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家里有很多軍人,有很多姨太,有很多淚水。
九年前,天津政府舉行的軍政聯誼化裝舞會上,我曾看見過一個戴著青花瓷面具的黑衣男子。
面具做得精細,盤根錯節的青花藤蔓仿佛扎根在了白瓷之中。男人走進圓形大廳時,手里抱著一個巨大的橡木盒子。
“這是什么呀?”八九歲的孩子的腦海里充滿了好奇和疑問,正欲打開盒子的他微微一愣,低頭看了我一眼。短時間的沉默過后,他突然抱起了我,將我放在盒子旁邊的桌子上之后,指了指那個鑲嵌著貝殼的橡木盒。
盒子是長方形的,側面陰刻著一行小小的外國字母,那些字母我也曾在爸爸的懷表背面見過,代表的是瑞士造。盒子打開,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根圓柱形的黃銅管,管壁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圓點和小孔,黃銅管的另一面是同樣質地的一排梳篦型的撥片。
他輕輕地撥動了一下側面的搖桿,按下紅寶石開關清脆洪亮的舞曲便響了起來。
原來那是一個可以播放好多曲子的代替舞會樂隊用的八音盒。
我定定地看著那個神奇的八音盒時,男子已經在眾人的交口稱贊中頻頻點頭向著門外走去,腳步顯得有些匆忙。我完全被盒子里發出的清越的樂曲聲吸引,將目光重新收回到了盒子上。
幾秒鐘之后,依然沉浸在美妙的音樂聲中的我,卻被人從背后攔腰抱起,轉臉才發現那個戴著青花面具的男子,不知什么時候又重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他將細長的手指豎在嘴邊:“噓,你想不想要一臺八音盒。”
我哼著歌兒跟他一起走下大酒店門前的臺階,剛剛跨出第六步,背后便涌來一股巨大的推力,將我和他一起掀飛出去。風聲呼嘯,青花瓷面具片片粉碎,露出了那張好看到無可挑剔的,亦正亦邪的臉。我感覺到他下意識地將我抱住,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我的身前。
彼時,年幼的我,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只記得后來的男子告訴我,他帶著我出門去找八音盒的時候,一輛汽車不小心撞向了我們,于是,我便昏了過去。我只記得自己再次醒來時已在一艘汽笛嗚嗚作響的油輪上。站在包間窗前的男子是背對著我的,他似乎能夠察覺到我醒來一樣,輕聲對我,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般地對自己說:“窗外就是海河,過了海河就是渤海了。”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兒,我只記得以前爸爸從來不讓我一個人出門,就連上學也要由司機和保鏢陪同。我的爸爸顧章桐是天津小站定武軍的一名高級軍官,也是袁世凱的嫡系。我不知道那些年手握重兵的他,為什么會這般戰戰兢兢草木皆兵。
我緩緩地爬下床,走到男子的身后,我的個子不夠高,只有抬起頭來才能看到窗外的情形。我看見偌大的天津城已經變成了遠處的一個點,而往東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汪洋。
我聽見男子對我說:“你叫顧舒曼對不對?”
“嗯。”
我點頭承認,我是叫顧舒曼,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他有好看的臉,好看的手,好看的微笑,還有好用的頭腦。
他帶我去上層的甲板,他扶著我的肩膀望著遠處的城池,用一種擔憂的語氣問我:“舒曼,天津我們回不去了,以后,你會不會想家呢?”
不知道為什么,彼時的我甚至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跟哥哥在一起,舒曼永遠都不想家。”
我的家里有很多軍人,有很多姨太,有很多淚水,最重要也最讓我討厭的,是有很多規矩。
二、我想像蝶衣姐一樣緊緊地抱住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的心。
半個月之后,廣東港口來接我們的另一位穿著學生裝的哥哥遞給了那個自稱沈冰寒的男子一張報紙。沈冰寒戒備地看了我一眼背過身細細地讀了起來,接著便跳腳發出一聲驚呼:“青狄,我們成功了,我們真的成功了!”
