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寂

序

他靜靜地躺在紫藤長椅上，白色長發披肩，隨手一揮撥動面前的素琴，發出低沉長綿的聲音。他目光投落在琴身一側“長相守”三個字上，目光里閃過不易察覺的一抹柔情和溫暖。

任誰也不會想到，這位在各國口中惡魔般的太息國帝君私底下會是這個樣子。

“帝君。”突然有人急急忙忙跑進來回稟：“我們的人剛才抓到了金翎國巫姑的弟子喻心然，不如該如何處置？”

宿之微微一滯，表情僵了片刻，突然露出一個奇特的笑容：“她的弟子？”頓了頓，低聲道，“我自然得親自招待才行。”

【一】

喻心然被五花大綁押進來，正要破口大罵，然而一抬頭卻霍然一驚。眼前的人一身紫袍，全身有種說不出的風華氣度，雪白的發絲垂落在腰間，眉眼間一片溫和卻又似乎夾雜著幾許與生俱來的危險，就那么抬頭淡淡地看著她。

她一時被他看得怔在了原地，覺得有些駭然，便不自在地擺弄著衣角。

終于，他在長久的沉寂中忽然譏諷一笑：“巫姑白素素的弟子？倒是有幾分她的氣質。只是……”他停頓了片刻，手指突然捏成一個訣，“不知道術法如何？”

話音未落，她耳旁忽然刮過詭異的風，宿之白發當空飛舞，忽然化作一道白光向她襲來，她手腳突然冰冷，連口訣都來不及念，整個人已經被他的長發死死卷住，全身都動彈不得，飄浮在半空中。

他紫色的瞳孔散發出幽深而危險的光芒，聲音仿佛從遙遠的云端飄來：“看來你還差得遠。”

喻心然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發絲纏繞得她連呼吸都不能，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這位傳說中的太息皇帝的術法高深，所傳非虛。

太息皇帝宿之本是陽華國七皇子，卻不知因何在百年前忽然率兵造反，在白山自立為帝，建立太息。如此，在洪荒時期這片中古大陸正式形成了金翎、陽華、太息三國鼎立的局面。

突如其來的一道白虹劃破天際，強大的力量讓宿之驀然倒退數十步，劍氣倏然斬斷纏他純白色的發絲，一襲身影仿佛一片葉子輕盈落下，與他擦肩而過。

“師傅——”喻心然驚喜地喊出聲，卻仍然被宿之死死拽在手里。

空中飛旋著白瑤斬斷的幾許發絲，仿佛白煙一般。

她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他的目光不喜不悲，伸出手中的劍毫不留情地指向他，一如當年。

他嘴角揚起殘忍的微笑，白發擋住了半張臉，微微側頭：“別來無恙，白巫姑。”

“放人。”她漠然望著他，似乎一個字也不愿意多說，仿佛她的眼中他不過是個應該被扼殺的惡魔。

他突然冷笑一聲望著她，語氣略帶幾分輕佻：“那就要看白巫姑的本事了。”

喻心然感覺自己被驀然放開，他們二人已經向彼此攻去。

這一百年來，宿之一直盼著終有一日可以再見到她，他早已料到，百年之后的重逢竟也許仍舊會是一場撕心裂肺的打斗，即便如此，他仍舊如此迫切地想要看到她。她毫無情感地站立在他對面，那種與生俱來的清冷和孤傲，一如既往。

她穿梭一般飛舞在他身邊，風馳電掣般閃過，他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她的溫度，她與他如此地接近，這種感覺幾乎令他窒息。

他抵擋住她的進攻，微微冷笑：“一百年了，還是沒什么進步。”其實她進步很快，以前只能接他三十招的，而如今，已經接了三百招。

她突然御起手中的劍向他刺去，一柄劍化為十二柄流星般飛出，宿之輕而易舉地躲過，然而——

其中一柄劍飛去的方向竟是那張“長相守”！

他眼神一變，瞬息擋在那張琴前，毫不猶豫。

那柄劍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右肩，巨大的劍氣令他猛地咯出一口血，他卻仿佛渾然未覺，只是護著那張琴，眼中閃爍出一絲悲痛。

白素素心底一緊，緩緩望了他一眼，聲音清冷：“已經逝去的過往，帝君何必如此貪戀。”

“你忘了那是你的事。”宿之輕輕撫摸著手下的那張琴，“對我來說，那是一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歲月。”

