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帝思卿

一

被關在咸安宮，柳翌從來沒有想過誰還記得自己。可皇后二十歲生辰的時候大宴賓客，竟連冷清的西苑也下了請帖。

那也是柳翌第一次離開咸安宮，她不愿與人同行，所以兜兜轉轉，大半日才到中宮。

中宮外圍的牡丹嬌艷盛開，云蒸霞蔚，遠遠望去，宛如一片火紅的花海。柳翌認得這花叫做洛陽紅，她亦極喜歡。

自這花叢向內走去，恢弘磅礴的宮室，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柳翌不期然想起戲文中有唱：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縻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

“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當真是游園驚夢。”望著綿延的花海，柳翌忽而大有感慨，仿佛真如戲文中的杜麗娘那樣，驚回殘夢。

然而話剛出口，柳翌便聽見一聲笑。聲音軟綿綿的，倒更像是無力嬌喘一般。她不由得大驚，問道：“是誰在那里？”

然而那人卻不再做聲，柳翌尋著聲音的方向繞過一座假山，卻看見一對男女衣衫不整，正在花下摟摟抱抱。

笑聲正是出自那女子，她穿著一身粉色的宮裝，領口敞開，滑到肩下，白膩的肌膚裸露在空氣中。烏黑的秀發被汗水打濕，一縷一縷纏繞在雪白的脖頸之上，更添幾分香艷旖旎。

摟著她纖腰的男子衣襟散亂，冠帶斜斜地掛在一旁，面目隱在花蔭下看不甚清，然而一雙桃花目閃耀出來的光彩卻熠熠生輝。

柳翌見此，心頭涌起一陣厭惡，更不愿多與二人理會，轉頭便走。然而此時不遠處的花叢中忽然跑出來一個內侍指著柳翌尖聲道：“站住，你是哪個宮的？”

柳翌見那內侍無禮，心中略有些不快，不由得冷冷道：“公公別忙來問我，且去后邊瞧一出好戲。”

話音剛落，柳翌聽見身后的男子輕笑一聲道：“好戲？不知比不比得過游園驚夢，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

最后那句顯然是故意模仿柳翌剛才自言自語的口吻，放輕了聲調，他懷中女子聽后，也忍不住咯咯嬌笑。

二人的笑聲勾起翌心頭一絲邪火，她轉身怒問：“你說什么？”

男子輕浮道：“富貴牡丹，卻不如春歸杜鵑開得早，這一句抒盡閨中少女思春之情，憐兒你說是不是好戲？”

說著，男子伸手去捏懷中女子嬌巧的下巴。女子笑嘻嘻地避開他的手，嬌聲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牡丹亭自然是極好的。”

見二人一唱一和，竟是拿自己取笑，柳翌只覺得一把怒火燒到胸口，正待發作，方才說話那內侍卻已趕到面前，只見他質問道：“你是哪個宮的？好大的膽子，在圣上面前也敢這般無禮，還不快跪下。”

說完，一面竟伸手來捉柳翌。柳翌見他手指甲中藏污納垢，心中惡極，忍不住大力將他推開。

那內侍沒想柳翌會突然發難，一時不防，竟得狠狠撞上假山，額頭上登時鮮血長流。

柳翌得知面前不堪之人竟是皇帝，不由得切齒道：“青天白日，竟罔顧廉恥，做出這等下作的事，你也配做陳國的天子嗎？”

聞言，皇帝輕蔑一哂，反諷道：“柳小姐這副大義凜然的氣派，就是三院的中丞大夫也拿不出來，當真是振聾發聵。”

自被囚那天起，柳翌便與外界斷了音訊，雖然聽人說過亂黨奪嫡之事，然而其后究竟是誰登基，她卻一無所知。她只道左不過是個不成器的皇子被柳亭南扶植起來當了傀儡，因而倨傲地問道：“你是誰？陳微，還是陳琪？”

她話音剛落，面前的男子忽然就失去了剛才那股挑逗和嫵媚，變得倦怠尖銳起來。一雙桃花目明明滅滅，似乎含情脈脈，透著三分笑意，三分柔情，然而更有三分刻骨的陰狠深藏棲霞。

他懷中的女子此刻也不禁白了一張臉，猶疑著道：“當今圣上乃先皇膝下五皇子璟，你竟不知道嗎？”

柳翌聞言一愕，她并不記得先皇膝下有這么一位皇子。

然而陳璟卻沒有辯解，只是似笑非笑地道：“柳小姐貴人多忘事，自然記不得。”

語畢，他又對方才撞倒在地的內侍道：“你得罪了皇后的貴客，還不快送她回昭華殿，去皇后那里謝罪。”