我聽他口口聲聲地罵著“國賊”、“公奸”,我不知道長得那么好看的他,會跟什么人有這般血海深仇。還好,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在碼頭上為我買的那串糖人兒,我舔著舔著糖人就化了,順著臉頰流下的黏稠液體仿佛是在哭泣,好在糖人很甜,淡化了悲傷。
1912年的四月,我跟著沈冰寒住在了一座大大的公寓里面。
公寓里有好多隔間,他把空著的一間分給了我,其他房間里分別住著他大學里的同學,諸如霍青狄,諸如秦蝶衣。
我不喜歡那個名叫秦蝶衣的女學生,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我覺得時常打扮得妖艷無比花枝招展的她根本就不像是一名學生,而像天津城里的那些交際花;二是因為,她總是喜歡偷偷地跟沈冰寒眉來眼去。
住在廣東公寓里的那些日子,我其實也是想家的。
但是,我卻不敢把這種想法告訴沈冰寒,我怕他會把我送回天津,與其坐在氣氛逼仄的學堂里,我更喜歡留在他的身邊。平常,沈冰寒他們幾個去學校上課的時候,會把我托付給一樓的周奶奶。周奶奶說沈冰寒他們是干大事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偷偷擦了秦蝶衣的胭脂,將臉蛋兒涂得像是猴屁股的我,曾經躲在沈冰寒的窗外,聽他們計劃一場大事件。
我聽到了“袁世凱的秘密特使”、“鄭秘書長”等字眼,我聽見最后的最后,沈冰寒仿佛做出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似的對秦蝶衣說:“蝶衣,跟往常一樣,這次的情報還是由你來負責,你想辦法接近鄭秘書長,誘使他說出袁大頭密使來粵的時間和住宿地點。”
他們說那場革命叫辛亥革命。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時的特使,正是掌握了北方政權的袁世凱派往廣東的一名說客,袁世凱希望藉此瓦解廣東自治。
這些大恩怨大情仇,我不了解。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的沈冰寒哭了,他席地而坐在經常與秦蝶衣“幽會”的水房里,不停地抽著煙,接著像瘋了一樣地用煙頭燙自己的胳膊。躲在墻角的我下意識地沖上前去時,秦蝶衣已經快速打落他手中的煙頭,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
我聽見秦蝶衣喃喃地對他說:“冰寒,你別這樣,你忘了我們的理想了嗎,只要我們的理想還在那里,只要它還是圣潔的,蝶衣不在乎自己的軀體最后會變得有多么骯臟,有多么遭人唾棄。”
月光從窗外輕輕地灑進來,我定定地站在原地看他們倆抱頭痛哭,他們哭得很壓抑。我緩緩地走上前去,輕輕地抱住了沈冰寒的腿。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抖得厲害,我想,他一定是很冷吧。我想像蝶衣姐一樣緊緊地抱住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的心,可是我的身高卻只夠溫暖他的腿。
三、我寧愿全心全意當某個人的影子,也好過做孤孤單單的我自己。
我不知道化了濃妝穿了絲襪的秦蝶衣是用什么樣的方式把有關特使的情報搞到的,我只記得那一天晚上衣衫不整醉醺醺的她是踉踉蹌蹌地爬上樓來的,彼時,我正將雙腿從欄桿處耷拉下去,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我不敢問沈冰寒天津的月亮是不是也像這兒一樣圓一樣亮。
看見她走來,我趕忙站起身上前一步將幾欲跌倒的她扶穩。
一滴清冷的眼淚順頰而下打在了我的下巴上,我看見秦蝶衣緩緩地蹲下身,捧起我的臉看了又看,淚水早已泛濫。我看見她顫抖著從扯掉了一枚扣子的旗袍內襯里掏出一張布條兒,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聽見她哽咽著對我說:“好難過啊舒曼,我不能把最好的自己留給他了。”
她說:“舒曼,把這個交給沈冰寒,你告訴冰寒哥哥,姐姐今天很累,想好好兒休息一下,什么人都不想見!”
那一晚,沈冰寒他們秘密商談了好久,直到我睡醒了一覺之后才相繼散去。我的窗口正對著秦蝶衣的房間,我看見那個熟悉的黑色身影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一直定在秦蝶衣的門口默默地注視了很久,他在門口揚了揚手,卻最終沒有敲下去。
我沒想到秦蝶衣會死,我還想等自己長大了變漂亮之后,站在沈冰寒面前跟她一決高下呢。
那天晚上,她用一雙絲襪將自己吊在了房梁上,晨時的大風吹開雕花窗,朝陽將她飄蕩在半空中的身影投射在我對面的墻上。從小都沒有見過死人的我竟然并未感到害怕,我甚至爬下床光著腳輕輕地穿過走廊,走到沈冰寒的門口,鎮定地敲響了房門。直到睡眼惺忪的沈冰寒推開房門出現在我面前的第二秒,慢了半拍的巨大恐懼才一下子襲來,我抱住他的雙腿大聲哭泣,我說:“蝶衣姐死了,蝶衣姐穿著跟你們一樣的衣服死掉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為一個討厭的女人感到悲傷。
秦蝶衣被埋在了一個寂靜的山腳,墓碑上寫著她的名字,畫著一只蝴蝶。
那一天,沈冰寒沒有哭,他一只都在笑,最后甚至笑到岔氣,蜷縮成一團縮在了地上,樣子就像是被什么人在肚子上重重地踹了一腳。我跟著霍青狄等人,一起搖晃著他的肩膀,大聲地對他嘶吼:“沈冰寒,你哭啊,哭啊,哭出來就好了。”
可是沈冰寒真的沒有哭,幾分鐘后,身上沾滿了草葉的他重新坐直了身體,像前一天的秦蝶衣一樣輕輕捧住我的臉,笑著對我說:“舒曼,冰寒哥哥不哭,冰寒哥哥為什么要哭啊,你知不知道,這才是蝶衣姐姐最好的歸宿!”
