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救云霜

楔子

我從未見過那么媚的男子，一襲紫衣佇于梨樹下，銀白的月色落在他身上，似是罩著一層微光。他低垂著眼簾，看著地上躺著的女子，嘴角輕揚，從容地由袖中拿出絹帕，拭去他指尖殷紅的血。

我的血。

是的，我與他擦身而過，他只用指尖在我額前一拂，我便倒了下去。再睜開眼時，我已落在梨樹枝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躺在他腳邊。我正想飄得遠一點，他卻猛地一抬頭，那素白而修長的手指又對準了我，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我感到周身突然變了天，一股強大的力拉扯著我向他撞過去。

眼前忽地一黑，我便什么也看不見了，耳邊只傳來輕快的笑聲：“好好兒睡一覺吧。”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

在昏過去的那一瞬，我才想起，我見過他，就在三天前。

壹

我第一次見到蘇榭時，芙蓉城的天邊映出了七彩的晚霞。我在山頭看得出了神，忘了回去的時辰，掌柜拿著藤條追著我打，背上的一籮筐金銀花散了一地。我跑出店門在街上躲得四處亂竄，左鄰右舍看慣了掌柜打我，見我跑來便立刻閃開，還捂著嘴竊笑。

眼前忽地出現一個白衣男子，我立刻像見著救命稻草般藏到了他身后。他不躲不閃，掌柜來不及收力，那帶著毛刺的藤條猛地朝他抽去，我嚇得閉上了眼，卻沒聽見聲響。再睜開眼，只見他伸出手繞住了藤條，用力一甩，藤條瞬間斷成數節。

“掌柜，我的藥包好了嗎？”他平淡地問道，掌柜見差點惹了客人，也懶得管我，立刻諂笑著引他進屋。

那天我沒太在意他的容貌。

而如今他將我困在一盞琉璃燈中，抿著清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要殺你？”他說道，云淡風輕的語氣仿佛在說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取了你性命，你為何不恨我？為何不利用你的怨氣報復我？”

“公子不是尋常人，姜妱斗不過公子。”我看著他姣好的面容，心底竟找不出一絲怨恨。

他輕笑：“你倒眼尖，我的確不是人。”他說著，伸手往臉上一抹，現出金色的瞳孔和兩顆尖尖的獠牙，再一抹，又恢復方才清雅的面容，“我是狐，也談不上多大本事，你若恨我入骨，成了厲鬼，未必不能報仇呀……”

“我不恨你。”我打斷他，迎上他訝異的目光，“姜妱命苦，從小挨餓受凍，好不容易在藥材鋪當丫頭，整日干活時常被打也只換來一口冷粥。前些日子還靠公子救了我，免遭一頓毒打。而今天，公子頃刻間了我殘生，不痛不癢……挺好的。”

他愣了半響，皺起眉頭：“別……別呀，你若不恨我，沒了執念，很快就會消失了。”他說著，語氣急了起來，“你要是魂飛魄散，我不白忙活一場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要開口，胸口忽地一緊，耳畔傳來雜亂低沉的聲音，不知念著什么，卻聲聲入耳，胸口像要裂開般。我忍不住縮成一團，渾身不停地抖。

蘇榭似乎也聽見了，他皺著眉頭站起身來，四處張望：“死道士，又跟來了！”他說著連忙將琉璃燈打開，放我出來，可我眼前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見，只覺得撕心裂肺地疼，整個身子都要散開來。

這大概就是他說的魂飛魄散吧。我絕望地想著，意識漸漸模糊了。嘴邊驀地沾染幾分濕熱，帶著濃烈的血腥氣，一股強大的力量剎那間涌遍全身，那低沉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胸口也不那么疼了。

我睜開眼，蘇榭的臉色蒼白，胸前一片殷紅的血漬，坐在地上，整個人無力地倚著墻邊。我迎上去，伸手想扶他，透明的手卻穿過了他的身體。我忘了，我已經死了，我只是個孤魂野鬼，我碰不到他。

