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的散文詩風格纖細華麗,想象豐富多彩,不僅在俄羅斯文學中堪稱精美雅致的典范,而且在世界文學史上也贏得廣泛的贊譽。他的詩“像用阿特洛普的剪刀裁剪過的一樣”細致精美,其中《蔚藍的王國》還入選蘇教版初中語文教材。但是對經典名篇,我們不僅要注重文章光鮮亮麗的表象特征,更要深入挖掘文本的思想主旨,認真分析意象的文化內涵。對于譯作,需要從文化背景、作者經歷和創作風格等方面仔細辨析,才能得出全面的結論。
首先,我們要關注這首散文詩的寫作背景。與文中隨心所欲的仙境截然相反,這首優美的散文詩,卻創作在遠離故國的巴黎郊外。而屠格涅夫本人當時也是孑然一身,老病無依。他在信中寫道:“至于我的病……無論如何我是被它無限期地困在這里了,”“這種討厭的病叫做心絞痛,醫學教科書上說,屬于不治之癥的一種。這我可以憑親身經驗證實。其實,我對它已完全能容忍了。只有一件事在折磨著我,使我感到非常痛苦,就是我大概再也看不到俄國了!”。
可見,屠格涅夫對故土的眷戀,是深入骨髓的。不僅如此,他對祖國的深厚情感,還表現為強烈的民族使命意識。自從988年東正教賦予俄羅斯上帝選民的“神人族”特權之后,1452年拜占庭的陷落,更使俄羅斯明確了建立莫斯科第三羅馬帝國的神圣使命。1835年,西方派思想家恰達耶夫提出,上帝把俄羅斯創造得如此偉大,因此俄羅斯絕不能成為利己主義者,在民族利益之上,上帝還把全人類的利益托付給了俄羅斯。而作為西方派的重要代表,屠格涅夫對此深信不疑,他認為:“我們并不是無緣無故地居于東方與西方之間的位置”。作為一名愛國作家,這種深入骨髓的使命意識又升華成對俄羅斯語言的無比熱愛。他在散文詩《俄羅斯語言》中感嘆道:“哦,偉大的、有力的、真實的和自由的俄羅斯語言啊!只有你給予了我以援助和支持……這樣的一種語言不賜予一個偉大的民族,那也是難以令人置信的!”
此外,作者的世襲貴族身份,又進一步強化了他的民族使命意識。“因為俄國的貴族階級……不能而且極不應該違背本國人民的歷史”,所以必須“向祖國莊嚴地作出畢生為真理服務的保證……我們的兄弟俄國農民們,有權利希望得到他們的比較有文化的同胞們的積極的熱心的幫助”。同時,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稱號,更使他感到責任重大,因為“自由主義者……意味著反對一切黑暗的和壓迫人民的東西,意味著對科學和教育的尊重,對詩歌和藝術的熱愛,還有——更重要的是——意味著對尚處于農奴制壓迫下需要得到自己的幸運的兒子們大力幫助的人民的熱愛。”
遠離故土,對祖國無盡的愛,以及強烈的民族使命感,使屠格涅夫背負著重大的責任從事文學創作。然而,政治的迫害、疾病的痛苦迫使他不得不遠離了“即使空氣也充滿了思想”的俄羅斯。從俄羅斯東正教的文化傳統角度來說,苦難不是外在的懲罰,而是心靈的內在需求,是靈魂獲得救贖的必經之路。“不失去自己的靈魂,就不能拯救自己的靈魂;不背負自己的十字架,就不能進入天國。”在這樣的雙重痛苦中,寫作便成為一種“拯救靈魂”的事業。可以說,屠格涅夫的散文詩,也就是個人靈魂的救贖之旅。
因此,只有了解俄羅斯的文化精髓,并結合東正教的文化背景和詩人的創作經歷,才能準確把握文章的思想內涵。它既包含作者面對死亡時對彼岸天堂的憧憬,也體現了被救贖者歷經苦難即將解脫時的愉悅。苦難不是對罪孽深重者的懲罰,而是對虔誠教徒的洗禮。對信仰始終不渝的屠格涅夫,在飽受生活的磨難之后,終于可以帶著一顆純凈的心,坦然接受上帝的召喚。
其次,為了準確解讀作者筆下奇妙意象的深刻含義,我們還應該全面理解屠格涅夫的創作風格和作品特點。
