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總管拉開那輛新買的英式轎車車門時,我正趴在窗戶邊上數麻雀。張鈞從后座上下來,錚亮一身軍裝,遠遠望過去英俊挺拔,一表人才。
越來越有軍閥樣了,我想。
趙姨娘跟著他從車另一頭鉆出來,趴在他肩膀上說話。不知說了什么,張鈞笑了笑。他笑的時候正好抬頭,看見我在露臺上喂麻雀,臉就垮下來了。等他和張姨娘進了客廳,總管才來找到我,語氣很抱歉:“三小姐,將軍說今晚要在你這里歇息。”
我是張鈞三年前買回來的人,按理該叫姨娘。那時牙婆掰著我的臉對管事們夸耀:“這小姑娘青蔥水嫩的,還在教會學校念過書。要不是家里出了事,可到不了這里來。老爺們心情要是高興,我就讓她給您唱曲兒洋文歌解解悶。”
我年紀不大,性子很犟,偏偏不唱,被他掰得臉向窗戶扭過去。那里遠遠地站著一位穿軍裝的男人,他沒留意這邊的生意,倒是他身邊溫文爾雅的年輕總管注意到了,俯身在耳邊說了什么,男人便轉過身來。
年紀輕輕,拄著一根烏頭拐杖,走過來時人群紛紛向兩邊讓道。
“這不是林家的三小姐嗎?”張鈞居高臨下地俯視我,“你會唱洋文歌?唱得好聽,我就買了。”
后來張鈞生氣時說:“我當初買你,不過是想買個懂洋文的姨太太裝點門面,不想惹一身晦氣!惹晦氣也罷了,連討個歡心也不會!”
張鈞是典型的軍閥,沒識得幾個字,又嫌棄自己沒文化。他娶我,不過是想帶半個洋姨太裝點炫耀。
聽他的口氣,似乎以前大約和我家有過交往。我家原本是做小本生意的,后來不知怎么得罪了上面,以至家破人亡。我沒過問過生意往來,因此不認識張鈞。
張鈞最初待我還是很好的。初入門時我一哭二鬧三上吊過,非不要姨娘這個稱號。后來他從書房里出來,冷冷地丟了一句:“那就按原來在娘家的叫法,叫三小姐好了。”
整個張家都把這當成一個笑話,只有張鈞自己和他的貼身總管當真了。
最開始他對我好時,總管每夜都溫溫和和地請人:“三小姐,將軍要你晚上陪他。”
我還拿捏架子,心說,現在這時局,帶幾個兵誰都可以叫將軍。
后來張鈞終于膩了我,年輕的總管依舊那么溫潤和氣,只是禮貌地把我攔在書房外面:“三小姐,將軍心情不好,趙姨娘在里頭陪著呢。”
事情最初起源于我犯晦氣。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半夜總是聽見房間外面有人輕輕叩門。若是開門,走廊上又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就好像有什么東西一直游蕩在張鈞的別墅里。想進我屋,卻進不來,因而一直敲門。
那段時間因為我總是半夜起床開門,他脾氣變得很不好。有一天我又聽見了敲門聲,就起身等在門口。張鈞本應該是睡熟了的,竟然醒了過來。因為睡前喝了點酒,脾氣很大,搖搖晃晃將我壓在門上,冷笑:“林水月,林家三小姐,你就這么折騰著想把我趕出去?也不想想當初誰把你從那鬼地方弄回來的?賤貨!”
“真的有人敲門。”我低聲分辯。
張鈞打開門,猛地把我推到空蕩蕩灌冷風的走廊上,然后“咔嚓”一聲落了鎖。
他在里面大笑:“三小姐,你不就是怕我作賤了你!找找啊!找找哪個吊死鬼在外面等你啊!”