我尷尬地笑了笑，收回了手：“你沒事吧？剛才你說的死道士……是來收我的嗎？”

“他才不稀罕你這樣的小鬼。”蘇榭輕咳一聲，掙扎著站起來，一臉不屑，“不過是傳音入密想追蹤到我的氣息。哼，這點小把戲還傷不到我。”

看他不服氣卻明顯還有些警惕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那你這傷……”

“還不是因為你！”他忽地轉過身來，湊到我面前瞪著我，“你這個冤死的鬼居然不恨我，沒有怨氣，差點就被他的咒打得魂飛魄散，要不是我用心血保住你，渡你百年修為，你早就……”話說太急，引來一陣猛咳，他彎著腰，險些沒喘過氣來。

我望著他，沉默了一會兒：“你救了我？”

“那不然呢！”他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像是有淚從眼眶潤出，卻沒有滴下來。我低頭抹了抹臉，原來鬼是沒有淚的。

“姜妱愿幫公子達成心愿，無怨無悔。”我看著他，心底似乎有暖意涌了上來。他取了我命又如何，他有所圖又如何，活著的時候，沒有人愿幫我哪怕說半句話。

而如今，遇見他，雖死猶生。

貳

蘇榭將琉璃燈交給我，眼里略帶一絲猶豫：“你當真不后悔？如果你后悔了，我現在就放你回地府輪回轉世。小鬼……我再捉一個便是。”彼時，他已換回初見時那身白衣，在夜色的映照下，泛著銀光。

他收我魂魄，本打算待我怨氣沖天時，取我七魄，讓我受他所制，為他去地府摘取忘川彼岸的若蘭花。魂魄不齊無法轉世，地府亦不會收留，如此才能幫他摘花。

“你拿著這燈，黑白無常便不能困住你，記著，摘了花趕緊回來，不要久留。”他說道。

“為何？”

他愣了一下：“呃，那終究是黃泉陰間，待久了傷身。”說著，右手一揮，眼前的街道漸漸模糊起來，前路變得烏黑一片。我朝著黑霧走去，身體也變得輕薄起來，唯有琉璃燈依舊清亮。

“公子——”我停了腳步，怯怯地回頭，“能不能告訴我，公子為何要摘這彼岸之花？”

他低垂著眼簾，默不作聲，片刻方才開腔：“為了救人。云霜她……”

“我明白了。”不等他說完，我轉身進入黑霧之中。

有些話，不需要聽得太清。云霜……我默默地笑著，聽一半，就夠了。

黑霧在眼前漸漸散開了，映入眼簾的是漫無邊際的忘川河，河畔唯有一只竹筏。我踏上竹筏，看著披蓑衣的擺渡人推船。他抬起頭來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琉璃燈，嘴角鉤起一絲笑意，卻笑而不語。

“到岸了。”他說道，嘶啞低沉的聲音。我抬頭望去，眼前是一片渾濁，唯有左岸微微閃著幽藍的光。我連忙跑過去，一腳踩進濕冷的草叢。整個河畔都籠罩在一片昏黃的濃霧下，我彎下腰，用手在地上摸索，終是找到了那閃著幽光的若蘭花。我連忙摘起，放入袖中，剛要起身，眼角卻瞥到一團焦黑的、像木炭一樣的東西，卻有著明顯的形狀。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卻在指尖觸到它的剎那間化為微塵，傾塌下來。

心底莫名地懼怕起來，我連忙捂著袖口，朝岸邊跑去，踏上竹筏才緩過氣來。

“姑娘，我看你三魂七魄尚在，還是趁早過了奈何橋轉世的好。”擺渡人忽地開口，幽幽的聲線嚇了我一跳，“和那老狐貍打交道，早晚會輸得萬劫不復呀……”他說著，竹筏重重地撞上了岸邊。