喻心然心中一怔：難道傳言屬實？師傅跟太息帝君真的曾有一段過往？

然而她來不及多想，已經聽到師傅低聲道：“心然，我們走。”

踏上云端時，她忍不住不時回頭凝望——那個人的眼神明明是那么不舍。

宿之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那些甜蜜的過往如今仿佛尖刀一般，將他刺得體無完膚，然而如今卻只有這樣刻骨的疼痛可以讓他好受一些。

【二】

他本來是陽華國七皇子，在他建立太息國之前，這片中古大陸只有金翎和陽華兩個國家，卻世代為敵，戰爭不斷。

百年前那場戰役聲勢浩大，波及范圍之廣、造成傷害之深，令所有人都難以忘卻。他便是在那場戰役里認識了她。

烽煙四起，哀鴻遍野，作為陽華的七皇子，他自然是希望越快打敗金翎越好。于是他親自裝扮成探子進入金翎，卻沒料到會在白山遭遇夜蝙蝠襲擊，這種蝙蝠晝伏夜出，身體輕盈，專吸人血。

那一晚數千只夜蝙蝠將他們幾人團團圍住，他們使盡全身的法術也無法逼退這些極具靈性又有無限殺傷力的夜蝙蝠，幾個隨從已經漸漸體力不支，周圍全是腥臭的蝙蝠尸體，然而頭頂還是黑壓壓一片蝙蝠的身影。

他幾乎覺得自己支撐不住，卻驀然聽到一陣縹緲的琴身，由遠及近，她便從那群蝙蝠中穿梭而入，清麗溫婉，白衣飄然，白色絲帶飛舞，翩然落下，恍若一只白色蝴蝶。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純潔得不沾染一絲雜質的女子，仿佛除了“美好”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詞匯可以形容。

那群蝙蝠聽到琴聲后仿佛極為害怕，便飛遠了一些，卻仍舊在他們周圍盤桓。她抱著琴來到他身邊，蹙眉問：“白山是不許人夜間進入的，你為何會闖進來？”

他自然不能吐露自己的真正身份，卻在一瞬間猜中了她的身份。白衣、伏羲琴、深夜出現在白山，除了金翎國新繼任的巫姑白素素，整個洪荒世界不會再有第二人。

他只好說：“家母病重，必須要白山上的火焰草方可治療，我也是逼不得已。”

“原來是這樣。”她抱著那張伏羲琴坐下，一邊彈一邊道，“這群夜蝙蝠最麻煩了，只怕伏羲琴，你別擔心，天一亮它們就會飛走了。”

她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的樣子，語氣仍然有少女的稚嫩，但是目光卻堅定有力，仿佛可以給人安心的力量。或許因為她是巫姑，是整個金翎的信仰。

他失血過多，頭暈目眩，連坐都快要坐不住，她便靠著他的脊背，用琴音編織了一個結界，對他說：“你別睡，要堅持住，馬上就天亮了。”

她的脊背貼著他，他全身上下仿佛有微妙的電流流過，怔忡了片刻，不由自主答應道：“嗯，我不睡。”

他就真的沒有睡，一直側頭看著她彈琴，她側臉的弧度那樣完美，白皙的肌膚仿佛觸手可及，這一切都令他心跳如歌。

她畢竟年紀尚輕，功力有限而且并沒有太多的打斗經驗，在她全神貫注對付周圍的蝙蝠時，有幾只身形碩大的蝙蝠忽然結伴穿過結界向她攻來，他想也沒有想，便沖過去擋在了她背后。

“喂！你怎么樣了？”她撲過來扶住他，眼里全是震驚和歉意，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有人愿意冒生命危險來救自己。

“我不叫喂。”他強忍著脖子上傷口的疼痛，“我叫宿之。”

天色終于漸漸明亮，他也因失血過多而昏睡過去。

【三】

她替他采了火焰草，并將重傷的他帶到了靈度客棧休養。

他便安心地留下來休養，命人找了一位重病的“母親”，看著她熱心地治好“母親”的重病，看著她救活“母親”時流露出來的驚喜表情，看著她不時關心自己的樣子，一點一滴都在他心中慢慢刻下了烙印。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對一個女子動心，那是一種根本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情愫。

他需要慢慢獲得她的信任。陽華一直無法穿越白山來到金翎，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夜蝙蝠，所以他要拿到她手里的伏羲琴。可是，當他真的這么做的時候，他卻越來越彷徨不安。