那時我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睡衣,靠著門板,在黑不見五指的走廊里一直站到天明,抖成了個篩子。
不過從那天開始,張鈞就很少再翻我牌子了。他有自己的新寵,溫柔賢惠,帶得去交際場,暖得了錦繡床,何必在乎一個晦氣人。
二
張鈞移愛,我樂得清閑。只是在張宅里,女人一旦失寵,連倒水的丫鬟都使喚不動。請風水先生來,是總管幫的忙。
我實在怕了晚上的敲門聲,折騰著要辟邪,總管經不住我折騰,就瞞著張鈞請了當地小有名氣的風水先生來看。先生穿著長布衫,只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就伸手要朱砂。我幼時在家跟老師學過畫,留有一點朱砂,惶惶然遞過去。他也不說話,拿朱砂化了水,在黃紙上寫了一沓符咒。
我把咒符貼滿了門,這敲門聲就停了。
有一次張鈞帶著趙姨娘走過,輕蔑地往里瞟了一眼,說:“看她一個人,還能玩出什么花樣。”
趙姨娘挽住他胳膊,靠上去:“明兒李府的太太小姐們來做客,看著這滿門的黃紙,還當咱這兒不干凈。不如撕了好。”
張鈞含著笑:“那就依你。”
咒符被一張張揭去,瘆人的聲音又回來了。我每天晚上要把頭蒙進被子里,才能勉強睡一小會兒。我慢慢消瘦了,張宅里的下人,只有春香可憐我,說:“三小姐,我有個土法子,可以看看想進小姐房間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春香的法子很簡單,就是在門口放一盆雞血。雞血能讓鬼怪顯形,若是真有東西來,碰到放雞血的盆子便會留下印記。
那日廚房殺雞煲湯,她盛了一碗血擺在門口,又將剩下的裝進一只淺口盤子里,放在梳妝臺上,說是鎮鎮邪氣。
一夜無夢。
第二天清早我是被春香搖醒的,她臉色慘白,嘴唇抖個不停:“三小姐,三小姐——”
我慌慌忙忙披了衣服起來,往新近換的西洋雕花白漆門前走。春香卻一把拉住我,驚慌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三小姐,不是門外面,是里面呀!”
我漸漸回過神來,環顧四壁。
環繞著我睡的床,墻壁上,按滿了鮮紅的血手印,雜亂無章,從窗戶一直到門口。手印到白色門板上時,越發顯得觸目驚心。記得睡前,淺口盤里的雞血還是滿的,現在卻只剩了一半。我忽然明白了,并不是什么東西想進來。
而是一直被禁錮在這里的某樣東西,想出去。在不停地拍打四壁。
它碰翻了春香放在梳妝臺上的雞血,把手印留在的墻壁上。
我夜里聽見的,輕微的敲門聲,并不是有人在走廊上敲門。那東西本來就在屋里,它每夜輕輕敲門,是想出去。
三
“看,這就是帶晦氣的三姨娘。”
“臟東西不跟上別人,偏偏跟上她。”
“聽說要是將軍不買從牙婆里買她,本來是該進窯子的……但愿別住我這里喲。”
血手印之后,張鈞大概也覺得這房間不太對,想著找道士驅邪。請來的道士據說道法頗高,問屋子里是不是有年輕女子流產,母子一同去了。張鈞在場,鐵青著臉,略微頷首。
“何以見得?”總管問。
“難道李先生沒有發現,這房里的手印,有不尋常之處?”黃袍道長反問。
年輕的總管姓李,名天銘。他當即負著手在我房內轉了一圈,出來時一臉不可置信。
他示意張鈞親自進屋查看,我也重新看了一回。
我忽然發現——這些手印,都是左手!是一個女人的左手!