“你認識蘇……”我跳上岸，剛回頭想問他，眼前卻茫茫一片。

心頭滿是方才驚魂未定的不安，我低頭看了看琉璃燈，眼前淡淡地映出蘇榭的模樣，伸手去抓，指尖剛觸及便散了開。

深呼吸一口，朝著琉璃燈指向的前方走去。

叁

蘇榭欣喜地接過若蘭花，轉身便進了里屋。我倚在門邊，探頭偷偷地往里望去，屋子里只有一個冰床，透著森森寒意。他坐在床邊，將若蘭花捻成細末，往床上青衣的女子嘴里喂。這便是……云霜吧。我的目光留在了她那無雙的面容上，久久無法移開。

天人之姿。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院外的荷花池映著皎潔的明月。我伏在湖邊，探出頭去，卻看不見自己熟悉的臉。我不禁伸手撫了撫臉頰，不知道那位云霜姑娘會不會醒過來，如果她醒了……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笑。

若是她醒了，那我便輪回轉世去吧。

平靜的池水忽地漾起微波，斜目望去，那皎潔的明月竟漸漸變得血紅。我大驚，連忙往屋內跑去，一道疾風呼嘯而過，眼前突然現出一個男子，花青的衣衫，臉上戴著銀白的假面。

他回過頭來，眼角瞥了我一眼，打量了片刻，帶著輕蔑的眼神回頭看向屋內，垂下的右手裹在幾道青藍的電光中，噼啪作響。

“蘇榭，你是自己乖乖出來，還是待我一道雷劈死你。”他說著，手邊的電光流動得更快了。我毛著身子，想偷偷從后邊繞進側門，卻被他發現，轉過頭來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他剛想開口說話，屋頂的瓦片忽地萬箭齊發般飛快地朝他砸過來，一道銀光趁著他慌亂應付之時從屋頂躍出，飛快地掠過我身后，極輕地在我耳邊留下一句話。

“帶云霜走，我引開他。”

那青衣的男子見蘇榭逃走，立刻追了上去。我連忙進屋，桌上的茶杯里盛著殷紅的血，旁邊一塊撕裂的布，是蘇榭的衣裳，用淡淡的血痕寫著幾排字。他讓我喝下這杯血，加上先前他渡我的百年修為，如此我便能觸碰凡間之物，便能帶走云霜。

我看了一眼冰床上沉睡的女子，忽地很難受，有股戾氣從心底猛地竄出，涌遍全身。我忍不住伸手向她的頸脖，仿佛有人在耳邊幽幽地催促：“掐下去，用力掐下去。只有她死了，他心里才會有你的容身之地。”

我閉上眼，懸在半空的手用力地握緊，不住地顫抖，極力控制心底那股戾氣。懷中的琉璃燈忽地閃出清亮的光，暴戾瞬間退卻下來。我松開手，跌坐在地上。

蘇榭為了她能毫不在意地剜出心血，他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為了云霜。若她死了，莫說今生，恐怕生生世世他都不會再多看我一眼。心血……我忽地想起來，蘇榭說過自己不是那死道士的對手，所以才一直躲著他，如今又受了傷……我連忙站起身，將那桌上的半杯血一飲而盡，朝著蘇榭逃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地上的血漬到了竹林便斷了，明月被黑云遮蓋，漆黑的竹林靜得可怕。懷中的琉璃燈閃了一下，竹林深處忽地迸發出一道七彩的光，仿佛初見蘇榭那日天邊的晚霞一般。我連忙迎了上去，沒走多遠便看見蘇榭和那青衣男子雙雙站在一片歪倒的竹林中，蘇榭面色蒼白，閉著眼，周身似裹著一層薄霧。而那青衣的男子正死死地盯著蘇榭，垂下的右手緩緩淌著血，銀白的假面在他腳邊碎成數塊。

