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要殺我。
破窗而入,靜謐的夜色我可以聽見殿外侍衛委頓于地的悶響。他手中的劍順月光,刺破我三層重履,溫吞進入我血脈。
我震驚于這劍的滾燙,與我印象的鋒寒如此相異。所以忽視眼前少年迷惘到如果我一呼叫,他便能立刻束手就擒的現狀。因我想起他的年紀,多大,我細想,我十五歲嫁于他父親,十年雨雪和十年屈辱,他同樣經受十年我所受一切,那無錯,他已有二十。
他目光哀痛,與我第一次見到時完全無二。他躲在他地位低賤的生母背后,與我在回廊相見。我留心傾聽她母親帶淚哭訴,幫她自一件宮闈陷害中解脫出來,卻不經意讓她感念終身。她臨終時,將這個叫梓森的少年托付于我。
我迷惑,問他:“你為何想要殺我?”
梓森鎮定下來,這與他母親如此相似的少年讓我一直困惑為何會有和他父親一致的冷血:“為什么要逼我,你明明那么清楚。”他聲音悲切,仿佛是我提刃要取他性命一樣,“我恨你這雙眼睛。”
在黑暗中,我撫上我眼窩。先帝最愛我這雙眼,多少次也曾這么輕撫,贊嘆它為何能蘊藏萬千光華后又幽冷如侵入殿中的冰雪。我迷惑,何以他父親這樣深愛的雙目,會讓兒子如此厭惡。
在二更時,我終于疲倦,放低聲音:“梓森,你下不了手,你有多恨我,那同樣,你也有多恨你自己。”
我今年二十有五,對生死的態度,逐漸等同于我年輕時對后位的重視:“梓森,為什么我們不可以相愛,像你對你母親的深愛,我也愿意愛你,像愛我親生子嗣一樣。”
大約殿門外肆流的鮮血終于得到注意,殿外紛疊的腳步和如雷鼓動的拍門聲暗示這少年刺殺的又一次失敗。他棄劍離去,遺留我在這個問題里作繭自縛,得不到回應。
先進來的是我少女時代的好友,重門將王進,因他的來臨再一次給陷入深黑的殿室帶來光明,他舉著火燭,柔和的光亮隨他行走晃動,如水面靜止的挺拔蘆葦,在船行過時再度掀起漣漪。他趨步上前,忘記禮儀而急著追問我:“傷勢如何?”
因他的提醒我想起肩上有如利刃割破肌膚的疼痛,大約不深,這少年劍術同他心情一致,狠絕卻猶豫,所以沒有一次能如愿取得我性命。我微笑:“我聽到外面動靜,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
所有人心照不宣這被利刃割破的衣物,熟稔的取來藥物白布替我包扎。王進猶且不放心,細細查看流出的血液顏色,確認是正常的鮮紅而沒有入毒后便告退,但是我知道,他不會離去,他會一直守在殿門外,直到已經接近透亮的天色完全亮起。
所以我深深感激他,無以為報,便只好等他主動朝我索要回報。
上朝遇到梓森,他神色如常,以兒子的禮儀詢問我昨夜發生的事。我便例行回答,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注視下完成屬于兒臣和母后的禮儀。稍后,他起身去上書房批閱來自各省各部的奏折,我在一邊審閱,時不時能撞見王進的名字躍入眼簾。我再度微笑,為這少年時有的心思。梓森察覺到我情緒的變化,所以冷冷地道:“邊臣多有彈劾重門將王進性格恣睢,行軍苛刻,臣下鮮有不受其責難者。況且。”
難聽的話并不代表我聽不到,我接上他句子,深深再笑:“況且,他和國母過從甚密。”
他冷冷側首,躍動的火燭在他眼底劈開一道類似于劍光的鋒芒。我甚至毫不知這少年何來如此尖銳的目光,我嘆氣,為他同我不知起于何時的改變:“梓森,我虧欠他良多,你應當知道,我不會下手。”
他棄筆不再說話,忽然發問:“什么?”
我困惑。
“為什么?”他并不看我,卻不減言語里逼迫的意思,“我只想知道,為什么王進讓你心慈手軟?”
