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算起來,這兩年大概聽七八位老師教過《香菱學詩》這篇課文。在教這篇文章時,一般都要討論一下寶釵對香菱學詩的態(tài)度,并以此將寶釵和黛玉的形象性格做一番比較,最后無一例外都會得出下面的結(jié)論:對香菱學詩,寶釵“一定不會是一個積極的支持者”,“一定是站在冷眼,或者是諷刺的角度”來看的,是以一種“看熱鬧”、“看笑話”的心態(tài)來對待黛玉教香菱學詩的。而當問起這些結(jié)論的文本依據(jù)時,卻很難自圓其說。這就不能不讓人產(chǎn)生疑問:寶釵真是如此嗎?
首先我們來看香菱是如何進大觀園的。香菱是薛蟠的侍妾,薛蟠外出做生意之后,按理香菱應(yīng)該跟薛姨媽住在一起,也好早晚侍候,而且當初薛姨媽也并沒有想到讓香菱進大觀園。寶釵因知道香菱“心里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就正好趁薛蟠外出,借口找丫鬟不知底細,主動提出“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遂了香菱的心愿。后來香菱也十分感激她:“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兒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說我貪著園里來頑,誰知你竟說了。”善于關(guān)心人、真誠關(guān)心人是一大美德,而這是寶釵的一個突出優(yōu)點。
香菱進園之后,第一時間就提出要寶釵教她作詩。對此,寶釵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帶口說我?guī)Я四氵M來作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p>
論者多以此為詬病寶釵秉持“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反對香菱學詩,甚至有些圓滑世故的主要證據(jù)(如《語文學習》2009年第11期《對〈《香菱學詩》解疑〉的幾點看法》一文,以下簡稱《看法》)。實則不然。其一,“得隴望蜀”這種小小的“諷刺”,只是一種親密的玩笑,其實不必看作是寶釵有什么惡意。通行本原文“得隴望蜀”用引號,也表明這個詞在這里并不含貶義,再說《紅樓夢》中這類小姑娘之間的玩笑話可以說是舉不勝舉。其二,香菱本是薛家買來的丫頭,以身份和地位論,如果寶釵反對她學詩,斷不會發(fā)生后來的故事。其三,勸香菱“瞧瞧”、“走走”,也大可不必看作寶釵有多深的心機,甚至是“圓滑世故”?!犊捶ā氛J為“在寶釵看來,到處走走遠比學詩重要”,這是一種因先入之見而產(chǎn)生的偏見,沒有文本依據(jù)。小說里多次特別點明薛姨媽母女是“客”,賈母也這樣說。頭一日進大觀園,初來乍到,應(yīng)該先去認識問候一下長輩鄰里,這是人之常情。寶釵本慮事周全,又是當事人,對香菱的囑咐甚是仔細,這符合她的身份和性格。林黛玉初進賈府時不也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嗎?事實證明,也正是寶釵的周慮,為香菱在大觀園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創(chuàng)造了最重要的條件,而這幾個月是香菱被拐賣后十幾年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看法》認為,寶釵說香菱“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fā)弄成個呆子了”,是在諷刺香菱學詩。其實不然。庚辰夾批:“‘呆頭呆腦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個女子皆曰‘聰敏伶俐’,究竟看來,他行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為香菱定評,何等嫵媚之至也。”在脂硯齋看來,這里的“呆頭呆腦”頗含情趣,當屬“奇語”,不但毫無貶損之意,而且極盡贊美之情。應(yīng)該說這大體符合曹雪芹在作品中給香菱的定位。寶釵說香菱之“呆”,實乃寓褒于貶,是用欣賞的眼光在看待香菱。