“不是叫你帶云霜走嗎？你來干什么？”蘇榭見了我，金色的瞳瞬間放大。

“我——”我剛想開口解釋，卻被他打斷，“也罷，趁他現在不能動，用琉璃燈杵他腦后！”我點點頭，從懷里拿出琉璃燈，剛走到那人身后，他忽地轉過頭來，目光凜冽如劍。我愣了一下，心底無端地恐慌。

“你若幫我制伏蘇榭，我可還你魂魄放你轉世。”他盯著我的眼，試探的語氣。我沒有答他，而是用力將琉璃燈砸下去。一道刺眼的金光閃過，他伏在了地上。

“哈哈哈，柳淮安，你終是棋差一著！”蘇榭輕咳幾下，走到我身旁，俯視著地上，舉起右手，“上路吧。”他說著，揮手朝地上劈去，卻不想柳淮安竟是先發制人，電光石火間猛地出掌，正中蘇榭胸口的傷處。隨即一道青煙散開，他便消失了。竹林深處留下一句話：“云霜，我帶走了。天意如此，你若再糾纏，我不會手下留情了。”

“你沒事吧？”我問道，可蘇榭緊皺著眉頭，周身氣得直抖，剛要開口卻咯出一片污血，暈了過去。

我連忙迎上去扶著他，這一次，我的手沒有穿透他的身體了。我將他背起，背上微微有溫熱。

天幕下明月繞開了黑云，落下皎潔的銀光。

雖然惴惴不安，但心里卻滿是暖意，連嘴角都忍不住漾起淡淡的笑。

肆

蘇榭昏迷了三天才醒過來。“云霜呢？”他睜開眼，嘶啞著嗓子問道。

“她被帶走了。”我答道。蘇榭猛地咳了幾下，掙扎著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我連忙攔下他，“你的傷還沒有好，不要去。”

蘇榭瞪著我：“再不去就晚了！”他大聲吼道，卻引得傷口微微撕裂，疼得他彎下了腰。我扶他坐下，小心翼翼地說道：“柳淮安和云霜姑娘……我看見他們的衣衫上有同樣的紋樣，布料也是一樣的……”

“他是云霜的師兄。”蘇榭打斷我的話。“他從一開始就反對云霜和我在一起，說什么人妖殊途，天命難違。七百年前，云霜替我擋了三道天雷，我用狐族禁術留住她的魂魄，這些年來一直用若蘭花為她續命……柳淮安卻一直追著我，要帶云霜去轉世。我不信天命，我只要她活著。”

七百年，我靜靜地深吸一口氣。

“柳淮安也受了傷，這兩天應該無法解開云霜身上的縛魂咒。我得趕快……”蘇榭說著，勉強地站起身來。

“我去吧。就算不成功，也能拖延一點時間。”我打斷他，擋在他身前，“我反正都死過一次了，只要能幫你……”

蘇榭詫異地看著我，良久，點了點頭。

我照著蘇榭的話找到柳淮安的住處，木屋里云霜正躺在地上，身旁擺著一圈蓮燈，耀著金色的燈火。我伸手想要去抱起她，剛要越過蓮燈時，身后響起幽幽的聲音：“會魂飛魄散的哦。”

我猛地回過頭，柳淮安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后，倚在門邊。我總算看清了他的臉，雖不及蘇榭那般驚艷，卻也是儒雅俊秀，特別是那一雙眼，清透得仿佛能看穿我心底思緒。

“沒用的，蘇榭若是有本事殺了我，就不會被我逼得東躲西藏了。”他說著，目光盯著我的左手。臨走時蘇榭給了我三根銀針，只要打入體內，肉身會頃刻化為灰燼，魂魄也隨之打散。我將它們藏在袖口，卻被柳淮安一眼看穿。

我伸手將銀針捏在指尖，盯著柳淮安：“我沒想過能傷得了你。”說著，目光轉到云霜身上，嫣然一笑。柳淮安頓時變了臉色：“你不是來幫蘇榭帶她走的嗎？她若中了銀針……”他說著，忽地沉默了下去，沉吟片刻，恍然大悟地笑開了。