我下不了手,我嘆氣,即便深知王進有可能預見功高蓋主的一日我也不會下手。因為我感激他,深深地感激。
一、
我十五歲嫁給先皇時,他已年邁。蘊藏宮闈的,除卻如水到幾乎放任的年華外,還有更鮮活的身體,更年輕的姿態。所以她們失寵,所以我毫無原則得到眷顧。
我時時惶恐不安,如臨大敵,尚未成熟的心智令我感覺身邊每一個蓄意接近的人的惡意,乃至連先帝都如此詫異,詫異于我容貌不符的尖銳和刻薄,所以才會有人厭惡我,那樣深之入骨恨不得除之后快的痛恨,令我今日回想照舊膽寒的,來自皇后。
她的年紀接近我母親,大約和一個可以做她女兒的妃子爭寵令她覺得恥辱,所以她厭惡我,正如厭惡她不復再得的年華。發生的事極小,她在中宮捉到一名私納紅煤的低賤妃子,彼時已入冬,各閣依制分配有過冬的暖炭,但是那名妃子沒有足夠背景的娘家,那些少到可憐的份額并不足夠溫暖她同她同樣卑賤的皇子,所以才會有偷竊,也所以才會被我撞見。
那妃子垂淚啜泣,埋首跪在這冰天雪地上,卻溫婉得連一句辯解都沒有,像是習慣忍受這寒冷和刻薄。我途徑中宮,隨行的奴婢讓我不要干涉皇后執法,令我想起宮闈人情冷暖,我不曾有幸感受來自其他妃嬪的溫暖,但是那個年紀的我尚且不介意令他人惠及。在執行偷竊的長鞭落下前一刻,我終于有膽量阻止,因那妃子岌岌可危幾乎在下一刻就要墜下的身影。
那鞭子并沒如愿落在那名妃子身上,反之被我取代,包括皇后因我出現而累積的怒火,先皇確實年邁,所以中宮的消息會這樣輕而易舉被封鎖,所以沒人知道每一鞭落下去如靈魂剝離又回歸的劇痛,絕望如猝死的痛苦讓我詫異為什么下一刻我沒能立即死去。在其后清醒的間隙我被人送至偏殿,很快跌至下一場眩暈。
醒來正值夜半,殿外微風吹開梅花,引入香氣同時引得殘破的窗欞嘩然作響,似有靈魂出入,服帖如驅之不散的夢境,直至門外剝啄的輕響將我自迷蒙的意識里掙脫,令我驚覺從沒有像那一刻觸手可及貼近死亡和孤獨。
叩擊窗格的聲音令我發現這并非夢境的一部分,疼痛也同時讓我喪失起來察覺究竟是誰的能力,我甚至不敢提高聲音。對方也沒有聲響,只是突如其來擲入一個碧綠色瓷瓶,正巧撞上我額角。我低低呻吟,因這動作牽連出源自脊背的痛楚。殿外人略顯局促,似乎是想看清到底撞上我哪里了,卻不妨在行動間也令自己磕到冰冷的窗格,才會在這樣靜謐的夜里泄露出一聲低到不能再低的抽氣聲。
我忍不出,終于小聲問:“你是誰?”
久久未等到答復,我伏在枕上調整氣息,再問,卻悵然發現除卻長風掠過擊打廊下鐵馬的回響以外,已經沒有其他聲音。
只剩我手心那碧綠色的瓶子。
清香溫和,我推斷應當是治愈外傷的藥物,并不十分名貴,也讓我揣測贈我這藥的不會是宮中寵渥異常的妃嬪,對方的身份也不至于低到無法出入中宮。
我以這疑惑的開始昏然睡去,等到疑惑的結束再度醒來,照舊是不辨時辰的暗夜,我困惑自己是睡了這一整天,又或只是同一個夜里的兩個時段,這時窗外再度有聲,我屏息,這次擲進來的并非藥物,而是一盒尋常宮中女子會用的胭脂。我幾乎想要大笑,為對方可愛的心思:“你為什么想送我這個?”
可惜那人照舊拒絕回答,我便只好提供答案:“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有一日能漂漂亮亮出這中宮嗎?”