“因為這個女鬼右手抱著逝去嬰兒的魂魄,只能用左手找出路。若貴宅想清凈,得作法除魔。”道長道。
我不知道死在這房間的女人是誰,不過為了讓她的魂魄離開這里,我需要搬出去,等候道長擇時辰作法。
因為平日性格木訥,幾位姨太太中少有交情,竟然找不到一處可以住的地方。春香憋紅了臉:“三小姐若是不嫌棄,要不和我擠一張床……”
可是我若睡了用人的床,以后再在這宅子里住下去就很難了。
那夜我泡了茶,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本想坐到天明。忽然肩頭落了一件貂毛披肩,總管拉亮電燈,說:“三小姐,先生讓我傳話,讓你今晚陪他。”
我愣了愣。
沒想到張鈞竟然在這時候,伸一把援手。我以為他只會高高在上地站在遠處看笑話。
溫文爾雅的總管又頓了頓,嗓音依舊柔和:“如果不愿意,也可以在書房小床上休息。我現在去收拾出來,先生不會責怪的。”
那夜我終究沒有去找張鈞,因為不想再被人施以悲憫輕蔑的援助。張鈞不通洋文,卻放了一柜子的西洋書充門面,大部分是小說。我隨手取了一本,靠著小床邊看,不覺夜深。
忽然身后有人輕聲道:“三小姐,將軍心里是有你的。”
然后便是一聲嘆息:“若是他心中沒有,我心中便有。”
我倉皇起身往外走:“李先生,這個時候還不休息?”
他捉住我的手:“三小姐,我不信。我李天銘活了二十七年,從不相信牛鬼蛇神。犯妖做邪的事情,別人信,我是不信的。”
他叫住我:“三小姐,你和別人不一樣。”
我已經逃到了麻將室,回頭看見他站在走廊盡頭,遠遠地看著我。
李天銘那天穿著青色中式長衫,顯得長身玉立,溫潤修長。
第二日,道長來作法,黃紙撒了一地。我躲著總管,躲去了書房。推開門,正看見張鈞。他還是一身戎裝,背著手,聽見我推門,忽然回過頭。
他掐了剛剛點燃的哈德門香煙,臉色疾如霜雪:“林水月,三小姐,現在把你拿走的東西還回來,還來得及。”
我愣在原地,我拿走了什么?
四
張鈞丟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
一份餉銀的運輸的路線和警衛設置文件。
他一般把重要文書鎖在保險柜里,不過能用鑰匙開的東西,也有可能用別的什么打開。對于最重要的東西,張鈞并不鎖起來。他有一整面墻落滿灰塵的洋文書,粗略估計幾百本,這次他把運輸路線夾在了第二層的第十三本書里。
這讓我想起一句古話,藏木于林。
其實張鈞不笨。
“家里只有你會翻這些洋文書。”他說。
我昨天夜里確實在書房,但是沒有翻到過文件。我第一次見到暴怒的張鈞,他抓住我,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拎起來。他的雙眼對著我的鼻尖,從這么近的距離看,張鈞長得確實不賴,只是一張臉上凍了寒霜。
“半夜敲門聲,鬧鬼,請道士……我原以為你弄來弄去,翻不出什么新花樣。沒想到演這么一出戲,為的就是昨天晚上名正言順是待在書房里,翻東西。”
他冷笑:“枉自我還擔心你受了涼,讓你來我這里睡。”
一字一句,咬著唇從牙齒縫里擠出來,聽得人心寒意冷。
“我真的不知道……”我幾乎嗚咽了,“昨夜進書房的不止我,還有總管。”
張鈞有一推,我跌坐在地上,腰撞在書房的門把手上,半邊身子麻木得沒有知覺。
張鈞走過來,站在我面前,低下頭:“林水月,不要以為你可以挑撥我和李天銘的關系。沒有他,就沒有我張鈞的今天。”
很快,整個宅子就知道我私通外賊。連著常幫我的春香,也受了牽連。張鈞趕走了作法的道士,把我幽閉在才鬧了鬼的房間里,自己堵在門口:“三小姐,你自己弄的鬼,只好請你自己消受了。”
他拉上窗簾,整個房間一片昏暗。昏暗的光線里他一遍一遍逼問我:“林水月,你把東西給了誰?直系的人?你背后的人是姓馮,還是姓吳?”