“原來你是來殺她的。”他說道，笑著踱步到我面前，“你就不怕蘇榭知道？”

“我原本是來救她的，可我不是你的對手。與其無功而返，不如讓她灰飛煙滅，也省得日后蘇榭仍會去尋她的轉世。”我說道，嘴角淡淡一笑，心底卻滿是恐慌。

柳淮安是云霜的師兄，追了蘇榭七百年都沒殺他恐怕就是怕爭斗起來誤傷了云霜的肉身。

他對云霜……定然不只是同門之誼。我不是他的對手，只能孤注一擲賭這一次。

柳淮安果然有了顧慮，他盯著我，沉默了一會兒：“你以為云霜死了，你就可以和蘇榭在一起嗎？你可知道你已經時日無多了。”

“什么意思？”

“這幾百年來，蘇榭一直用若蘭花為云霜續魂，他捉了小鬼之后抽出七魄，以便控制他們。你有沒有想過，在你之前的那些鬼都去了哪里？”柳淮安說道，嘴角的笑意讓我感到一陣不寒而栗，心底似乎明白了什么，卻又看不清。“你摘花的時候莫非沒有看見嗎？那一地的魂灰，千奇百怪，保持著他們魂飛魄散之前痛苦猙獰的模樣。”

他說著，又再向前了一步，幽幽的聲音徑直鉆入我心底：“彼岸，豈是能由你來去自如的。”

伍

我將云霜帶回木屋時，蘇榭驚喜得忘了自己身上的傷，他迎上來抱過她轉身便將她放回到冰床上。他附著身子為她整理衣衫，梳攏散亂的發髻。我倚在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

過了一會兒，蘇榭才好似想了起來，回頭看著我：“柳淮安沒有為難你？”

我淺笑：“他似乎也受了重傷，我去的時候他閉目打坐，像死了一樣。”

蘇榭點點頭，沒有應聲，周遭靜謐一片。我低下頭，心里有些慌亂。我不想騙他，可我不敢告訴他我曾經拿云霜的命來要挾柳淮安。是真是假，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看著云霜安詳的面容，那個時候，或許真的想過，如果她從這人世間消失了，那該多好。

“他既然會讓你這點道行的小鬼到我這里來，自然是把你當成隨時可棄的廢卒，即使是這樣，你依然喜歡他嗎？你還有最后一次機會，當你第三次去彼岸之日，便是你徹底化為魂灰之時。”臨走前柳淮安的話始終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想起那日去地府時蘇榭欲言又止地讓我早去早回。想起那日擺渡人嘴角狡黠的淺笑，那意味深長的告誡。

可是，那又怎樣呢？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的不是嗎？

明明知道是多么危險多么荒誕，卻還是忍不住喜歡他。

我剛退到門口，里屋忽地傳來驚叫，只眨眼間蘇榭忽地出現在我面前，一只手掐住我的咽喉，滿目的恨意：“你在云霜身上動了什么手腳！不……是柳淮安，你根本就是他的人對不對？不然以你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從他那里帶回云霜！”

“我沒有……”我用力掙扎卻怎么都掙脫不開他的手，“若我要幫柳淮安，在你昏迷的時候就已經下手了，何苦……何苦要去救她回來……”

“不用解釋！”他說著，揚起另一只手，細長的手指化作冰刃，我看著他的眼，金色的瞳孔里隱隱透著血絲，嘴角的獠牙也顯了出來。

他提了真氣，現出原形，他是要置我于死地。

我不再掙扎，也不再解釋，緩緩閉上眼。眉間隱隱有著寒意，遲遲沒有到來的疼痛，我微微睜開眼，細長的冰刃對準了我的眉心，咫尺之遙。

蘇榭緊皺著眉頭，金色的瞳漸漸消散，他猛地搖搖頭似乎緩了過來，松開了手：“抱歉，我……傷沒好，控制不住。”他轉過身去，避開我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說道，“我不該懷疑你。”