那么,作者為什么不寫寶釵答應(yīng)教香菱作詩呢?筆者愚見,這正體現(xiàn)了作者在構(gòu)思上的良苦用心——這是形成釵黛“雙峰對峙,二水分流”(俞平伯語)平衡之勢的又一個契機。大家知道,釵黛的容貌都是國色天香。環(huán)肥燕瘦,各擅其美;牡丹幽蘭,各盡其秀。釵黛的詩才也可謂秋色平分。黛玉才思敏捷、錦心繡口,寶釵又何嘗不是博洽多聞、援筆立就。這是寫她們作詩。但是寫她們“論詩”,在其它回目中,寶釵明顯多于黛玉。如三十七回寶釵與湘云談詩,就是一篇很有水平的詩論;六十四回當她看了黛玉寫的《五美吟》,又發(fā)表了一番不俗的見解。而黛玉的詩論所見甚少,且為片言只語。所以,這一回,作者借香菱學詩,讓黛玉對自己的“意趣說”(當然也是曹雪芹的詩歌主張)進行了集中而又充分的闡釋。當然,寶釵畢竟沒有像黛玉那樣即刻答應(yīng)教香菱作詩,這與寶釵的性格有關(guān)。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內(nèi)斂式文化,不主張外露張揚。寶釵正是這樣一個人。五十六回寫“三駕馬車”管理大觀園,也是姨媽王夫人“親口囑托”了“三五回”,寶釵才參與進來。不喜張揚,不好風頭,算不上是什么缺點。
再來看在香菱學詩的過程中,寶釵是何反應(yīng)。
當香菱作了第一首,寶釵看后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說?!边@分明是對香菱的鼓勵,絲毫沒有要看黛玉笑話的意思(以寶釵“行為豁達”也必不如此)。香菱作了第二首之后,寶釵是這樣評的:“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边@段評語講了三層意思:一是指其不足(“不像吟月”),二是指點迷津(“詩從胡說來”),三是熱情鼓勵(“再遲幾天就好了”)。
寶釵是個“君子儒”,她博覽群書,學養(yǎng)深厚。文中也有黛玉囑香菱“不明白的問你姑娘”之語,可見寶釵對香菱學詩也是有過指點的?!霸姀暮f來”是告訴香菱不要拘泥于“月”而穿鑿附會,要打破常規(guī)思維,采取奇特的想象、夸張等手法創(chuàng)作。黛玉所謂“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也是要香菱不拘泥,而以詩膽激起“心游萬仞”的靈感。寶釵的“胡說論”與黛玉的“放膽文”,在實質(zhì)上是相通的。
后來香菱寫詩入了迷,“至三更以后上床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wěn)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這段話也明顯寫出了寶釵對香菱的細心和愛心。
其實,只要我們不懷成見,不是習慣于從二元對立思維去理解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關(guān)系,而是從實際出發(fā),將文本作為判別的最重要的依據(jù),那么許多事情的本來面貌也許就不會被誤解。如上所述,在對待香菱學詩這個具體事情上,寶釵雖然不像黛玉那樣是一個“積極的支持者”,看到香菱為作詩“茶飯無心,坐臥不定”,也勸過她“何苦自尋煩惱”,但絕沒有“看熱鬧”、“看笑話”的心態(tài),更沒有“冷眼”或“諷刺”的行為。她雖然沒有直接教香菱學詩,但在整個過程中,她對香菱學詩是默默關(guān)心并有過指點的。
對藝術(shù)形象的分析應(yīng)該遵循文本至上的原則,即一切從文本提供的全部信息出發(fā),而不是從由于意識形態(tài)而形成的先入之見出發(fā)。必須承認,自上世紀50年代起,由于《紅樓夢》研究的泛政治化,薛寶釵成了《紅樓夢》人物中最大的“受害者”。受意識形態(tài)影響,在人們心目中,她成為年輕一代中城府最深、封建道德意識最濃的主要代表人物。她的一些優(yōu)點也往往由于先入之見而被認為是心機,是圓滑世故。不錯,寶釵是對黛玉、湘云說過“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之類的話,但她畢竟是個少女,用寶玉的話來說,仍然是一顆閃爍著光彩的寶珠。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寶釵少女天性的活潑有一定程度的恢復,“藏愚守拙”的性格也有一些改變,還主動做了一些違背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事情。如五十六回“去小就大”,不怕“眾人嫌”參與大觀園的管理工作,七十回充當“槍手”幫寶玉“搪塞”、欺騙賈政等等。寶釵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而是一個豐滿的、復雜的藝術(shù)形象?!都t樓夢》最值得稱道的,是它塑造的人物形象經(jīng)得起反復品味,作者完全避免了浮淺的夸張和概念化的涂飾,而以深入的體察和天賦的靈感為憑藉,表現(xiàn)出人性的豐富含蘊及其在不同生活狀態(tài)中的復雜情形。《紅樓夢》之所以充滿恒久的藝術(shù)魅力,就在于它拒絕一切標簽式和臉譜化的人物解讀?!都t樓夢》如此,其它經(jīng)典亦然。
[作者通聯(lián):湖北江陵縣教育局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