對答案的認同被叩擊取代,我不覺微笑:“我很謝謝你,但是你回去吧,你這樣無故走失,你的主子也會受到牽連。”
殿外很長時間內再沒有聽到聲響,我也在隨后的隱約的期待和明顯的失落中入睡,等再度醒來時欣喜地發現窗臺上依附的一抹灰白色暗影。我喜悅,并且將這欣喜融入語句:“你來了。”
依然沒有應答,唯有殿外風起時拂亂的婆娑樹影暗示那人照舊在等候。有多長的靜默,我無法分辨橫縱的時間在鐵馬清脆的擊響中流逝,直到另外一重腳步聲響起,衣袍拂動暫時攪亂原本沉寂到幾乎凝滯的氛圍。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可實在寂寞和清冷,所以也有膽量,在這少到可憐的三次見面后,急于想認識在我困窘交迫時給予援手的那個人。我提高音量,在這重新冷寂下來的中宮寒夜里:“你還在嗎?”
給予我回應的,是我畢生都無法預想的低沉男聲。在我終于得到答案的狂喜和無法抑制的戰栗的雙手里,他用平和的語句陳述他認為顯而易見的事實:“重門將,王進。”
我認識了王進,在我窘迫交困并且幾乎詫異自己要死去的夜晚里,所以我不會殺他,如果真有一日他如梓森所說功高蓋主,我也必定不會殺他。
二、
因王進的插手,陛下終于察覺皇后施加在我身上的酷刑,他連朝服都沒換便趕到中宮將我接走,同時厲聲呵斥中宮治下嚴苛,也表明,在我十五歲那年得蒙盛寵的巔峰。
心智的成熟也始于我認識王進起,我意識到我無法依仗我的容貌橫行一世,因為有更年輕和更鮮活的生命源源進入后宮,也因為,我沒有子嗣。
王進與我逐漸相熟,我感激他,但是彼此都默契的對發生在中宮的事情只字不提,因為宮中禁御和后宮妃嬪實在不應該過從甚密,但相交還是有的,他替我收集妃嬪喜好和厭憎,我依據此結交年長的妃嬪和皇子,直到那一日偶在回廊遇見因為盜竊紅煤被我救下的妃子,她嚶嚶落淚,身后站著十歲的梓森,宮闈欺凌引發他早慧,在尚且還未轉暖的春日里,他就這樣靜靜站立,雙眸中靜靜沉淀比外界更冷的微芒。
那妃子大病,御醫卻不愿醫治,恐懼落下行醫不慎的惡名。我聽她哭訴,她說自己不久人世,希望我能照看他唯一的兒子。說這話的時候梓森正掉轉頭來看我,目光冷寂,讓我想起彌天的大霧和大雪,看不到前路。
我很可憐那個孩子,那個因生母低賤的出生而備受忽視的孩子。
梓森在那名妃子死后的第二天被人領到我寢宮,彼時落雪初霽,天際有倦鳥來去,他穿著單薄,踩著積雪緩緩走過,我以為他會大哭甚至拒絕認我做母,但是設想的一切僅限設想,他一如所見,涉雪靜靜走來,途中屈膝收集落在地上的梅花,直到我面前。
他將花遞給我的時候,我有些詫異,甚至是困惑這個介于幼兒和青年的孩子,他所帶與我的矛盾感覺。我微笑:“送我?”
