有幾番神通。事實上,我真正害怕的是她要收了安淮,而我連保護他的力量都沒有。
安淮垂著頭,默然不語,一如初見。
我不知道他在猶豫什么,看著他玉白的面龐,我試探著問:“我想要懷上龍種,你不高興嗎?”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仍不說話。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白著一張臉,低垂著眼。我忽然有些臉紅心跳,心中盤桓許久的一句話差一點就要問出口。
就在此時,他終于緩緩地抬起來頭,說:“我在你身上下的藥,確是會影響生育。你若想清楚了,我便將這藥解了。只是藥解之后藥效也會消失,再想瘦便不容易了,你要三思?!?/p>
一聽說可以解了這藥,我頓時雀躍,不僅僅為了這兩年來如附骨之疽般的噩夢就要被解開了,更為了安淮……他肯為我解,就意味著他無心害我,即便這術當真如凌貴妃所說般可怕,又有何妨?
他只是為我好。
“解吧,安淮,我早想清楚了?!?/p>
他的手冰涼得一如兩年前,只是這次當我再次把手交到他手上時,心境卻與兩年前大不一樣了。當食指指尖那股熟悉的灼熱感傳來時,我心中竟有一絲隱秘的甜蜜與期待:待我誕下龍子后,我便再也不用去逢迎那個不屬于我的男人了,以后我便日日為你彈琴,我的……安郎。
五
食指指甲終于恢復了原樣。
我的身材也漸漸豐腴起來,以驚人的速度。楚兒常說我這叫心寬體胖,聽她童言無忌,我唯有笑而不語。
又到了出宮避暑的時節了,皇帝自然要帶上我這個琴貴妃,只是原本并沒有出現在伴駕名單中的凌妃,卻在出宮那一天出現在了車隊中。這個結果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皇上的心到底只系在了那個女人身上。
其實皇帝的心在誰身上我絲毫不介意,我只想趁這次出宮避暑之際盡快懷上龍種。
然而畢竟人算不如天算,誰料得到這一趟出宮之行倒讓皇帝與凌貴妃之間冰釋前嫌了,據說回宮后,皇帝臨朝時提出的第一件事就是凌貴妃的封后事宜。
回宮一個月了,皇帝一次都沒有翻過我的牌子,我倒不難過,只是有些著急。真正讓我難過的是,自那日后我再沒見過安淮了。
心煩,便不讓人跟著,獨自在御花園中散步。正轉到一處假山后,卻聽見假山里面嗡嗡有聲。我本不愿多管,只是這假山中傳來的“琴貴妃”三個字卻定住了我的腳步。
“聽說浣花殿的那位琴貴妃已經失寵了,你可知道為什么?”
“怎么,你知道,快說說?!?/p>
“那位主子我本來見過,當年中元節宴的時候當真是位楚腰纖纖的大美人,不過這幾天……”
“這幾天怎么了?”
“這幾天這美人無端端胖了幾圈,定是福享得多了。陛下素來是愛瘦美人的,這一來啊,也無怪乎琴貴妃要失寵了……”
“也是,兩年之間就從采女升到正二品貴妃,宮里從沒有這樣的先例?!?/p>
“這琴貴妃為人也太過輕慢,面上擺著一副清高的樣子,爭起寵來比誰都不要臉。你都不知道,當初她抱著琴巴巴地去中元節宴上那樣子……”
“我院里的主子早就惱了,就等著她失寵,要給她好瞧的呢……”
聽到這里,我臉上煞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座假山。
回到浣花殿,我一時心急如焚,因為升得太快,這宮里我得罪的人已經不少?;实塾质菍G榈娜耍坏┰诹栀F妃身上定了下來,我再也沒有機會重新獲寵。一旦失寵,有多少人正排隊等著置我于死地,更別說還有一個如日中天的凌貴妃。
最重要的是,萬一安淮的事被查了出來,該怎么辦?
我不敢再想。
輾轉反側間我隱約見到了一雙死白的眼恨恨地盯著我,一個骷髏立在我床前,右手那沒有指甲的、血淋淋的食指正指著我,似乎想警告我什么。她的食指仍淌著血,一滴滴地落在我臉上,只嚇得我“啊”地尖叫一聲醒了過來。
我知道,那是王才人。
那就是失寵的下場。
“怎么辦,安淮、安淮,怎么辦……”
我喃喃地喚著,自解了藥后他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卻不料我今日一喚,他倒當真來了。
今日的他一如初見,蒼白如雪,帶著一身槐花清氣,踏著滿地月色而來。他坐在我床邊,一雙悲憫的眼看著我,靜靜地問:“你后悔了嗎?”
我看著他英俊蒼白的臉孔、飄然來去的身姿,終于不由得問出了一句:“你其實不是人,對不對?”
