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那種典型的蒙古漢子,俠骨柔腸,來為新片《雙城計中計》做宣傳的當天,
劇組所有人都將這位前輩奉若尊長。騰格爾不會輕易對外人道出他心中的痛楚,這位在華語歌壇走過30年的內蒙人,曾經歷過常人無法想象的困苦與無助,那種被他稱作“天大的”打擊,
對于作曲、演出,對于生活、女兒,他始終都有一份難言的心情。
想學音樂,錯練舞蹈
我最早上內蒙藝校是學習舞蹈,我進去大概學了兩個月以后,改學三弦,我當時就是想學音樂。你們可能想不到,我們那個年代,1975年的時候,那時候的學習環境和現在區別很大。比如說我那時候考內蒙藝校,以前什么也不會,但是內蒙藝校那個班一定要找一幫蒙古族小孩,可是蒙古族小孩鄉下誰學過音樂,一個也沒有。當時我跟城里的孩子比根本不是差一點,那個時候一方面也是照顧我,蒙古孩子,畢竟是內蒙藝校。所以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考試不像現在這么嚴格,老師來了以后,讓我壓壓腿,讓我跳舞,我根本不會,但是我小時候可能個比較高,他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跳舞苗子,就被選進去了。
舞蹈開始學習的時候也是非常的乏味、枯燥,完全想象不到,我開始學舞蹈的時候沒有音樂,就是天天壓腿,跟雜技差不多。實際上我就想學音樂,后來那年學校里的三弦班正好少一個學生,老師說那你學三弦去吧,就這樣開始接觸音樂。剛開始學的時候也摸不著門,但是大概學了兩年以后就非常好了。三弦是北方民族特有的樂器,在內蒙的樂隊很常見,特別是內蒙的西部,而且蒙古三弦和漢族三弦的彈法不一樣,這里面值得學的東西很多。當時國內好多地方都很流行的三弦種類我們都學,包括京韻大鼓,藝校必須學習的課我們都沒落下。
不過在那個學校出來的文憑只是中專,畢業以后,1979年內蒙藝校派我去中國音樂學院學了一年指揮,然后就去了天津,到那里學了五年的理論作曲,再往后,流行音樂越來越熱,電聲吉它也進來了。這時除了鄧麗君,我又迷上了蘇芮,總唱她的《搭錯車》《請跟我來》什么的。1986年我寫《蒙古人》,和聲部分就借鑒了《請跟我來》,可以說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事實上我也是先扒帶子把譜子和和聲寫出來,然后彈著吉它唱,在此基礎上寫成了這首歌,其實只是一首小歌,當時沒有費那么多的力量。在音樂學院我是學了好多作曲技巧的,比如說配器,我的畢業作品是一個交響詩,帶合唱,大型的交響詩,沒有學過的人,再聰明也寫不出來,現在說出去很多人都不相信。
在這個圈子里,至少就專業而言,我大概可以被歸入基礎最扎實、修養最好的之列。別的且不談,內蒙藝校三年、中國音樂學院一年、天津音樂學院五年,前后九年的正規訓練,從樂理到樂感,包括對音樂的理解,就是熏也熏出來了。和沒有經過這種正規訓練的歌手比,一個基本差異是,譬如,進錄音棚錄一首歌,我一般都是一遍過,半小時就完了;而大多數歌手卻要好幾個小時,有的甚至要兩三天。再譬如舞臺和行為風格,雖不能一概而論,但通常受過正規訓練的很少對口型假唱,或演出時張牙舞爪、用食指戳著觀眾,更不會像XX在接受采訪時那樣,明明是瞎掰,卻牛氣十足,權威得了不得。修養在這里表現為:是否對音樂抱有必要的敬畏之心?