王進在這時從寢殿外進入,我便先命乳母將梓森帶離。他不肯離去,卻執著地舉花望我:“謝謝你,”這是他第一次朝我開口,讓我在震驚中感懷來自這少年的感激,“謝謝你,肯收留我。”
我動容,對他解釋:“不要向我致謝,你今日所得的,都是你昨日應有的。”
王進和我目送那少年的離去,很快做出判斷:“他很喜歡你。”
我不置可否:“我們才第一次見面而已。”
王進卻不肯多說,注視那少年漸行漸遠,莫可名狀的嘆息。
很快,先帝就注意起梓森,先前不曾注意的一切品質,包括寡言包括孤僻都逐漸異化成皇子的穩重和慎言。我無法判斷先帝對梓森的態度,因為皇子眾多,除卻太子,每人等分的情感實在稀薄。在某次枕席交頸間我曾低聲試探先帝,他狀似思索許久,等我再問時卻赫然發現,他已昏昏然睡去。
我也明白,先帝不可抵擋地老去,在梓森十四歲起越發明晰。
他長大,并且比年少更加沉默,曾因他低賤出身掩飾的才能隨他年長越發耀目,連先帝也欣喜發現,他與自己酷似的作風和性情。
所以中宮憂慮,出身高貴使她對所有妃嬪都有天然的優越感,更無法忍受她們的子嗣竟會有一日超越與她同樣高貴血脈的太子。
秋獵那次,依照祖制原本只允許太子隨行,卻因先帝一時興起,破例帶了梓森同行。我不知道這應該是隆恩盛眷還是鋒芒畢露,是以更加惶懼,臨行前拉住梓森交代許多,說到最后他反倒笑了:“不過是一場狩獵,又不是生離死別。”
我聽了反感:“胡說什么?”
他再笑,漂亮到過分的眉目徐徐展開,令人想起秋葉晚涼有花次第開放,隨風逾人墻,我詫異這少年悅目的容貌,在我不防備的時候突然長成這副模樣。他含笑跟我說:“娘娘不需要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但事實證明我的擔心并非多余,近午時,梓森和太子的奴仆突然慌張趕來稟報,我和先帝才知曉,兄弟二人竟在圍場失和,大打出手。
太子那時已年界三十有余,比梓森整整大了一輪不止。等我隨先帝趕到圍場的時候,兩人已被分開,太子尚且罵罵咧咧。而王進抱住面色冰冷的梓森,正上下檢查他身上的傷勢。我無法憑心所愿上前看他,因為先帝已經開口:“你們做什么?”
太子憤憤將之前發生的事情還原,應當是兩兄弟口角之爭,只是爭的具體內容被他含糊帶過。先帝轉向梓森再度冷冷發問:“你有什么話說?”
我從沒覺得素來喧囂的圍場會有這樣詭異的安靜,唯有鷹隼長嘯,和我幾乎破膛而出的心跳清晰可聞。他沒有辯解,注視先帝的情緒卻有同他父親一致的冷靜,他說:“兒臣,無話可講。”
他突然掙脫王進走上幾步跪在先帝面前,平靜地陳述自己的過錯:“請父親責罰。”
三、
他被先帝禁足庫室,我待先帝睡后披夜去看他。他未入睡,見我來仿佛預料之中,在我查看他傷勢時低聲解釋:“無妨了,王進先前帶了些藥看過。”
我沒有問為何和太子爭執的原因,他漸長的年歲已經不適合我再對他舉止橫加干涉,況且答案顯而易見,我與梓森年齡相仿,并且,我不是他生母。我陪他坐了一會兒,在起身離去的前一刻他突然開口:“那些混賬話,”他言辭閃爍,轉頭向隅,展露出與他十四歲年紀相合的局促,“你不要往心里去。”
如果沒有感動,那一定是假的。我微笑:“既然是混賬話,你為什么要和你大哥打架?”
“那不一樣,”梓森神色倔犟,“他們說我什么都不要緊,但是你不一樣……”他低下聲音來,“你不一樣……”
在偶有晚風掠過的清夜里。我突然展臂擁住梓森,擁住這個在十四歲許諾庇佑我的少年,在這少年僵硬后逐漸軟化的姿態里,我落淚:“謝謝你,梓森,謝謝你,肯在意我。”
回到陛下帳內時他已醒來,獨坐出神。我慌張被撞破的窘然,先帝反倒微笑:“你去看他了?”