我看見他的眼圈紅了起來,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腕,撅起嘴、低下頭在他的額頭上印下了輕輕一吻,我記得以前蝶衣姐每次這樣吻他,他都會很開心,都會笑的。
三天后,一群戴著青花面具的年輕人從某一個路口突然殺出,槍擊了前去某家酒店與廣東省委秘書長會晤的特使,情形一如幾天前血濺上海火車站的宋教仁。只不過,沈冰寒他們說,這是為了正義,為了民主。我不知道民主是什么,我只記得在天津老家的時候,爸爸的四姨太是個女學生,每當她在爸爸面前提“民主”兩個字的時候,爸爸就會很不“民主”地將她關進一個特定的小書房里面壁思過。
三天之后,早已被周奶奶事先送到火車站的我,跟隨隨后風風火火趕來的沈冰寒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狹小而擁擠的列車軟臥車廂里,我靜靜地坐在一直望著窗外默不作聲的沈冰寒身邊,許久,終于忍不住問他:“青狄哥哥哪兒去了?”
沈冰寒沒有回答我的話,自那以后長達七年的光陰里,我再也沒有見過霍青狄那些人,再次見到霍青狄已是七年以后,彼時身在日本的他已經是某所大學的漢文學講師。
那一次,我跟隨沈冰寒一起去了上海,并且在那里一待就是七年。
七年間,沈冰寒又結識了新的朋友,從事起了新的運動。
七年間,我也越來越高,已經悄悄地越過了他的肩頭,他跟每一個見過我的人介紹說:“這是我妹妹,沈舒曼。”
他蓄起了胡須,看起來比以前更加穩重。他開始由一名凡事都親力親為的熱血青年,轉型為一位經驗豐富分析精準的幕后策劃者。他曾經在袁世凱復辟和簽訂《二十一條》時組織上海十幾所大學的學生上街游行、靜坐、去政府請愿。也曾偷偷地印制了成百上千本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散發給還留著滿清大辮子的紳士或者乞丐。
雖然他不曾對我說起,但我知道,他與自己的組織失去了聯系,那一年的刺殺案中,慌亂中的他和同伙一定是跑散了。
他將曾經用過的那副青花瓷面具鎖在了一個藤箱里,同時鎖在箱子里的還有一個大大的筆記本,筆記本里記錄的是他一生轟轟烈烈的經歷,貼滿了某年某月某場爆炸案或者某次大型集會活動的剪報。
他坐在窗邊看剪報的時候,我通常都會泡一杯碧螺春擺到他的面前。
我對他的稱呼一成未變,我說:“冰寒哥,你總跟我講民主啊、百姓啊、天下啊之類的大道理,我也知道你們的事業是光榮的偉大的,可是你為什么從來都不讓我參加啊,要知道,舒曼現在已經長大了。”
“把我當成秦蝶衣吧,為什么不能把我當成她呢?”