創作離不開這片土地
進了這個圈子后其實挺順利的,緊跟著在1992年我就去了臺灣,當時在臺北的中正廣場,那是一個個人演唱會,也是40多年來首位在臺灣有個唱的內地音樂人,那時候還有錄像,不過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時候,臺灣有一個紀錄片叫《八千里路云和月》,這個紀錄片它就是向臺灣介紹大陸的風土人情,是當時在臺灣最火的一個節目。導演是凌風,他與其說是個導演,不如說首先是個文化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基督徒,但他沒少給我說基督教的道理,尤其是內心懺悔的道理,對我挺有啟發。我們倆認識以后,那個音樂是我寫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寫我唱。凌風這人做事爽快,也重情義。那天聽了我寫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當即拍板,說這個版權我要了,現在咱們來談一下多少錢。我說什么錢?不要錢!他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是我真的不會要,當即哈哈大笑。后來他一再說,騰格爾,我永遠欠你一個情。你當時提多少錢我都會給你,但你居然不要!通過那個片子,我去的時候臺灣基本上沒有不認識我的,只不過是熟悉我的聲音,沒見過我本人。在臺灣的那場我的個人演唱會,演出現場有萬人之多,反響還行,那個時候一個是臺灣人對大陸的流行音樂他們都不了解,有一種好奇心;還有一個是像當年我這個形象,我這個聲音,在內地還真少,非常粗獷,那時候臺灣正聽小虎隊呢,我這樣的沒有,他們有點好奇心,可能大部分抱著這么一個心態想了解一下。其實現在想起來的話,效果還能更好,因為樂隊也是用他們的樂隊,那時候我還沒有樂隊,跟他們也就排練3天就上了。不像跟我自己的樂隊,我們樂隊現在配合十多年了。所以從臺灣回來以后,我就下決心自己弄一個樂隊。
在臺灣時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會兒三毛去世不久,有一首歌叫《三毛來了》;我因讀過不少她的書,喜歡,就重新譜了曲;兩場演唱會都唱了,特別受歡迎。三毛的母親當時在醫院,知道了很激動,多次給我打電話。隔天三毛的姐姐又來找,請我到三毛家里做客,以示謝忱。她領我在三毛的屋里到處看了看,最后來到衛生間,指著說,三毛最后就是從這兒走的。一時大家都十分傷感。以這樣的方式與三毛相逢顯然讓她姐姐非常激動。平時都是保姆做飯,那天是她為我親自下廚,做了許多菜,又拿出各式各樣的洋酒,說聽說你愛喝酒,你看喜歡哪種,隨便挑,讓我十分感動。
成立“蒼狼樂隊”的那一年,應該是在1993年,那個時候國內大概從80年代末、從崔健開始,圈里許多玩音樂的都喜歡建立自己的專屬樂隊。有意思的是,蒼狼樂隊至今還在,只不過現在唯一的一個老隊員就是我們的馬頭琴手張全勝(中國馬頭琴演奏第一人),其他都換了。到現在如果我們有演出的話,也經常一塊,平時他們也有各自的樂隊和演出,大家過得都挺好的。要不然,一個樂隊全靠著我的演出,是不行的。
當時我的演唱生涯基本上發展得不錯,我成立樂隊也是想繼續在這個圈子里混出個名堂,但到了90年代中期的時候,我發現成立樂隊以后的這一段時間不是特別好。這跟當時的盜版沒什么關系,關鍵是中期的時候出現了好多所謂的偶像派,港臺流行音樂占了相當大的市場,那段時間我演出也不是特別多。直到后來大概從2000年開始,從《天堂》這首歌出來以后,才開始重新好轉了起來。