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絕望地閉上眼睛。
后來我水米不進,不是想故意絕食,而是因為極度的恐懼之下失去了口腹之欲。敲門聲還是斷斷續續的,讓我覺得女鬼的魂魄依舊在房間內。而張君斷了房間的電,搜走了一切蠟燭和火絨,一入夜,便是極端的黑暗。我終于病倒了。
有一夜,模模糊糊有人拉起了窗簾,終于讓外面皎潔的月光透了進來。
我看見李天銘站在床前。他輕手輕腳地把煲好的雞湯和粥擺在床頭,手放在唇上示意我噤聲,扶我坐起來。
“總管,把文書還給先生吧。”我抓住他衣角,覺得自己在哀求,“我沒有拿文書,真的沒有拿文書。”
他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輕聲說:“晚了,餉銀已經被劫走了,將軍調兵遇到了大麻煩。況且文書也不在我這里。”
這幾天張鈞沒有再來逼問我,本來我以為他是放棄了,放任我在這里自行腐爛。原來是他自己遇到了麻煩,需要安撫軍心,重新籌餉。
“我不信。我不信是你裝神弄鬼拿走了文書。”他坐在我身邊,遞給我水杯和阿司匹林,依舊斯文溫和,“天銘現在受身份所困,不能幫上忙。等日后將軍冷靜下來,定接三小姐出去。”
我搖搖頭,望著他苦笑。
事到如今,竟然還說冠冕堂皇的話,陪我演這一出苦情戲。當夜就你我在書房,若我沒拿文書,豈不是你拿走了?
縱是他想守諾,也得我水月活得到那一天。
我索性問他:“你說我與其他人不一樣,為何不一樣?”
李天銘走到窗前的月下,望了一會兒窗外,回頭看我。
“三小姐可能不記得了,還是小姐在娘家時的事情。那時我們和林家有生意往來,東西口風緊,先生派我深夜來接貨。我看見小姐站在自家露臺上賞月,穿了玫瑰緞子的短襖,站在一片月季海棠中,讓人移不開眼睛。所以那日,我陪先生去牙婆的窩子買姨娘,看見三小姐在那里,頗為驚訝。”
他瞇起眼睛,含著笑意打量我。
這個人在說謊。
因為我從不晚上起來賞月,甚至連家里做生意時,出貨時間在深夜這種事情也不知道。
五
我的病勢漸漸嚴重,以至于張鈞不得不請了一位洋醫生為了開藥。用張鈞的話說,若是人死了,就查不到背后的主子是誰了。他掰起我下巴,把藥片和水一起灌進去,問:“三小姐,玩弄了人心就想走?就算死,你也得經過我的同意。”
有一天我做夢,夢見自己順著一條開滿海棠花和月季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路的盡頭是娘家,娘親和爹爹站在窗口,向我揮手。
我跌跌撞撞地走著,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終于走得很近了。
已經看得清娘親揮著她最喜歡的絲綢手帕,聽得見爹爹叫我的名字,月兒,月兒。
我激動得顧不得禮儀,提著裙子就跑,忽然身下一輕。
從夢境回復現實,是一個漫長的眩暈。
我感覺到有人抱著自己的腰。抱住我的人手臂收得很緊,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聽到了張鈞的聲音,就在耳畔,咬牙切齒,又輕得像嘆息:“林水月,我不許你死。你給我惹了那么大的麻煩,不能就這樣去死。”
慢慢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摔坐在地板上,通向露臺的玻璃門碎了一地。我面前就是西洋風的石欄,欄桿不高,一條腿就邁得過去。張鈞從后面抱住我的腰,聲音忽然顯得有些惶然。他說:“三小姐,活下去。敢偷那么重要的文件,就不敢陪我多活幾天嗎?”