具體來說,他的作品具備這樣兩個特征:第一,屠格涅夫特別注重形象思維,他曾說:“甚至抽象概念在我的腦海中也以具體畫面的形式出現。而且,只有當我能夠使我的思想變成這樣的畫面形象時,我才完全掌握了思想本身。”第二,屠格涅夫的作品善于從生活中升華哲理,從傳統中汲取素材。在他的晚年作品《散文詩》開頭的《致讀者》中,他這樣寫道:“我的友好的讀者,請不要一口氣讀完這些散文詩……你要零星地讀……其中有的篇節,或許會在你心中喚起點什么來的。”在他筆下,即使是麻雀,鴿子,甚至一個夢境,無不充滿哲理。對于譯作的文本解讀,要格外重視作者的文化視角,以免望文生義。下面擬就《蔚藍的王國》中幾個意象的理解,做一簡單剖析。
例一:夢境——真實的寄托
夢境在屠格涅夫的許多散文詩里反復出現,《蔚藍的王國》首尾都出現這樣的句子:“我看見過你……,在夢中”,強調這次遠航是“到那個沒有一個旅行者回來的國度去”。可見,這是一次心靈之旅,一次夢之旅。他對夢中世界的描寫,甚至比現實世界更真實。夢境作為一種創作手段,寄托著作者真實的情感。從俄羅斯文化的角度來看,不是因為夢境太真實,而是因為真實的世界太虛幻。和其他基督教派相比,東正教更強調末世觀念,認為注定要毀滅的塵世只不過是暫時的存在。只有塵世中表現出來的真、善、美以及人類之間的兄弟之愛,才是天國和上帝的投影,才是真正永恒的真實存在。所以,夢境成為屠格涅夫非常自然的文學表現方式,象征著比真實世界更真實的存在。
例二:大海——神圣的力量
水在圣經中是神圣力量的象征。對沙漠中干渴的以色列人,上帝用水賜予祝福;對塵世中腐敗的社會,上帝用大洪水施以懲戒;先知施洗者約翰用水給圣子洗禮;弗拉基米爾大公把眾人趕進第聶伯河,給俄羅斯受洗。所以,在俄羅斯的文化背景下,只有通過象征神圣的超自然力量的大海,才能到達彼岸的天堂,這是基督教徒、尤其是東正教徒常見的想法,不完全是虛構或想象。
例三、女人的聲音——藝術女神的眷顧
課文中這樣描繪海上奇妙的幻境,“……其中仿佛有女人的聲音……周圍的一切……一切都在傾訴著愛情,傾訴著無比幸福的愛情”。俄語的語法不像漢語那樣簡煉,因此譯文解讀不可以大而化之。原文中女子和聲音都是復數(Женские голоса)。從表達的效果來看,如果是單數,那么意象是“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如果是復數,則是“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前者是平常人對愛情近似虛幻的追求,而后者則是詩人豪邁奔放的思想與奇妙想象的完美結合,兩者差異很大。
對照屠格涅夫同年12月創作的《神女》,兩篇散文詩對女神的描繪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之所以用復數,其實是指希臘神話中的諸位山林沼澤女神,而主管詩歌的繆斯女神,正是其中萬眾矚目的那一位。在西方古典文學正在謝幕的十九世紀,大多數西方作家,仍然把詩歌看作文學的最高成就。屠格涅夫也曾嘆息,多年苦功,終究未獲繆斯女神的青睞。因此,與其將作者在《蔚藍的王國》中對神秘女性的生動描寫理解為對愛情執著的追求,不如說老病無依的詩人在垂暮之年對詩歌成就的企盼。
對“любви”一詞的解讀也與此相關。不管在東正教傳統的俄羅斯文化里,還是在整個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中,上帝對信眾的愛,與世俗的愛情,都用這個詞表示。但是現代漢語中“愛”和“愛情”的差別卻非常大,這是所有譯文中普遍存在的問題,很容易產生誤讀。聯系上文,此處的“愛”既是理想世界中藝術女神的青睞,又是上帝賜予的無上恩澤,和世俗的愛情沒有必然聯系。
總之,《蔚藍的王國》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眺望俄羅斯文化的窗戶,語言大師屠格涅夫不僅以他奇特的想象,唯美的意境帶給我們不同尋常的審美愉悅,也給我們帶來了深入了解異國文化的契機。我們只有結合作者的生活經歷和創作風格,尊重作品的文化背景,才有可能準確把握文中意境的深刻意義,正確理解作品的思想內涵。
[作者通聯:江蘇常州翠竹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