我知道無法推諉,索性稱是。
他不以為忤逆,在我紊亂的心跳中再笑:“你們都是好孩子。”
自秋獵起先帝出其意料開始關注梓森,詢問他文書和武獵。在一次王進教導梓森習武的午后,先帝從冗長的午睡中醒來,從窗外看到梓森鋒寒劍芒身姿流麗,忽然對上前服侍我的輕笑道:“你看,那是我的兒子。”
我奇異察覺他今日精神之好,是春獵那一日不曾有過的矍鑠,我隨之微笑,為他少有的好心情:“和您很像。”
先帝搖頭:“我不如他。”他再嘆氣,在我震驚注視下坦然承認,“我所有的子嗣,都不如他。”
我不理解他話中深意,是重視的珍惜抑或兄弟一日逾墻的憂慮,我強笑。而他困倦,命我離去。出殿門遇到王進,他望我一眼,神色匆匆。很快我就理解他目中隱憂:“陛下身體睽違,我怕到時候太子會動手。”
我知,從梓森被交到我手上的那一日起我就明白,只是怎么都想不到這一日會降臨得這樣迅速,而陛下對梓森的態度素來曖昧,太子娘家身份高貴,資歷優厚,我惶惶,起坐難安。太子對我們的怨懟宮闈皆知,我無法想象有朝一日他登基后我們的日子。梓森在這時候從殿外進入,遠遠看到我們二人便止步,隔得這樣遠讓我無法看清他神色,而只是困惑這少年并不請安反而掉頭離去的動作,王進和我一同注視那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開口:“他很在意你。”
這話令我產生亂倫的不安,我輕斥他:“別亂說。”
“我至今還記得他第一日求我教他習武時說的話,”王進輕聲道,“他說,他愿意成為一把劍,斬殺任何侵犯你的劫禍。”
他嘆氣,罔顧我變色的臉,不知為何:“或許,他早非我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孩子。”
自此,先帝的身體每況愈下,五六年間漸成定局,朝堂大多事宜都由太子擔當。一日夜半中他被雷聲驚醒,握著我一只手驚懼道:“你聽,誰來了?”
窗外風雨如晦,急雨擊打瓦面嘈雜作響,我側耳聽,除卻雨聲糾葛外似有鐵蹄震踏,隱隱聲勢自德隆門處傳來,我猜想,會否是守軍交接才有如此大動靜,便如實告訴先帝。他遽然搖頭,堅定要我扶他去看,而風雨漸盛,地面震動踢踏之響在雷聲之后更加明晰。先帝推我,似力竭又似惶懼,疾聲高呼:“你去看看,是誰來了,到底是誰來了?”
漆紅色的殿門自外被大力踹開,先進來的是手持長劍的太子,雨水混雜門外禁衛的血水順劍刃急速滾下,沿門自他所行一路染成淡漠嫣紅。先帝激怒,高聲喝道:“誰準你來的,是誰準你進來的。”
太子不語,持劍指我,詭笑道:“父親身邊妖孽橫行,兒臣此來只為清君側。”
先帝渾身戰栗,連被他倚靠的我都能深切感受到那種篩糠似的抖動:“放肆,你就是這樣同你父親說話?”
“您還記得是有我這個兒子,”太子側目,神情幾近凄愴,“對,你記得,在朝堂上,在祭祖時,在宮宴上,你還會記得我是您長子。其他時候,您何曾把我當過您兒子,連那個賤婢生的兒子,您都毫不掩飾對他喜愛和欣賞,那我又算什么,長此以往,您是打算連皇位都處心積慮讓給他嗎?”
先帝氣急攻心:“原來今日,你是想來逼宮?”