我這才明白,自己在夢游。
夢里我打碎了玻璃門,走到露臺上,然后跨了過去。我不知道深夜,張鈞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不過幸好他在,及時的從背后抱住了我。
玻璃劃破了我的手,按在地上,有一個鮮艷刺目的血手印。
我顫顫巍巍地伸出手,覆在露臺粉刷得雪白的墻面上。
又是一只血手印。
忽然覺得眼熟。
在我房間里,滿墻都是這種手印。蘸著雞血,到處都是。張鈞為了懲罰我,不許任何人把它們清除掉,因此每夜我都在女鬼輕微的敲門聲和血手印中淺眠。
我一直覺得那些手印很眼熟。
現在才發現,那是我自己的手印。
有人在我夢游的時候,拉著我的手,按進雞血里,然后按滿了整張墻壁。
因為這些手印和我的手掌完全重合,而且所有手印的高度,不超過我舉起手來的最高限度。比方說夠不著的天花板,就沒有印上雞血印子。
“張鈞,”我問,“有我房間鑰匙的,一共有幾個人?”
“兩個。”他說,“我和李天銘。”
我怔怔地坐在地上,望著張鈞居高臨下的臉,脫口而出:“先生,能不能最后依水月一次?
六
張鈞傳了話,說我惹晦氣。
他令人在我房間里重新放了一盤雞血,說若是臟東西還在,就亂棍攆我出去。春香眼睛都哭紅了,偷偷近了我床前,說:“三小姐現在病成這樣,若是被先生趕出去,可撐不住。春香偷偷攢了一點私房錢……”
我握住她的手,指指梳妝盒。那里有剛過門時張鈞送我的翡翠鐲子和金銀首飾。
“你都拿走。若是先生追問起來,玉的我就說碎了,金的我就說丟了。”我對春香笑了笑,“權當幫我收著。若是我不在了,你就留作嫁妝。”
那夜,依舊睡得特別沉。夜里做了一場怪夢,夢里有瓷器破碎的聲音,槍聲,磕磕絆絆的感覺,最終醒來時,是李天銘抓住我的手。
我的手上還滿是血,盛雞血的盤子被子彈擊碎了,瓷片碎了一地。我左手滿是血,李天銘緊緊攥住我的右手,站在露臺邊上。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我,繞過滿地鋒利的碎片。
張鈞就靠在門口,身后跟著數個打手。他舉著一把45口徑手槍。槍口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自己的總管。
“我沒想到是你。”
“我也沒想到你會懷疑我。”李天銘嘆了一口氣,“先生,有人跟你說過什么嗎?”
我忽然開口:“我問了春香。”
他大概沒料到我醒了,驚得轉過頭。迎著他的眼睛,我說:“我幼時便有夢游癥,長大以后漸漸好起來了,不曾犯過。若是精神不濟,焦慮不安,這毛病便會犯。總管曾說見過我深夜賞月,我沒有賞月的習慣,想必時間久了你也察覺出端倪——那時我身在夢里。先是總在夜里輕敲我的門,讓我惶惶不安,引得這毛病再犯。再先良辰吉日,誘騙我放置雞血于室內。你半夜進屋,拉著又犯夢游癥的我,把手按入雞血里,再按在墻上……然后用帕子擦拭干凈,便淡然離去。仔細想來,夜里我聽見敲門聲披衣出去,匆匆趕來的只有你。想必總管,原本就沒走遠。”
李天銘問我:“我何故如此做?”
“為了把偷竊文書之罪栽贓于我。張公館中內,所有姨娘中只有水月備受排擠。正因為備受排擠,才被中。如此設計,這房間最終會被空出來作法,因此我會無處可歸,因此那天晚上,才假作好意請我去書房休息。想必在那之前,你已拿走了兵餉文書,只缺有人通宵在失物之地,頂你的罪。這次是我讓先生設的計,賭你會殺我滅口。先生說若是我身上還帶晦氣,便將我趕上街頭……”我低燒了幾日,不過數句話,說得聲嘶力竭,“這身子露宿街頭,恐怕撐不了多久嗎?這時總管,恐怕愿意再出手推一把,把雞血手印的東西故伎重演。”
張鈞冷笑一聲:“果然不出所料。”
我以為李天銘會驚慌失措,或者至少辯白一點什么。他只是放開我的手,搖搖頭。
“三小姐,你還想說什么?”