我在心中一遍遍地祈求著,面對沈冰寒,我寧愿全心全意當某個人的影子,也好過做孤孤單單的我自己。
四、我的心卻早已像多年前的那副青花面具一樣,片片粉碎,斷口鋒利。
紅木太師椅上擺著那個邊角微微卷起的筆記本。
平常沈冰寒在看完之后,都會仔細地將其收好,這是第一次,他不小心將本子遺留在了藤箱外。
風從窗外吹來,泛黃的紙張嘩啦啦地響。
我學著他的姿勢,悠閑地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我甚至還學著他的樣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風兒接連掀起書頁,一張張剪報在我眼前緩緩翻過,仿佛是在向我輕輕地訴說著那位名叫沈冰寒的男子的一生,我漫不經心地看著,我甚至愜意到懶得親自去翻。然而,突然出現的一個畫面,卻讓我的思緒一下子定格在了1912年的某一天。風兒也像是明白我所想一樣,在翻到那張記載著1912年天津百元大酒店的舞廳爆炸案的剪報之后就停了。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十幾張在爆炸案中蒙難的天津軍政要員的照片,而第四張照片就是我的父親顧章桐。
我像是觸電一般猛地坐直了身體,抓過筆記本,湊到眼前仔細看。
記載中說,那場爆炸案一共炸死了41個人,并且清楚地列出了那41名死者的名字。我看見了爸爸的名字、媽媽的名字、爸爸的四姨太的名字,甚至,包括我的名字。
我看見文章的最后,爆破專家和彈道專家分析說,巨大的破壞力來自舞臺中央的一個裝滿了塑膠炸藥的八音盒。
看到這里,我的雙手已經開始劇烈地顫抖。
是的,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明白那一天從背后把我們掀翻的根本不是什么汽車,而是爆炸產生的巨大氣浪。
我早該把沈冰寒與那次爆炸案聯系在一起,我早就該知道那個八音盒沒那么簡單,我早該明白眼前這個行蹤神秘,笑容讓人捉摸不透的男子親手殺死了我所有的親人。他口口聲聲反對袁世凱竊取革命果實,反對他復辟帝制,怎么會輕易放過將他在天津的嫡系一網打盡的機會。
筆記本已經掉在了地上,我像是一個被抽了脊椎的動物一樣頹然地躺在椅子里,眼淚早已順著眼角滑落,打在紙張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傻,當然沈冰寒僅僅憑借一句“想不想要一個八音盒”就騙了我那么多年,這么多年的時間里,我從沒去想父母已經變成了什么樣,家鄉已經變成了什么樣。我本以為我的父母和我一樣,事到如今都還安然無恙地留在所深愛的人身邊,與我各安一方。
可是,我錯了。
我難過的不是沈冰寒欺騙了我,我難過的是,我是那樣單純地相信了他。
上海城郊的這座小小的四合院里種滿了桂花,如今正是九月,桂花飄香,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美好,而我的心卻早已像多年前的那副青花面具一樣,片片粉碎,斷口鋒利。
我猛地抽了一下鼻子站起身來,我輕輕地走到案前,一如既往地為沈冰寒泡了一杯碧螺春,其間,我的眼淚掉進了茶水里,為了掩蓋淚水的味道,我甚至還跑到院子里摘了一把桂花,把花瓣丟進了紫砂杯里。
然后,我跑到自己房間,取出了那個小小的玻璃瓶,那種玻璃瓶以前我在廣東的時候就曾見過,我知道沈冰寒和其他同學都各有一個,里面裝的是氰化鉀,縫在衣服里,等到事情落敗方便取下吞服。后來,我幫沈冰寒洗衣服的時候,將瓶子偷偷取出,換上了一個去寺廟許愿時求來的小陶符。那個小小的陶瓷符牌大小與玻璃瓶相差無幾,最巧的是上面繪了兩個藍色的緊緊纏繞在一起的藤蔓,就像是擁抱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離的一對小人兒。寺廟里的師父告訴我,那是姻緣符。小小的姻緣符里,藏滿了我的期冀與心愿。
我將熱氣騰騰的茶水擺在桌子上,我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本筆記,將它鎖進了藤箱。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么依賴沈冰寒,我想起十歲那年,自己纏在他的膝下祈求般地對他說:“冰寒哥哥,以后無論你去到哪里都要帶上舒曼好不好?”