我們也搞過一個唱片,基本上是搖滾風格,但是后來發現這個搖滾樂不完全適合我。因為我畢竟是從這么一個環境里出來的,很多人評價說這張唱片很好聽,但是騰格爾沒了,就是沒有那個屬于我的魂在,完全是外來的東西。我也是后來才發現,我的音樂還是一種必須有中國音樂的因素,所以慢慢地我們的這個風格就定在這么一個位置上了。現在無論演唱也好,創作也好,我始終都是堅持中國音樂的因素。換句話說,就是我還是必須得創作生我養我這片土地的東西。現在搖滾樂唱的少了,我現在開演唱會的話,上半場全是抒情的歌曲,下半場也會添一些搖滾樂。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覺我現在唱搖滾樂的話,不是最好的契機,要是稍微年輕些,二十年前還可以。
讓我非常難忘的一次演出,應該是2001年9月14日,三天前發生了“9.11”,當時我正好在美國。一個星期后,我在洛杉磯開了我的個人演唱會。唱《天堂》,獻哈達。媒體那通炒,有說我不怕死的,有說我用歌聲向恐怖主義宣戰的,不亦樂乎,都是扯淡。誰不怕死?歌聲又怎么能和恐怖主義抗爭?不過,除了履行合同、信守職業道德外,我也確實有一點其他的想法。這想法就是:當此恐怖主義陰云密布、人人心中驚惶不定之時,我祝福的歌聲或許能給他們帶來些許精神上的寧靜、情感上的慰藉?果然如此,那我的德可就積大了。
還有一次我印象最深刻的,2003年8月1日,在湖北黃石。那幾天正逢高溫天氣,當晚室外氣溫40℃;黃石體育館只有1200個座位,卻擠進了2500人,又沒有空調,溫度更高:臺下45℃,臺上強光照射,足有50℃以上。我汗流浹背地唱了一個多小時,最后一首是《天堂》;唱到中間一個高音時,突然感到頭暈目眩,渾身酥軟,氣也上不來。我心知這是缺氧的表現,趕緊收住聲,閉上眼,伸出一只手找到麥克風緊緊握住,全靠那一根細桿平衡住身體。一時全場鴉雀無聲。十來秒鐘后自覺緩過來了,睜開眼,滿眼都是咸澀的汗水;接著唱,耳邊是暴風雨般的掌聲。再往下觀眾開始跟我一起唱,到唱最后一句“我愛你,我的家”時我已近于虛脫,而觀眾的歌聲早已蓋過了我的歌聲。就這樣,一場眼看就要坍臺的演唱會,意外地有了一個比高溫天氣還要熱烈的大團圓結局。我心中的那份感動哪……真是沒法說。
演騙子駕輕就熟
我上一次拍電影,還是17年前的事了,那應該是在1994年,跟謝飛導演合作《黑駿馬》的時候。拍《黑駿馬》時,原版用的是同期聲,我說蒙語,內地發行時才譯成了漢語。我的聲音比較沉,還略顯沙啞,而我的配音卻宏亮無比,二者相差十萬八千里。由此我給自己定下一條:看翻譯片一定看原版配字幕的那種,決不看配過音的那種,否則聲音、聲調里所包含的意味,漏掉的就太多了。當時我記得自己隨謝飛導演去那邊拍攝地,到了外景地一看,哇噻,本身就跟電影似的!大片的原始森林和沙地;綠色的漫坡上點綴著小木屋;門前有條河,河水清澈見底,就這么曲曲彎彎地流過去,完全是夢境般的感覺。當時我就說,這絕對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謝導則表示擔心,說人家看了電影肯定會懷疑:這哪是蒙古?明明是瑞士嘛。不過那次的表演,現在想起來并不是很成功。當時電影里有一個鏡頭:那個孩子撲過來,抱著我的腿叫“爸爸”。那時我還不懂表演是怎么回事,任憑謝導啟發,就是有點無動于衷。電影公映后我們的貝團長看了,回來對我說:“老騰啊,你沒當過父親,就不一樣。人家小孩撲過來,我看你想抱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因為我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名歌手,所以這些年都沒打過演電影的主意。當然現在中國有很多電影,我有時也會留意,有的特別好,有的也特別爛。這個電影怎么好,這個電影怎么不好,一有時間我們就聊,聊著聊著就說,要不然咱們也來一個。就是這樣的,開始根本沒有明確的打算,因為我畢竟不是拍電影的,我也沒有這樣的任務,沒有這種壓力,只是突然覺得行,弄一個,就這樣開始了。我們這個公司非常好弄,都是很不錯的兄弟,然后我們就開始做策劃,招編劇,一塊聊。聊的過程當中我就提出兩點,我說如果我演的話我就不要演蒙古人,不要演音樂家,因為這個大家都知道,我要是仍然以一個音樂家的形象出現,就沒什么突破,給人感覺還在唱歌一樣。所以我說我要咱們劇組拍特別神秘的,就是讓別人想象不到的一面,就抱著這么個心愿,這個劇本跟蒙古族一點關系都沒有,最后他們給我弄了個騙子演,這就是這部電影《雙城計中計》的來歷。