她曾經問他：“你當時為什么要替我擋那只蝙蝠的攻擊？知不知道有可能會沒命的？”

他微微一笑，他也無法解釋，為什么在那個時刻，會不顧后果地替她抵擋傷害。

他說：“嗯，我現在想想，倒是后怕得很，后悔還來得及嗎？”

她撇了撇嘴，他就慢慢把她抱在了懷里，在她耳邊輕聲說：“好像來不及了。”

她輕輕掙扎了片刻，并未掙脫開，就伏在他肩頭說：“你知道，巫姑是不準跟人成婚的。”她語氣里夾雜著失落、緊張和不安，“我……我不能給你未來。”

他就笑了一笑：“那我們就不成婚。”

她慢慢推開他，神情落寞，他看著她的樣子不禁莞爾，便拉著她的手說：“何必難過？不成婚也可以在一起啊！”何況，按照他的計劃，金翎這個國家很快便不復存在了，整個洪荒大陸都會在他的手里統一。

“不成婚也可以在一起？”她睜大眼睛望著他。

“意思就是，我雖然不能娶你，但是也不會娶別人。我們兩個一直在一起，就我們兩個人。”他握著她的手在琴身一側刻下三個字——長相守。

“可是——”她心中始終忐忑，面對不確定的未來總是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和擔心。

“別再可是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似乎想給她一些力量，“一切有我。”

她慢慢靠在他肩上，只覺得此時此刻，仿佛已經是天長地久。

那是他最幸福的日子，雖然戰火連天，但是有她陪伴，有她擔心，有她牽掛，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四】

有了伏羲琴，陽華的軍隊幾乎一路暢通無阻來到金翎，一路燒殺搶掠。白素素得知消息時立刻趕到靈度客棧，生怕手無縛雞之力的他會出什么事。沿途到處是遭受屠戮的尸體，她幾乎快要痛哭出聲。

然而，她終于抵達靈度客棧時，卻看到他站在萬人中央，接受陽華三十萬大軍的跪拜，神色堅定，全身透出一股王者之氣，目光越過萬千人緩緩望著她，看不出任何情愫。

這一場殺戮的締造者——居然是他！

她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全是遏制不住的顫抖，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來，走得很慢，仿佛是想多給她一些時間讓他接受這個結果。軍隊自然而然讓出一條路來，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走到她面前，伸出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聲喚她，語氣中夾雜著一絲不安：“素素——”

她用陌生和心痛的目光望著他：“你是誰？”

他似乎停頓了片刻，慢慢道：“我是宿之，陽華七皇子。”

她問：“這些人……都是你吩咐他們殺的？”她望著地上他“母親”尸體，不禁后退了一步，“你連你‘母親’……”瞬間她反應過來，那根本不可能是他的母親，她痛心道，“就算她不是你母親，你們相處了這么久，你怎么忍心殺她？”

“那是意外，素素，”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這是戰爭，死亡是在所難免的。而戰爭，是為了將來的和平。”

她微閉上雙眼，再睜開雙眼時已無波無瀾，目光中透著堅毅。

她漠然甩開他的手，倏地拔出手中的長劍指向他的喉嚨，聲音冰冷得仿佛白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我要你的命！”

他心中一震，她已經向他攻來。

他修習術法上百年，她不過初出茅廬，哪里是他的對手。他們二人凌空戰斗，落木紛飛，然而，不過三招她便敗下陣來，摔落在地。

她原來不過僅僅，只能接他三招而已。

他跪坐在她身旁，聲音溫和：“素素，我知道你會怪我騙你，但是我對你的感情絕無半點虛假。”他耐著性子解釋，“陽華金翎已經打了這么長時間的仗，你不想早點讓戰爭結束嗎？我會統一洪荒大陸，我會讓所有的百姓過上富足的日子。我會讓你從巫姑的身份中解脫出來，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夠了！”白素素指著已經殘破的靈度客棧道，“戰爭是應該早日結束，但這絕對不能作為你屠殺這么多生靈的借口！你看看這個客棧，看看山腳下這個寧靜的小鎮，在你帶著大軍抵達之前他們每一個人都過得平靜安寧與世無爭！”

“素素。”他上前一步，“我是為了整個天下，也是為了你！”

她冷冷望著他：“你是為了你自己。”

他靠近她高聲道：“一旦我統一整個洪荒大陸這個世界上就不會再有戰爭，這有什么不好？為什么你不能明白！”