“云霜她怎么了？”我問道。

“我不知道，只是……只是她的肉身開始潰爛了……”他說著，忽地轉過身來緊緊捏著我的肩，“或許……或許是花不夠……”

我從未見過蘇榭如此驚慌失措，也從未見過他如此吞吞吐吐地說話。是啊，如今他受了傷，一時間沒辦法找到別的小鬼。

柳淮安說的，果然是真的。蘇榭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有怎樣的結局。

“那我再去摘，這次我多摘一點回來吧！”我笑著，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輕松，卻忍不住微微顫音，好在蘇榭并沒有仔細聽。

“姜妱。”我拿起桌上的琉璃燈，剛要邁出門卻被他叫住，我回過頭，蘇榭通透的眸子直直地看著我，雙唇微顫，欲言又止。我站在原地，淺笑著迎著他的目光，等他開口。

“路上小心。”良久，他開口，垂下眼簾。

“我會的。”我莞爾頷首，轉身邁向黑霧盡頭。

你還有最后一次機會，當你第三次去彼岸之日，便是你徹底化為魂灰之時。

陸

我用琉璃燈照亮了彼岸的花海，清亮的光下，遠遠一片都覆著漆黑的魂灰。幾朵若蘭花在灰燼中閃著幽藍的光。

這便是我的歸宿。

疼痛像藤蔓一樣從心底竄出，緊緊地纏向我的全身。我蹲在地上，眼前一陣濕熱，卻怎么也哭不出來。他剛才，一定是想叫住我，他想告訴我，不要去，你不能再去了，卻沒能說出口。雖然從未想過能和他心里的云霜相比，可他連真相都不敢告訴我，他不敢賭。他不敢也不會讓云霜冒一點點風險。

好羨慕。好忌妒。

“你還真是執迷不悟。”身后忽地響起幽幽的話語，我轉過頭，柳淮安提著燈籠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這可是你最后一次機會，你若后悔了，我現在就可以帶你過奈何橋去輪回轉世。”

他說著，湊到我面前，嘴角揚起得意的笑。

“那天——”我站起身來，“你明明沒有被我打中銀針，卻假裝受傷，讓我帶走云霜。若不是你在云霜身上動了手腳，我如今也不需要來這里。”

“我沒有動手腳。”他打斷我，“我說過，天命注定，那三道天雷是蘇榭的天劫，云霜私自替他承受本就是錯。蘇榭逆天而行，這七百年來用這陰間之物替她續魂，如今，只不過是命數到了，為了這若蘭花而喪生的冤魂這么多，那些孽障都會算在云霜身上。她承受不起了。”

我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摘起地上的幾朵若蘭花，放入袖中就往岸邊走去。

“你當真不去轉世？”他問道。

“你為何要幫我？”我轉過身，直直地看著他。

“我沒有幫你。”柳淮安也看著我，深邃的瞳在面具下微微閃爍，“我只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好？你們都要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蘇榭將所有的若蘭花都捻成細末喂給云霜，我倚在門邊，胸口又一陣絞痛，抬起手，袖口散出細微的塵。我撩起衣袖，左臂青黑一片，用力一揮，便落下許多細塵。

“不行……還是不行。”蘇榭喃喃地念道，轉過頭來，我急忙將衣袖放下，左手藏到背后。“肉身還在潰爛……她要死了，她——”

我咬著唇，深吸一口氣：“我摘花的時候，見到柳淮安了。”我說著，蘇榭猛地抬起頭看著我，“他說，這是你逆天而行的因果，若蘭花救不了云霜……”

“不，不會的——”蘇榭低著頭，忽地沉默了下去，他站起身一把抓住我的肩，我感到左臂一陣劇痛，撕心裂肺地痛，“姜妱，你幫我……幫我最后一次。明天是中元，鬼差都不在，你幫我去地府偷三圣蓮。”