“我問了春香,誰告訴她雞血可以辟邪,讓不干凈的東西現形。她說是你。”我嗓子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說從來不相信我帶晦氣,是因為你……本來就知道這晦氣是如何來的。”
事情到這里,李天銘沒有再說話。
他只是看著我,又搖了搖頭。
“三小姐,你總有一天會后悔的。”
“為什么?”我問他。
李天銘已經走到門口,張鈞的手槍幾乎已經對上了他的胸口。他忽然回過頭:“因為我愛你。”
“我從你還是林家三小姐時,就喜歡你。”
七
我不知道李天銘的結局是什么,張鈞也從未告訴我。
只是從那天起,我在張府的地位突然高起來了。幾位姨太甚至在打麻將的時候,派丫鬟來問三小姐要不要來試試手氣?
春香把我首飾盒還來,說幸好小姐平安無事,讓這東西可以物歸原主。我把盒子推回給她:“再幫我收收吧。都說金玉帶靈氣的,我怕留這兒,白瞎了這些好物。”
我問張鈞,李天銘怎么樣了。
他搖搖頭:“水月,你最好別知道。”
那時已經初春,我站在露臺上,張鈞從身后抱住我,問:“三小姐,要不我娶你做正夫人?”
我心里一驚,心想,這可承受不起。
那段時間張鈞仿佛想對之前的事情做出補償似的,對我特別溫柔。那時他軍事上吃緊,幾次出門帶兵,中途回城,時間再緊也會拐回家,到我這里坐一坐。直到他突然問我,要不要做正夫人,我才發覺戰事對他已經極其不利了。
“這時候,還張羅什么喜事?”我說。
“不,是再不娶你,我怕沒有機會再娶了。”他對著一株新開的茉莉花笑起來,“現在天下亂成一鍋粥。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死在戰場上。你給我惹了那么多麻煩,到最后我也得讓你為我守一場寡。”
于是他百忙之中擺了數桌酒,簡簡單單走了個過場,將我扶為正夫人。
酒席之后,我便再不常見他。只是寥寥幾封家書,說自己在什么地方,和誰打仗,負了傷,傷又好了,勿念。
再后來,張鈞回來了,千里迢迢逃回這里,他最后一處據點。那夜,城門忽然開了,滿街都是戎馬鐵蹄聲。我聽見張鈞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推開門,進了會客廳。他沒有停留,直接一路到了我的房間。
“水月。”自從做了正夫人,他便不再叫我三小姐,“姓馮的打過來了。我得留在這里,你跟孫隊長從后門走。”
張鈞解下皮帶上的手槍扔在桌上:“不得已的情況下,就用它。”
“你要輸了?”我把玩著手槍,問。
張鈞的臉從來沒有那么暗淡無光過:“我已經輸了。”
“對,你已經輸了。在你殺掉李天銘時,輸贏就定局了。”
張鈞臉色灰白灰白的:“水月,你說什么瘋話?別把槍對著自己的頭!放下來,當心走火!”
我依舊拿著槍,對著自己太陽穴:“這條命,是我欠李天銘的。現在我看到了你玩蛋,我就該把命還給他了。你大概以為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張鈞錯愕地抬起頭。
“當年你借錢給父親,利滾利高到離譜的高利貸,最終把還不起債的我家卷進了鴉片買賣。父親本是正經生意人,你逼著他染上戒不掉的毒癮,連著母親也受了這東西荼毒。我們家不是生意場上失利,是被洋煙榨干的。最后你拍拍手將債務轉給別人,看著我們家傾家蕩產。那時從人販子手上買我的人,姓馮。”
“你!”我很少在張鈞臉上看見又驚又怒的神情。
“不錯,我是馮將軍的人。那日算好了你會來,將軍才讓我再被牙婆賣一次。他問我,如果有一次復仇的機會,愿不愿意親手實施。”那夜我原本在看書,手邊還有一壺溫熱的茶。我悠然地給張鈞倒了一杯:“都說李天銘是你的左膀右臂,我的任務是砍掉你的手臂。餉銀的事情,不過舉手順路。”
只是我沒料到,李天銘會愛我。
這樣的年代里,一旦任務牽涉著感情,總有一方會萬劫不復。我下了一步險棋,必須步步小心,謹小慎微。
從什么時候起,我發現敲門的人是李天銘呢?