風聲將岌岌可危的窗欞吹開,引來疾風和勁雨,雷聲滾滾碾境撕破層云,連帶所有人的神情,光影陸離中依稀能分辨的是太子詭譎的笑容,他拒絕回答先帝的問題而向我走來,手中利劍曾被狂風吹亂反向卻不改軌跡……我閉上雙目,聽風聲蕭瑟和雨聲潺潺,想起從我十五歲起并無目的的一生,卻會葬身這里。
四、
我并沒有死,那劍落下之前,太子被人從后面擊殺,是梓森,是披風沐雨趕來的梓森。他越過匍匐的尸體朝我走來,我從來不覺得那少年的長成,在這一刻。他頎長的身姿在我跟前蹲下查看我傷勢,令我注意到他濕透的衣袍沿袍裾淌下的雨水和他帶血的鬢發。他沒有遲疑,在所有人低低的抽氣聲中俯身將我抱起。結束外間太子余孽的王進趕來,梓森途徑他,并未止步,只是冷冷吩咐:“剩下的,王將軍應該明白怎么做。”
我哆嗦,緊緊拽住他衣襟:“那是你父親。”
“從他殺死我最愛的人開始,他就不是我父親。”
那是梓森,我第一面見到那個舉著花要送我的單薄少年,是誰將他變成這副樣子,不是我,不應當是我,我從來沒想過他今日的模樣。我渾身戰栗,因我想起那殷切將他托付給我的母親,那個溫婉如水,似乎可以融化冰雪的女子,他不能是這樣,我惶恐驚懼,想掙扎,要躲避,他絕對不可以變成這樣:“他沒有殺你母親,他即使對不起她,也改變不了他是你父親的事實。”
雷聲再度劃破層云,間隙的亮光容我看清緊緊抱我的少年陰鷙的臉龐,和先帝如出一轍的狠絕和冰涼:“但是,他占有了你。”
“你究竟做了什么?”我猛然明白過來,死死盯住他雙眼,“太子逼宮,是被你陷害的?”
他頷首,在漸盛的風雨中毫不掩飾撕碎我剩到可憐的幻想,微笑:“太子年歲年長,我不過激他一激,讓他明白所有潛在的危險。”
我閉上雙目,突然感覺絕望,從發膚至心臟,為這個少年所有我不清楚的心事。
其后他登基,我為國母,王進得此被榮升為將。我在很長時間沒見過梓森,因我拒絕。王進倒時常來看我,為我的固執而嘆息。距離那場逼宮已經一年有余,身上的傷痕未能如愿同步時間消減,他被太子黨射中致命一箭,所以畢生睽違為人父的愿望,所以我一直愧疚,深深地愧疚。
我問他想要什么,他笑:“娘娘這一生給我許多,微臣不勝感激。”
我擺首,在我一再追問下得知王家還有女兒,王進還有一個小妹妹。王家位極人臣,而我總覺不夠,希望能近自己所力給他最好,我一生遺憾眾多,但是我不希望我在乎的人一再失望。
等到梓森再次來見我時,我沒有回避。他似乎很高興,自殿外深紅色的槐花中快步走來,仿佛衣邊深紅著染他眉目,令他有少見的明快笑意。我對他心存芥蒂,但無法使我忘懷他曾是我孩子,我將他收納,他也曾送我梅花。
我提起王進,順便提及他幼妹。他迷惘,再聽,終于明白我話里的意思。我久久不見他回答,便再問。他停了一下,良久才緩緩笑開來,但是那樣冷,冷到我以為天色陡然轉寒:“你征詢過我的意見嗎?”
我也冷冷地道:“我眼下不就是在問你的意思嗎?”
他大笑,我從沒見過他有那樣的神色,那樣如宣泄如激流的放肆笑意。良久,他終于不再笑,撐住桌面慢慢站起。我冷眼看他,看他風姿料峭,身影微寒,這已經無法用少年來形容的成年男子的姿容,這樣漂亮,卻這樣寒涼:“你明明都清楚,你從一開始就清楚,”說到后來他形容絕望,“你為什么現在還不明白。”
我猛然站起,渾身戰栗,如深寒地發抖:“我清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是我兒子,我是你母親。”
“夠了,”他已經接近咆哮,額角青筋微顯,手掌曾在拳背擊下去之后鮮血橫流,他罔顧這些疼痛,又或者這些疼痛足以削減他此刻承擔的重負,“你究竟要躲到什么時候去?”
我落淚,站起來卻只夠到他胸膛,我也明白,那個十歲少年的離去,從很久開始我就回避地離去,時至今日開始逼迫我不得不面對他長成的事實,我溫柔地環住他脖頸,像摟住我親生孩子那樣,哽咽:“梓森,為什么我們不可以相愛,像先帝對你的愛,像你母親那樣深愛你,梓森,你為什么不肯相信,我是愿意愛你的啊!”