“我的確不能明白。”她慢慢道，“為什么洪荒大陸需要統一？你待在你的陽華，我待在我的金翎，井水不犯河水，這又有什么不好？”她一步步逼近他，“你憑什么認為你可以給金翎百姓想要的富足生活？你又憑什么認為——我想擺脫巫姑這個身份？”她目光直視著他，“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拿到伏羲琴過了白山就可以踏平金翎，我與所有金翎的百姓，都會奮戰到底。”

她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決絕令他害怕，他立刻解釋道：“我接近你不是為了伏羲琴！素素，我是真的喜歡你。”

“你的喜歡——還真是廉價。”她冷笑一聲，望了他良久，淡淡道，“我對你很失望。我從來沒想過，你會是這樣一個人。”

電光石火之間，她一劍刺入他的胸口，距離心臟僅僅偏了兩分。

他滿臉錯愕，毫無防備，怔忡地望著她，她卻仿佛是做了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緩緩抽出長劍，留下一抹孤高的背影，踏云而去。

“七殿下！”周圍的兵士均圍到他周圍，有人喊了一句，“給我追！”

“不必。”他捂住胸口，只覺得全身上下仿佛都在顫抖，其實這一劍刺得并不深，以他的修為很快就可以恢復，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她竟然會毫不留情、沒有任何猶豫地刺下這一劍。

“殿下——”耳旁突然傳來訝然的聲音。

冷風拂面，他黑色的發絲在風中漸漸飛舞成白發。

【五】

他坐在鏡前，伸手撫摸著自己銀白的發絲，如今想起過往，心底仍舊是一陣劇痛。

突然間耳邊傳來劇烈的打斗聲，仿佛是有人想要闖進來卻被阻攔，隱約中，他聽到一個清麗的聲音：“帝君，求你救救我師傅。”

他猛然起身而出，果然看到不久前剛剛被她救走的徒弟正在殿外與他的手下廝打。

“發生什么事了？”他抬手制止了打斗，淡淡望著她。

喻心然臉頰上均是血跡，聲音稚嫩，簡直都快哭出來：“我師傅被陽華國的人抓走了，現在被綁在平江城外，陽華帝君說如果我們不投降，他就燒死我師傅。”

他眉梢微動：“陽華國有人綁得了你師傅？”

喻心然焦急道：“你不知道，師傅她這些年對自己極為苛刻，勞心勞神，身體一直不好，那天為了救我又大傷元氣……”

——原來她那天……竟然隱藏得那么好。

“真是笑話。”他淡淡地開口，“你師傅被陽華的人綁了你不去求你們帝君，反倒來求我。”

“帝君不會去救師傅的。”喻心然抽噎道，“師傅不許帝君投降，師傅說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負了整個金翎……但是，”她睜大雙眼望著他，“你一定會救師傅的對不對？”話音未落，只聽他冷哼一聲，人已經飛了出去。

“哎，等等我！”她也立刻追了上去。

“回去！”看到她跟來，他語氣嚴肅，“我要救你師傅，沒工夫照顧你。”

“可是——”

“別給我添亂。”他語氣淡淡，聲音卻不容置喙。

她出奇地收回了自己那一份執拗，在原地停住腳步，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云端。

白素素被架在木柴中央，衣襟飄在風中，雖然人被術法束縛住，但是神色沒有一絲慌張，反而維持著那一份獨有的孤傲和清冷。

陽華帝君已經八百余歲，雖然表面看起來身體硬朗，面色紅潤，然而白素素卻能清晰地看出他紅潤的面色不過是因為服用藥物帶來的改善，這一切效果她最熟悉不過。

陽華帝君隔著極遠仔細打量著這位素未謀面卻久聞其名的白巫姑，心里是極為復雜的。若非是她，他一統洪荒大陸的心愿不會過了一百年尚未完成。他打量對方的同時，對方自然也在打量他。白素素知道他的身份，所以看向他的眼神中隱隱有些復雜的情愫。

陽華帝君慢慢移步到她面前，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巫姑似乎并不害怕。”

畢竟是她的長輩，白素素語氣還是十分恭謹：“是，我自從決定擔起巫姑這個擔子起，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陽華帝君道：“你全心全意為金翎，金翎卻不肯投降救你，這種國家值得效力嗎？”