他仍是一笑,不置可否,身上的槐花香氣越發濃郁,我想我就是被這種香氣蠱惑了的。他不答我的話,仍問我:“你后悔了嗎?”
后悔讓他解了藥嗎?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有一件事已經足夠我后悔一生了,那便是進宮。
仰視著他白玉觀音般沉靜端莊的面容,我終于澀聲說出了一句:“安淮——我要那藥,你再給我涂上吧?!?/p>
“為什么?”他靜靜地問。
因為我想活下去,想活到能一心一意只為你一人彈琴的那一天。
“即便你知道了我不是人,仍想要我幫你嗎?”他眉宇間慈悲之色愈濃,這樣的人應該是端坐云上盡渡世間疾苦的觀音,怎么偏偏就落在了我眼前?
“是,即便你不是人,我仍是信你。”我淺笑著說,不知道他懂不懂這一句輕輕淺淺、卻凝聚了我一世柔情的話。
他微微一怔,第一次正視我的眼,我這才發現他眼瞳的顏色極淺,卻很亮,當他望向我時,我只覺得整個人都沐浴在了一陣柔和的月光中,當真是但愿長醉不愿醒。
“那藥尋常人只能涂一次,再涂的代價你恐怕承受不起?!?/p>
“什么?”
“宮中榮華富貴,當真值得你用性命去換嗎?”
“什么榮華富貴?我不過是求一個安寧。如今我已然失寵,莫說懷上龍子,便連保命也難。求你給我,最后一次,我……”
我想凌妃性子烈,皇帝總有與她爭執的一天。一旦我復了寵,就立刻把這藥去了,只要懷上龍種,我與安郎便算有了下半生安寧了……
只是這點心思,卻讓我怎么說得出口?
我將右手伸給了他。第三次握住他那雙冰雕雪琢般的手時,心里癡癡地念著一聲:安郎……
恰在此時,右手食指忽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仿佛有人生生將我的食指指甲從手指上剝開來了一般,痛得我眼前一陣陣發黑,遠不同于前兩次的灼熱。
“啊——”
我從未受過這樣的痛,一時之間尖叫了起來。然而他卻無動于衷,一邊死死握著我的食指,一邊用他那雙月般明澈的眼盯著我,低低說了一句:“我說了,這代價你承受不起?!?/p>
“你——為什么——”
“我本是這浣花堂后的千年槐樹精,已經渡了九百九十七人,只差三人便能功德圓滿,修成金身了。無端殺傷人命會惹惱神明,但若是你們自己貪得無厭,便怪不得我了?!?/p>
劇痛之下,我腦中猛地閃過王才人那殘破的手指,心中忽然明白了過來:“王才人……也是你……”
他依然俊美安恬得宛若天邊一輪月,淡淡地答:“是,她本也是怨氣極重之人。我助她獲寵后她貪慕榮華,強求不是自己命中的富貴,也死在了這法術下?!?/p>
傳說世間有妖法,將怨念極重的人的心頭血涂在食指上,會引來餓死鬼噬咬身體。他便是用了這法術讓我獲寵,只是若二次施法,引得太多只怕便要不得好死。
我終于明白了,王才人之死與凌貴妃沒有半點關系,一切竟都是因為他。
可是安郎,你可知道,我心心念念的不是什么富貴榮華、萬千寵愛,我求的不過是半生安寧,親手為你一人撫一次琴……
劇痛漸漸蠶食了我的神志,在陷入昏迷前,我最后問了一句:“佛教中人都說不能殺生,若我死了,可會損你功德?”
他靜靜地盯著我,我只覺得千年的流風與孤云都被斂進了那一雙靜默的眼里,然后凝成一個慈悲的回眸,盡渡蒼生。他帶著一點悠然恬靜的笑意,緩緩:“自然無礙,他們修的是佛,我修的是魔?!?/p>
六
冬,琴貴妃薨,舉國大喪。
漫天白幔下,一個華服少女坐在浣花殿后的大槐樹下嚶嚶地哭,一邊哭一邊說:“琴姐姐——嗚嗚,你怎么就丟下楚兒了?琴姐姐,你不要走,你要看著楚兒殺了凌貴妃,為你報仇?!?/p>
旁邊有膽小的宮人出聲提醒道:“主子,宮里人多耳雜,話不能亂說?!?/p>
“閉嘴,你們都走開!”少女瞪圓了一雙紅紅的杏核眼,兩個宮人對視無奈一笑,漸漸走遠。
不知從何時起,空氣中彌漫起了一陣濃郁的槐花香。只是這個季節哪兒來的槐花?少女驚異地抬起頭,卻發現一個蒼白如雪的男子正靜靜地立在她眼前,接著,一雙仿佛冰雪凝成的手便伸到了她面前,男子問了一句:“你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