他的嘴一張一合，我感到心口一緊，左臂的疼痛似乎驀地消散了。

柳淮安幽幽的聲音又回蕩在我耳邊：“他今天會讓你第二次摘若蘭，早晚會讓你去閻王殿偷三圣蓮，只有三圣蓮可以真正救回云霜。”

蘇榭說著，閉目運氣，從口中吐出一顆銀白的珠子，放到我手中：“這是我的內丹，你將它放到琉璃燈中，如果你有危險，我可以現身幫你。”

我點點頭，合上雙手，銀白的內丹在掌心滲著森森寒意，眼前有些恍惚，蘇榭的眉眼竟有著柳淮安的影子，看著我，就好像方才他提著燈籠站在我面前一樣。

“不過三圣蓮是佛門圣物，像你這樣的小鬼一碰便會灰飛煙滅，他大概會讓你帶著他的內丹，這樣他就可以趁著佛光閃爍的瞬間拿到三圣蓮。呵呵，還真虧得他居然遇得到一個能放心交出內丹還愿意為他去死的傻瓜。”

我猛地掐了一下左臂，讓疼痛打散耳畔那揮之不去的柳淮安的話。

“公子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蘇榭看著我，微微抬眉，我仰頭迎著蘇榭深邃如墨的瞳，那如同深淵一般我永遠看不清的一雙眼，“等云霜姑娘醒了，我就去轉世……”

空氣仿佛剎那間凝固了，我低下頭，害怕被他看穿心底的顫抖。

“我想……以后都能跟著公子，所以，無論我去了哪里，公子一定要找到我。”

“姜妱，我——”

“跟著公子的話，”我抬起頭，不讓他再開口，“就不會再流離失所，孤苦無依了，對吧？”

蘇榭看著我，沉默了良久，點了點頭。我轉過身去，害怕呼之欲出的淚水會被他看見。

“那么說好了，來生、來生的來生……我等著公子來接我。”

如果我還有的話。

我站在閻王殿上，四周靜得讓人窒息，手邊是那縈繞著七彩流光的三圣蓮。我將琉璃燈緊緊摁在心口，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了下來。

就差一點，就可以拿到它了。就差一點，他就可以得償所愿了。

我回過頭去，柳淮安果然又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他蹙眉冷眼地看著我的指尖。

“你是來送我一程的嗎？”我笑道。

“為什么？無論我怎么勸，你們都要做出這樣錯的選擇？”他問道。

“因為來生太遠了。”我回過頭，看著那咫尺之遙的三圣蓮，眼前隱隱浮現著蘇榭的模樣，“我想，對云霜來說，沒了他，若是像你這樣修得不死之身，才是最錯的選擇。”

“蘇榭也一定是這樣想的，若是她死了，他不會茍活。既然如此，就讓他記著我吧。”我說著，伸手向下，萬丈金光從指尖迸發出來，籠罩我全身。

終

蘇榭拿著琉璃燈從地府出來，金光之后閻王殿上空無一物。他到底是賭輸了，這樣的方法還是拿不到三圣蓮，那佛光閃爍的瞬間，他沒有趕上。

他回到木屋，簾幕后，柳淮安戴著銀白的面具，坐在云霜身旁。他看見蘇榭，站起身來，從懷里拿出一個錦盒，放在冰床上，輕輕地打開。

錦盒下，是他夢寐以求的三圣蓮，退去了金光，顯得有些蒼白。

柳淮安看了一眼云霜，放下錦盒，從蘇榭身邊走過。

“好好兒對她。”他說道。

“姜妱她——”蘇榭愣片刻，追了出來。

柳淮安沉默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散了。”

銀月映在院外的湖面上，他停下腳步，攤開左手，掌心緩緩飄出幾點幽藍的微光。那個時候，他施法想收住她散開的魂魄，卻只留下了這一點微光。

幽藍的光在空中搖擺，緩緩地朝著屋里飄去，悠悠蕩蕩地落在蘇榭銀白的袖口，暗了下去。

如果還有來生，公子會來找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