他突然發力,緊緊擁住我,顫抖從他手心蔓延到他脊梁,劇烈的顫抖如此明顯,乃至連他腰懸的佩玉相互叩擊輕聲作響。停頓片刻,他仿佛從夢魘的戰栗中掙脫,俯下身子,在我耳畔輕聲道:“我會娶她的,我只是要讓你知道,只要你高興的事,我都愿意替你完成。”
“但是,”梓森冰涼微笑,“讓我像母親那樣愛你,除非你死。”
五、
彈劾王進的全是最近新提拔的仕林,是他新政之后親任的官員,所以出自誰的授意彼此心知肚明,我雖然在他面前一再強調無論如何不會對王氏動手,但是心里還是惶懼的,因為我見過梓森的手段,在我們還認為他是少年的時候,他是怎樣令先帝注目,又是怎樣令太子反目,又是如何隔岸觀火漁翁得利。他所做的一切無一不超脫他眼下的年齡,讓我同樣確信,他對王家使出的手段,也必定超越王進曾給予他的恩情。
所以我迫不及待讓他迎娶王進幼妹,至少日后行事能稍有顧及。
只是我怎么都沒想到,他會想要殺我。
他闖入我的寢殿,他的長劍指在我的胸膛,他的神情是那樣悲切,而他的動作又是那樣義無反顧,若說有心痛,很多是出于我對這個少年的愧疚,如果不是我的出現,他不會有這樣艱難的抉擇,他即便一生只是位平凡的皇子,也不至于讓他貴為帝王后照舊無所適從。
婚禮的前一夜,我擔心出事,便委婉找了個理由將王進留在宮中。酒過三巡,我們看花,花落,看云,云退,看遠山是如何在一瞬間褪成蒼白的青綠色,看落花怎樣令皚皚的枝頭立刻委敗。最后談及最初相見的時候他已微醉,我笑問,在事隔十年后以悵然的心情重新提起我們第一次的相遇,在冰冷的中宮,那個深藏我十年的疑惑:“我一直好奇,當年你送我胭脂的原因?”
久未見回答,我低頭看去,他伸手枕臂已酣然睡去。我止住想要喚醒他讓他注意我提問的侍從,正準備命人去殿中取來御寒的披風。轉側間就看見了梓森。
他著紅立在花樹間,似在靜等我們發現,肩頭累積的槐花暗示他等待時間之漫長。我理當愧疚,但是我無法不憤怒,當我想起有可能等待中宮的姑娘。我站起繞到他面前,厲聲喝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久未等到回答,而他酡紅的雙頰令我很快發覺他酣醉的事實。我蹙眉:“你怎么喝了這么多酒?”
他不說話,突然掉轉頭離去。我擔心他醉酒出事,便命人送他回中宮,甫靠近便被他狠狠推開,他踉蹌,扶住花樹大笑,出乎意料:“我當你沒有心,原來你這樣有心。”
大笑之后他倏忽落淚,仿佛失落了一輩子,才得到這一小會的心滿意足:“你憑什么管我,憑什么讓我娶王進的妹妹,你憑什么?就憑你愧對王進,就憑你喜歡他?”
