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倘有人提到“朱顏”一詞,聽者腦海里大概會浮現出一位美麗動人、面龐紅潤的少女形象,而不大可能聯想到男性上去。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朱顏”也許已經等同于“紅顏”,與“須眉”——哪怕翩翩濁世佳公子——是全無瓜葛的。或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人教社新舊兩種教材才不約而同地把《虞美人》里的“朱顏”注作“紅顏,少女的代稱。這里指南唐舊日的宮女”。兩種教材都沒有注明“一說指……”,似乎該注已確鑿不移,無可爭議。但是,這里的“朱顏”果真只能指“南唐舊日宮女”,而絕無另外一種可能嗎?
我們只須略翻一下唐詩宋詞的選本,就可發現,在古詩詞中,“朱顏”除了指女性,還可以指男性(插說一句,“玉人”、“美人”偶爾也可指男性,“良人”也可稱丈夫);而且,指男性的并不在少數。舉幾個例子來看:
①李白《蜀道難》:“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②白居易《諭友》:“白日頭上走,朱顏鏡中頹。平生青云心,銷化成死灰。”
③馮延巳《鵲踏枝》:“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④秦觀《千秋歲》:“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
⑤文天祥《酹江月》:“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
這些句子中的“朱顏”,就都不是什么“紅顏少女”。當然,僅憑這些,也還不能證明《虞美人》中的“朱顏”就一定不是“宮女”——李煜《阮郎歸》:“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這中間的“朱顏”不就是一位閨怨女子嗎?
要弄清“只是朱顏改”中的“朱顏”究竟何指,還得從《虞美人》本身的“語境”出發。首先,聯系上句來看,“雕欄玉砌應猶在”中的“應”字,表懸揣語氣;而“只是朱顏改”中的“只是”,表肯定語氣。李煜亡國后,“嬪妃散落”,何以確知舊時宮女定是“朱顏改”呢?這是其一。其次,結合下句來看,“問君能有幾多愁”中的“君”字明指作者自己,若以“朱顏”指“舊日宮女”,則忽宮女忽自己,上下文辭氣顯然不屬。相反,若將“朱顏”解為指李煜自身,則不但“只是”有了著落,“幾多愁”(內心)也承“朱顏改”(外表)而來,全詞就辭氣相接,“怡然理順”了。
再從“李煜詞”的大語境來看,筆者以為,此處的“朱顏改”亦即《破陣子》中的“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以及另一首《虞美人》中的“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三詞均作于亡國之后,憂傷憔悴,“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又怎能不“朱顏改”呢?更有甚者,王銍《默記》卷下記載:“小周后隨后主歸朝,封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宮。每一入輒數日而出,必大泣罵后主,聲聞于外,多宛轉避之。”社稷丘墟,妻子不保,卻念及“舊日宮女朱顏改”,恐怕多少有點唐突后主吧?龍榆生《唐五代詞選注》:“朱顏:紅潤的臉色。這句是說人在拘囚生活中,人也很快變老了。把上一句聯系起來看,實質是說自己的江山被別人強奪去了;一切是否都變了樣?自己無權過問;只有終日忍受壓迫,催促面容憔悴而已!”
即使這樣,我們也還不能斷言“朱顏”就只能指后主,而不能兼指宮女。以“朱顏”指“宮女”,只是不夠允洽而已,尚非顯誤。朱自清《詩多義舉例》:“多義也并非有義必收:搜尋不妨廣,取舍卻須嚴……我們廣求多義,卻全以‘切合’為準;必須親切,必須貫通上下文或全篇的才算數。”若以“切合”的標準來衡量,指后主自然是最恰當的。但詩歌語言常常是多義的,兩種甚至多種解釋有時是可以并存、相互補充的。清末王闿運就在《湘綺樓詞選》中提出過另一種意見:“‘朱顏’本是山河,因歸宋不敢言耳。若直說‘山河改’,反又淺也。”有沒有道理呢?也有道理。詞人未必如此想,讀者卻自有他讀解的自由。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里說:“二意之須合,即所謂‘句法以兩解為更入三昧’、‘詩以涵虛兩意見妙’。”這句話,對我們鑒賞、注釋古詩詞,是不是很有啟發性呢?
[作者通聯:武漢市新洲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