說起這個角色,其實我感觸特別深。因為我受騙的太多了,我是一個比較容易相信別人的人。最有意思的是,我們多年前剛開始唱歌的時候,80年代末經常去走穴,那時候我總被人騙。比如說你請我去演出,然后給你錢,你唱完了人都找不著,這種事太多了。還有國內手機剛出來的時候,很想多買幾部,手機上有短信說,比如這個人在北京,談的2500,我就給他寄錢,我那個時候就覺得手機上怎么會有騙子呢,根本就沒往那想,特別愛相信那些很正式的文字。至于跟人有合作被騙的,那就更多了,我開了五六家餐廳,全倒閉了。我演《雙城計中計》時,對騙子這個角色感興趣,在影片中飾演的這名江湖巨騙“不動石佛”,就是跟我的經歷有關系。因為我覺得騙子本身真是很討厭,極其討厭的。但是如果把這個騙子放在那么一個動亂的年代,軍閥混戰時期,挺好玩的,而且騙子他還是一種高智商。
我是被殺死也不出聲的綿羊
我從小生長在內蒙古的鄂爾多斯,按照現代人的觀點,我的家鄉遠離大都市和交通干線,屬于既貧窮又落后的地區。用上電是這些年的事;而我小的時候,甭說電,連點蠟燭都是只有在過節時才能享受的奢侈,平時就只能用煤油燈。但現在這個城市的變化太大了,已經是很大的城市了。這么多年有人說我行事低調,其實我只是比較內向的人,我是A型血。還有一個就是我認為,真正的蒙古漢子性格就是這樣,從來不張揚,像我父親他們都是這樣,我的好多前輩蒙古人也是如此,這跟他們生長的環境有關系。我們從小生長在那么大的草原,所以他們的心胸肯定跟大的環境有關系,從來沒有斤斤計較的。
現在想起來,我覺得我那個比較艱苦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我現在的生活已經很穩了,如果說我個人今天有什么成就,不是一夜之間,不是那樣,我是積累了很長時間。音樂我都學了將近9年,我大概是在40歲的時候才真正慢慢走出來。所以我覺得一個人如果你有七分的努力,有三分的成功,這是很正常的,我就是這樣。有的人是三分努力換來七分的成功,快。所以我現在心里比較坦蕩,因為我付出了那么多,應該有這么多,這是很正常的,很正常,很坦然。
我也有最困苦最無助的時候,但基本上人生的大磨難都過去了。現在的話,比如說有了孩子以后,有些困難不能講,因為現在這個時候是周圍人需要你的時候更多。換句話說,就是人一旦有了孩子以后,肯定要能給孩子帶來一些幸福,或者為別人著想,為了他們,為了下一代,自己不能有那種找退路的想法。所以我必須得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一樣,頂天立地的,必須得這樣想問題。現在你不能想自己怎么無助,根本不能往這邊想。
我之前的一個女兒嘎吉爾,去世快三年了。我51歲了,按理說心胸也應該更開闊了,小時候很多事情都過不去,現在這個年紀呢,則是以為什么事情都可以過去。但這個打擊對我而言是天大的,現在還沒有過去。這個東西肯定是要去想的,這個你沒有辦法,有些事情是過不去的,怎么辦?人必須得往前走,我曾經也這樣鼓勵自己,隨著時間,你會忘了,但是有些事情是忘不掉的。忘不掉怎么辦?你不能永遠活在痛苦里,必須得時時刻刻勉勵自己。最難的時候就是這段時間,在精神上真的、真的受不了。
有人說蒙古男人有兩種,一種男人像綿羊,一種男人像山羊。山羊是他越疼的時候就越叫,綿羊恰恰相反,越疼他就越不叫,在殺綿羊的時候,你只要把它身子翻過來,它就絕對不出聲。我可能就是類似綿羊這樣的男人。這些事情有時候不愿意告訴別人,因為覺得告訴別人了自己就不像男人。和以前比,我現在是更戀家了,以前我在外面可以待上一段時間,但現在在外面待個三天就待不下去了,就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