白素素不卑不亢：“一人之軀，怎能與整個江山社稷相提并論？若金翎真的因為我投降，我豈不是千古罪人？”

她一身英氣，聲音仿佛棋子落地般清脆有力，陽華帝君有一剎那的怔忡，繼而笑了一笑：“既然如此，我便成全巫姑。”

“來人！”他揮手命令，“點圣火！”

熊熊烈火在她周圍蔓延開來，高熱的溫度將她全身的肌膚烤炙得生疼，可是她的內心深處卻陡然生出一種解脫的快感，這百年以來，她忍受著種種壓力、孤寂，堅持著應該堅持的一切，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自己曾經的摯愛，放棄了感情。可是在臨死這一刻，她腦海里卻突然全部是他的畫面、他的聲音、他的所有一切。百年以來的堅持，終究在這一刻全部瓦解。她突然想像百年前那樣依偎在他懷中，去尋求哪怕片刻的溫暖。

天地間風云驟變，有個白色身影踏云而來，他全身上下帶著一股難言的戾氣，仿佛整個洪荒都為之變色。

“逆、子！”陽華帝君臉色驟變，額頭青筋暴起，一掌向他劈來。

他不敢跟父親動手，只能硬生生接下這掌，猛地咯出一口血跡，跪倒在熊熊烈火前，眼睜睜看著她在火中承受苦難。

陽華帝君看到他這種神態更是惱怒，一巴掌打在他臉上：“當年你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叛國出逃，竟然私自建立太息國，如今你竟然又為了這個女子以身犯險，甚至不惜再次對抗你的父親！”

“兒子不敢。”他雖然是對父親說話，目光卻一眨不眨地望著火光中那抹清麗的身影。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到來，她似乎也聽到了父親說的那番話，透過火光他似乎還感覺到她對他微微搖了搖頭。他捂住心口，慢慢道：“兒子是來求父親放過她。”

宿之原本是陽華帝君最鐘愛的兒子，當初越是鐘愛，現在便越是痛心，陽華帝君指著他的腦袋問：“若本君不放呢？你是不是還想殺了本君來救她？”

“兒子不敢！”他跪下，語重心長道，“父親，這場仗已經打了一百多年，兩國為何不能和平共處？”當初之所以在白山腳下成立太息，最重要的目的還是想保護她不受傷害，保護她想保護的臣民不受傷害，給她想要的安寧生活，也是為了……那一份心底的愧疚。太息作為金翎和陽華之間的橫亙，這些年來一直都是陽華進攻金翎的緩沖地帶。

“成大業者豈能有婦人之仁！”陽華帝君又痛心又震怒，“又豈能兒女情長！何況這個女子早就已經不屬于你，你又何必這么執著不肯放棄？”

他抬起頭望著火光中的她，啞著嗓子道：“因為喜歡，所以不想放棄。”他跪下磕了三個頭，緩緩道，“請父親保重龍體，兒子以后都不能再盡孝了。”其實這么多年來，他也未曾盡過多少孝道。他抬頭望著越發蒼老的父親，突然握住他的手，道，“父親，對不起，她是我的命。”

這句話說完，他猛地跳進了火光中。

她的術法支持不住，已經昏了過去，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在懷里，在她周圍畫了一個結界。圣火的力量尋常人根本無法抵御，他也不過僅能替她阻擋片刻罷了，她在結界中漸漸蘇醒過來，突然露出一個極為純真的笑容，一如百年前：“宿之，真的是你？”

他忽然欣慰地笑出聲來，道：“我來了，我答應過跟你長相守，怎么能食言？不能同生，但愿同死吧。”有了這個念頭，便覺得結界無用，倒不如從容赴死。

撤去結界的一瞬間，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終究不忍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還是盡力用自己的術法護住她。

【六】

白素素醒來的時候，正躺在白山的溫泉中，喻心然看到她蘇醒過來，開心地哭出聲來：“師傅，你終于醒了！”

“怎么回事？我不是……應該被圣火燒死了嗎？”她腦海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己隱隱約約記得似乎是宿之救了他，但是那到底是自己在做夢還是……真的。

喻心然咬唇道：“師傅——”剛說出這兩個字，便忽然大聲哭起來，“太息帝君死了……”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凍結了一般，機械般地問：“你、你說什么？”

喻心然哭道：“太息帝君去救師傅，不能跟自己的父親起爭執，干脆跳進了圣火里想要跟師傅一起死。雖然陽華帝君最后還是不忍心改變了主意，命人施法撲滅圣火，但是……太息帝君只顧著護師傅沒事，他自己的魂魄……已經被圣火燒散了。”