有一日我夢中醒來,微微瞇著眼睛,看見他坐在我床頭,默默地坐了很久。
起身離開時,他低頭吻了吻我的臉。
其實李天銘最初的目的很簡單。他只是想把我從張鈞身邊奪走。那天我對他的質問,有一半是真實的。他設了一個計謀,讓我得了個惹晦氣的名頭。從那時起,張鈞的的確確開始疏遠我,也是從那時起,他對我說了心意。感情就像雞蛋,只要敲開一絲縫隙,里面的東西就很容易得到手。只不過在墻上按血手印這一點,太過狠戾。
大概他當時不知道,當時半抱著我的腰,引著我從房間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時,我并沒夢游。我從睫毛縫隙里,偷偷地看著他。看著他吻我滿是鮮血的左手,然后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軍餉的文書,是我取走給馮將軍線人的。那場苦肉計之后,我給張鈞出計謀,不過是讓李天銘找到一個放我出張府的機會。他愛我,不會忍心我死去。那日的前一天,他找到我,說:“三小姐,若是先生真趕你出府,天銘在文華街租了一處幽靜的宅子,適合養病。”
他不知是套,那夜再次用鑰匙進了我的房間,想故伎重演。
只是張鈞是個疑心重的人。已經到了那種地步,李天銘再辯解,也不過往自己身上再潑臟水而已。他放棄了分辯,只是最后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明白了。
從那之后,每每深夜,我常常從夢中驚醒。
我夢見李天銘向門口走去,忽然回頭,深深地看我一眼。
他說:“三小姐,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因為我愛你。”
八
我說完時,張鈞喝完最后一口茶。
那時外面電鈴響個不停,勤務兵焦急的報告:“將軍,守不住了!有士兵嘩變!”
張鈞竟然有心情不動聲色地坐到最后,聽我講完這個故事,喝完手里的茶。
“三小姐。”張鈞很久沒有這樣叫過我名字,“李天銘曾經對我說,林府上有個特別美的三小姐,喜歡深夜站在露臺上賞月。那時我一時興起,就陪他去看了一趟。當時你穿著短襖和絲襪,走動時微微露出一點膝蓋,特別可愛。后來很多晚上,我借口鴉片接貨,來了林宅很多次,不過是為了看看你的樣子。”
“那時我是夢游癥發了,并不是賞月。”我說。
“我們手里有兵的,誰不和黑道白道扯點關系?缺錢時見錢就吃,也不獨林府一家。后來我和李天銘定了個互不出手的君子條約,然后把你家的債務轉手出去,斷了往來。再之后林家傾家蕩產的事情,我確是不知道的。那時能把你從黑市上買回來,我覺得自己這輩子福氣都一次性用光了。”
“你對我并不好。”
“如果我把心捧給你看,你就會把它踩在腳下。況且我不能捧給你看。”
我看到最后的東西,是張鈞的苦笑。
士兵嘩變,張宅已經被張鈞自己的兵包圍住了。對面的鐘樓上布置了神槍手,一槍過來,直直穿過他的額頭。張鈞連笑容都沒來得及收起來,就仰面倒下。白瓷茶杯摔碎了一地,椅子倒下去過來,發出很大的響聲。
我同時扣住了扳機。
這輩子欠的東西,下輩子再還。
反正不管是張鈞,還是李天銘,還是我林水月,都是欠了一屁股怎么還也還不完,怎么理也理不清的爛債。
如果有可能,讓我們過了這鬼門關,來世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