服侍的宮人在爭執之前四散,所以我不需要難堪。我深深感激王進,感激他曾在我落魄時伸以援手,因識于微時所以足以抵擋此后所有不堪,但我照樣愧疚,對梓森無法復制的同樣情感,我哽咽,低下聲音來:“對,我喜歡王進,但是我至少懂得我的身份不能有這種想法。梓森,你為什么就不明白,我們生在皇家,皇家所有的權力需要你無數的不得已來交換。”
我捂住臉孔,心酸難以成言:“我是可以愛你的,梓森,像你母親……”
“住嘴,”他咆哮,突然靠近我,兩手死死鎖住我的肩,猩紅雙目泄露他幾乎崩潰和瓦解的情緒,而我明白,這一切都曾以我為源頭,而我無能為力,看他作繭自縛,也看自己,“我不要那種愛,我要你看我,像看王進看你愛的男人那樣看我。那雙眼睛,我曾經看過它無數次停留在任何人的身上,為什么遲遲不肯看向我。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
他重復質問,但勢必不會有解答,我也終于明白,他為何這樣憎恨我的雙眼。但我幫不了他,那個捧著梅花涉雪而來的少年,他在我面前,我幫不了他,我什么都幫不了她。
梓森號啕大哭,漸漸滑跪在石子面上,將臉枕于我膝間,盛若鮮血的裙裾逶迤于地面,仿佛泣血。
醒來的王進靜靜而來,隔著百丈遠與我對視,期間有風吹起落花,撕破少年壓抑的悲鳴。我們長久站立,直至彼此的眼中不再有悲戚,只剩下空白,和年華不再的茫然。
我想起來了,原來十年過去了,原來我們最好的時光都已經結束了。
六、
王進死在梓森大婚后的某一個冷夜,悄無聲息,無聲無息,我等到消息的時候并沒有趕去,只是在殿中長坐,似等人來,也候人去。在宮人提醒點燈時我倏忽想起自己的年紀,我已經二十五了,并不是太老,卻飽受夫君愛人相繼離世,我突然覺得生之疲倦和蹉跎,在王進自殺的那個冰冷夜晚。
我知道他死去的緣由,他聽到梓森無助的哭泣,我們三個人里他最通透也最沉默,沉默愛著我,沉默護佑著梓森,也同樣沉默地死去。
梓森的皇后是個很委婉的妻子,提及冷遇不曾有委屈,我在王進自盡的那一夜找她,擔心她為長兄難過,反倒是她勸解我:“自從我嫁給他,我就沒有怨過他,就算哥哥過世,我也知道,陛下是不得已為之。”
我狠狠愣住,手中的杯盞轟然落地。
她狀似惶惑,再度看我,猶豫發問:“太后?”
風聲循循善誘,入殿,入眼,入我冰寒的心底,我不想再問,也不想苛求這事情的真正原因,無論她是有心無意,而是我感覺倦怠,我這一生爭過太多,我不想令死去的王進忐忑。
我揮手,命她退下。她細細看我臉色,大約是見無恙如初,便隨之告退。
二十五年了,我嘆氣,覺得我這二十五年不曾缺少什么。
無色的毒液在飲下那一刻并無痛苦,我從來沒有像眼下那一刻期待死亡的來臨,如明晰的未來。但我并未想到梓森會在主持完王進的喪禮之后趕來,但是已經遲了。他踉蹌而來,越過被他凌亂腳步踢到的圈椅和杌子,跪倒我身邊,執著地追問毒藥出處被我止住。我微笑解釋,并不想給這個過了二十的少年以負擔:“我覺得很好,我一生為他人活,但幸好,我有權力主宰自己怎樣死去。”
他愴然擁住我,在漸漸流失的意識里。靈魂透體而出,是以能如此清晰他伏在我耳邊喃喃細語,我們每一次相見彼此的情緒都很激烈,從未像此時那樣平和。他似乎不敢大聲開口,唯恐打破此刻祥和的氛圍。我細細傾聽,終于明白,他是在講我們初見的情景。
“那日你來,穿著白色狐裘,過長的裙裾拖到地面,義正詞嚴地站在我母親面前為她爭辯,那時候我就跪在你身后,多少次想伸手撫平其上褶皺,但憂慮被你察覺。那樣甜蜜的期許,和明知失落的等待,我一直想告訴你。”
他低下頭,將臉頰貼上我早已冷透的額頭,在我靈魂幾乎離殿而去的時候終于哭出聲來,我回身注目,他雙腮劇烈顫抖,似哭似笑,晶瑩的淚珠從眼眶掙脫,貼著我面頰滾落:“我記得,你曾經問過王進,問他為什么要送你胭脂?”
靈魂只剩下單薄水汽,但我詫異仍能聽到那幾乎破膛而出的劇烈心跳,我惶惶似有些明白,但本能地拒絕去相信。而梓森繼續,在我消逝之前幾近絕望的注視。
“因為那個孩子永遠記得,你出現他面前的所有細節,你炫目的雙眼,精致的眉目,衣袍太長一直拖到他面前,連你嘆息都那樣漂亮……那時他小,無能為力,只有胭脂,是他能理解的,唯一表示珍惜的方式……”他淚流滿腮,難以為繼,“因為你曾這樣耀眼,出現在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