白素素喃喃道：“燒——散了——”她驟然起身，“不會的！”她掙扎著要出去，“我去找他，他不會有事的，他一定不會……”

“師傅——”喻心然扶住她，“你的身體——”

“我沒事。”她掙扎著起身，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趕到陽華。

陽華帝君經此一事更顯滄桑，看到失魂落魄的她，倒也沒多說什么，只吩咐人將那張伏羲琴還給她。

她怔怔地望著那張伏羲琴，琴身一側的“長相守”三個字早已被磨得光滑，她甚至可以想象他每天伸手撫摸著三個字的樣子。

陽華帝君慢慢道：“從今日算起千年內，陽華不會再主動進攻金翎。”頓了頓，他又道，“這是宿之的心愿，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一件事了。”他輕輕咳嗽兩聲，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巫姑請回。”

那一份清冷和孤傲終于再也維持不住，她抱琴含淚問道：“他在哪兒？”

陽華帝君似是譏諷：“巫姑竟不知道嗎？他三魂七魄已經被圣火燒散了！”

“不會——”她突然跪在他面前，“你有辦法救他，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我求你救救他，他是你兒子啊——”

陽華帝君拍案而起：“本君沒有這樣的兒子！”良久，他緩緩坐下，慢慢伸手擦去眼角的淚水，“若是能救他，你愿意付出一切代價嗎？”

她心中燃起希望，立刻道：“是，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

“即便是死嗎？”

“雖死不悔。”

“若是比死更可怕呢？”陽華帝君神色凝重，踱步到她面前，“百年孤寂——比死還可怕的百年孤寂——你能忍受嗎？”

她抬起頭，伸手撫摸著伏羲琴上的“長相守”三個字，道：“他都能等我一百年，為他忍受一百年的孤寂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你能忍受一百年后再失去他一次嗎？”陽華帝君道，“我已命人將他散亂的魂魄收集到大荒山，需要有人作法百年方有可能令他再度復活。但是，百年后，他未必會回來。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你明白嗎？”

大荒山乃是極北極寒極陰之地，寸草不生，也正因極寒極陰，所以才使得散亂的魂魄有重新聚合的可能。

但是這個可能性極小，小到眾人以為這不過只是個傳說，因為從來沒有人用這個方法復活過。她甚至覺得，這不過是陽華帝君為她編制的夢，希望她百年后能忘卻他。

但是她仍舊愿意踏入這個夢中，哪怕再也不能蘇醒。

【尾聲】

這是一個極為安靜的世界，除了雪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顏色，除了風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白素素卻真的已經在這個世界待了一百年。

她帶著陽華帝君為宿之打造的泥像，每日在大荒山頂施法念咒，希望這里的靈氣可以幫助宿之的魂魄重新聚攏，回到這尊泥像里，然后復活。

整整一百年，她沒有跟一個活人說過話，每天都只是坐在宿之的泥像旁邊，訴說著以往的故事。

“你知道嗎？當時你騙走了伏羲琴，我竟然發現我還是那么喜歡你，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又不能讓你進攻金翎，所以我就給了你一劍，你怪我嗎？你一定是怪我的，所以才會瞬間白發，是不是？”

她撫摸著泥像的頭發，繼續道：“其實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都知道的……不然你也不會建立太息、自立為帝，幫金翎抵擋陽華的進攻，我知道你是為了我。”

“你知道嗎？陽華和金翎早就不打仗了，百姓現在都過得很好，我們終于能在一起了。”她喃喃訴說著往事，忽然忍不住哭出聲來，“你不是說，因為喜歡，不想放棄的嗎？為什么你還不醒？一百年了……已經一百年了……我陪了你這么久了，我等了你這么久，為什么你還不醒？”

一百年了，她忍受了一百年的孤寂，終究還是要承受再次失去他的痛苦嗎？

她從懷中緩緩抽出匕首，躺在泥人的胸膛，輕聲道：“宿之，我來陪你。”

刀光一閃，身下的泥人仿佛終于感覺到了什么，猛地抬起手臂握住她的手。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心中涌出無限狂喜，看到身下的人睫毛微挑，慢慢睜開雙眼，嘴角溢出溫和的笑容，仿佛能將整個大荒山的冰雪融化——

“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