如今,他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沒有恩怨,沒有動亂,沒有國恨家仇,只有我們倆。
這樣美好的去處,我自然要陪他一起,自然不會讓他將我拋下。
所以同樣口味的桂花碧螺茶,我泡了兩杯。
五、黑紅色的鮮血滴落在了他腳下的青石地磚上,一滴一滴如同嬌艷的毒玫瑰,氤氳開去。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沈冰寒像個孩子那樣地笑了。
他從大門外面沖進來的時候,腳步甚至也比以前輕快了很多,看樣子似乎遇到了什么喜事。
我發現他出門的時候還刮了胡子。
他從我身邊經過時,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對我說:“好消息啊舒曼,冰寒哥今天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心說,不知道哪場暴動又死了哪些無辜的人。
窗外風清花香,悅耳的鳥鳴時不時傳來,而窗內跑得氣喘吁吁的他已經端起了其中一盞紫砂杯。我上前一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本想把茶杯奪下來,可是心中的仇恨早已蒙蔽了我的心。我的眼前再次浮現百元大酒店爆炸的情形,據說那場劇烈的爆炸過后,很多人連尸首都找不到了,這其中就包括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四姨娘。如果記得沒錯的話,我的四姨娘當時才剛剛二十出頭,花一樣的年紀,何況當時她還經常跟父親講民主,我不知道像她這樣一個甜美善良的女孩子能有什么錯。
猶豫間,沈冰寒已經輕輕地品了一口茶。
“不錯喲,桂花味兒很濃。”沈冰寒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邊把手伸進了懷里。只需一句話,我的眼淚早已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落下。我輕輕地坐進他對面的椅子里,顫抖著端起了另一杯桂花茶。
“舒曼,你怎么哭……”
沈冰寒的話沒有說完就猛地停了下來,我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人牢牢地握緊。我的身體已經在顫抖,我想沖上前去像小時候那樣將他抱緊,哪怕僅僅只是抱住他的腿,可是整個身體卻如同石化在了原地一般。我不敢抬頭,我看見黑紅色的鮮血滴落在了他腳下的青石地磚上,一滴一滴如同嬌艷的毒玫瑰,氤氳開去。
我開始哽咽,我不住地對他說著對不起。
我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一只手艱難地攀向了我的肩頭,輕輕地撫摸著,卻什么都沒有說。他的手漸漸下移,沿著我的胳膊,拼命地握住了我手中的紫砂杯。我沒想到已經劇毒浸體的沈冰寒力氣還那么大,爭搶之中,紫砂杯已經落入他的手中。接著,他使足了全身最后一絲力氣一樣,將手中的杯子摔碎后,又將自己的茶杯推翻在地。
“沈冰寒!”
我聲嘶力竭地對他呼喊,可是,他卻只是笑。
彼時的沈冰寒已經無力地躺在了椅子里,他的眼睛里有迷蒙的光,嘴角有神秘的笑意,一如那年青花破碎時溫暖乍現。
他的身體開始無規律地抽搐,可是他的眼睛卻還定定地看著我,越過我的肩頭看向了我背后的藤箱。
我知道,憑借他的聰明才智,早就想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已經沒有力氣,就連把目光重新投向我這個微小的動作,做起來似乎都那么吃力。早已泣不成聲的我連滾帶爬地沖上前去,不顧一切地將他擁入懷中,事隔那么多年以后,我終于有勇氣向他說出那句“我愛你”。
我哭著質問他:“冰寒哥,你為什么要殺死我全部親人,為什么又那么不小心讓我知道這件事,我寧愿永遠被你蒙在鼓里。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都還思念著蝶衣姐,你不接近任何女孩。所以,我想陪你去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里沒有蝶衣姐,只有你和我,那時候,你就會喜歡舒曼了吧。
“冰寒哥,我們兩個人都是罪人對不對?罪人都會下地獄的,而善良的蝶衣姐一定會在天堂。多好,那樣我們倆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奄奄一息的沈冰寒沒有回答我的話,他看著我只是笑,只是笑,那笑容一如從前我凡事都愛模仿秦蝶衣時一樣,滿是心疼無奈。
最后,他努力地揚起了手臂,在他的掌心里,有一張剛剛從懷里取出來的船票。他艱難地對我點頭,好像是在告訴我,去吧舒曼,去那里!
懷里的男子已經沒有了呼吸,皺巴巴的船票上濺了幾滴鮮血。
我就那樣抱著他一直哭,一直哭。
我說:“冰寒哥,你答應過我以后無論去哪里都要帶我一起的,可是為什么又說話不算話,為什么打落我的杯子,割斷了你我之間唯一的一條通道。”
而無論我怎么哭喊,怎么搖晃,懷中的沈冰寒卻都一直毫無反應。
六、蝶衣姐姐就像是那朵開放了的玉蘭花,而咱們舒曼就像旁邊的那個花骨朵兒。
船票是半個月以后由廣東港開往日本的。
半個月的時間里,我坐火車重新回到了廣州,我將沈冰寒的骨灰葬在了秦蝶衣身旁。
我遺憾的是,最后的最后,他口中喃喃呼喚著的依然是秦蝶衣的名字。
巨大的灰白色油輪,是在那一年的十月初駛進日本港口的。我按照寫在船票背面的交代,穿了一件紅色的短風衣,挎了一個鵝黃色的皮包,還像西方女人那樣戴了一頂插著羽毛的禮帽。
我不知道前來接我的那個人會是誰。
“舒曼,舒曼,小舒曼。”
背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時,我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這個世界上敢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一個“小”字,并且刻意喊得很響的恐怕只有霍青狄一個人。
我記得以前我們許多人一起住在廣東公寓里的時候,我最耿耿于懷的就是別人說我小,彼時的我期盼著自己早點兒長高,能夠像蝶衣姐一樣站在沈冰寒的身邊。
我猛地轉過身去,眼淚奪眶而出。
因為,我不僅看到了霍青狄,還看到了站在他身邊的另外兩個人,雖然時光已經讓他們悄悄改變了模樣,但我還是可以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是我那失去了聯系整整九年的父親,而另一位是彼時還是學生模樣的四姨娘。
我快速地向他們奔去,在與父親緊緊擁抱的同時,我聽見霍青狄漫不經心地問我:“小舒曼,冰寒他怎么樣了最近過得可好?當時我們刺殺完特使就被軍警沖散了,后來我們幾個在組織的幫助下躲到了日本,一直設法聯系你們,可是卻都杳無音訊,直到兩個月前才通過一位國際友人打聽到了你們的下落。”
已經上車的霍青狄還在滔滔不絕地述說著這些年他對沈冰寒的思念和擔心,而我早已經泣不成聲。
伴隨著他的敘述,我終于明白沈冰寒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一個魔頭。
爆炸之前,被神奇的八音盒牢牢吸引的我,有些畫面來不及看到。
我不知道彼時正有幾個年輕人悄悄地把我父母還有四姨娘帶出百元酒店,由于太過匆忙,直到走出酒店大門之后,母親才發現一直跟在身邊的我不見了。
而安置好炸彈后快速走出酒店的沈冰寒,便是他們派進酒店,冒著生命危險把我重新救出的那個人。
劇烈的爆炸,改變了所有的計劃。
慌亂逃散的人群如洪流一般將業已昏迷的我和父親沖散,從此天各一方。
我終于知道口口聲聲說著“民主”的四姨娘,最終在1912年的某一天說服了時任袁世凱政府要員的父親,并且跟他一起策劃了那場轟動一時的爆炸案。當初,頭戴青花面具的沈冰寒正是通過擔任保衛工作的父親,才輕而易舉地混進了舞會。
他們把那場爆炸稱為“除根”,爆炸里死去的大部分都是夢想著復辟帝制的袁世凱的嫡系。
那場爆炸制造出了父親被當場炸死的假象,也是為了保護他。
后來,父親、母親還有四姨太被秘密地轉移到了日本,這期間也曾四處打聽我的消息,可是動亂年代,想要找到一個小人兒,哪有那么容易。
同時,沈冰寒也在四處打聽著他們的消息,希望有一天能讓我們合家團圓。
這一找,就是整整九年。
九年里,我們不斷變換著住的地方,九年里,我的母親也因為對我的思念郁郁而終。九年里,沈冰寒一直隱瞞著我,她擔心我知道真相后太過沖動,做出傻事從他身邊逃走,不受他的控制,再也不能保護我。
我想,我終于可以理解手拿船票的沈冰寒為什么這么高興了,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日式小別墅里有我單獨的一個房間,房間里有柔軟的榻榻米,暗紅色的格子窗外是一大排古老的櫻花樹,十月的光景里,櫻花早已落敗,只有枯黃的葉片,隨著微風自枝頭滑落,飄搖散去。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是有多么不聽話,總是偷了蝶衣姐的胭脂胡亂涂了滿臉,然后穿著她那雙對于我來說像船兒一樣大的高跟鞋,嗒嗒地走到沈冰寒面前,問他:“冰寒哥哥,蝶衣姐姐更美還是舒曼更美?”
于是,沈冰寒便笑了。
他將我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指著窗外的廣玉蘭樹對我說:“蝶衣姐姐就像是那朵開放了的玉蘭花,而咱們舒曼就像旁邊的那個花骨朵兒。”
他說:“都美!”
我將一切收拾妥當,我的小書桌上放著一張回國的船票,皮箱里小心翼翼用錦布包著一張南京地圖,地圖正中心用紅色毛筆畫著一個大大的叉的便是一位大漢奸在南京的府邸。
我將那副美輪美奐的青花面具戴在自己的臉上,我自言自語般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看吧,沈冰寒,舒曼終于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