那內侍得知柳翌姓柳時，就已經知道大勢不妙，此時聞言，更是磕磕絆絆地道：“皇后娘娘要奴才來找陛下，奴才找到園子里……不敢驚擾陛下，忽然見到……見到柳小姐驚了陛下的駕，所以趕來救駕，沒想會沖撞了貴人。”

柳翌也不愿多做糾纏，見此便對那內侍道：“走吧，別攪了陛下的好興致。”

二

走到中宮正殿，滿堂賓客歡聲晏晏，沒有人留意到柳翌。然而迎面卻來了兩個內侍，請柳翌去偏殿：“今兒宮里人多，怕有人不懂規矩，沖撞了小姐。”

見正殿內的大多是朝臣妻女和宮妃，命婦，柳翌也不愿與她們同座，便跟著走了。

那內侍帶她去了偏殿的聽音閣，指著窗外道：“對面就是戲臺，小姐先在這兒聽戲，一會兒開席，自有人將酒席送上來。”

坐在樓臺上不知過了多久。

柳翌忽而聽見一個女聲道：“阿姊，別來無恙。”

柳翌尋聲望去，只見一行人正款款走上聽音閣，居中那人頭戴金冠，身穿正紅羅裙，正是當朝皇后的妝扮。

見皇后叫自己阿姊，柳翌不禁一愣。

皇后見狀微微笑道：“阿姊想必不認識本宮，本宮是柳相國的次女，是阿姊的妹妹。”

柳翌聽說過自己有一個異母妹妹，是一個青樓妓女所生，因為身份低賤一直養在府外。想來便是面前這個。

念及此，柳翌不由得多看了皇后兩眼，暗忖這樣低賤的出生，竟然能做上皇后，可見柳亭南如今已經權傾朝野。

皇后和柳翌雖然是同父異母的姊妹，然而從小卻沒有往來。柳翌的母親是陳文帝的長姊青陽公主，皇后母親卻是一個青樓女子。

正因為如此，皇后自幼便受盡委屈，所以一直以來，她便深恨柳翌，無時無刻不欲除之而后快，此時只見她一挑眉，道：“聽說這奴才沖撞了阿姊，本宮特地將他綁來，向阿姊請罪。”

說著，皇后抬手指向一個五花大綁的內侍。

柳翌見那內侍正是花園中那個，心下明了這不過是一出苦肉戲，皇后想必另有圖謀，她當即不動聲色道：“既然如此，那就打死吧。”

話音剛落，卻有人接話道：“這奴才不過是跟柳小姐頂了句嘴，倒還罪不至死。”

柳翌尋聲望去，只見正是方才在花園中遇到的陳璟。

皇后見他來，連忙轉身行禮，解釋道：“陛下怎么也來了，這奴才沖撞了阿姊，臣妾正向阿姊請罪。”

說完請罪二字，皇后對下邊戲臺一揮衣袂。臺上原本在唱《西廂記》，見此立刻鏗鏗鏘鏘地換了戲碼，正殿內的人看不見偏殿中的情形，心中只覺得奇怪，怎么忽然花旦換武生，要唱《將相和》了？

柳翌見此，不由得冷笑道：“皇后娘娘有心了，竟特意搭了戲臺，做了這么一出傀儡戲給我看。”

話是對皇后說的，柳翌卻向皇帝投去鄙夷的目光，仿佛在說：你倒辛苦，不僅要做柳亭南的拉線傀儡，還要陪皇后演這出負荊請罪。

對上柳翌的目光，陳璟忽而微微一笑。

他相貌本就生得俊美，不笑時倒算得上是儒雅沉靜，然而此時恍然一笑，一雙桃花目仿若流光溢彩一般，美麗得讓人不敢直視。原本盛怒的柳翌，竟因為他這一笑而失神片刻，朦朧中只聽見他說：“梓童，看來柳小姐并不領你的情呢。”

陳璟這一句似乎挑動了皇后某根神經，她冷哼一聲，收起了客氣，徑直道：“咸安宮荒涼之所，各種衣食供給想必多有不足吧？”

柳翌見她問得奇怪，提防道：“并無此事。”

皇后冷哼一聲，挑眉道：“是嗎？可是本宮聽說近日阿姊手頭拮據，竟靠販賣珠寶首飾來添補。巧的是前陣子本宮請了阿姊宮中幾位宮人前來問話，就丟了幾樣首飾。

那些首飾，大多是本宮大婚之時帶進宮的嫁妝，丟了的話，將來連個念想都沒了，因而下令查找。這一查之下，才發現那些首飾大半都落在阿姊的買主手上。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阿姊對此可有什么解釋？”

自柳翌知道了皇后便是自己父親柳亭南與青樓妓女所生的孩子起，心中便覺得極為不齒，此刻見她惡意栽贓，腦中只有一個念想：我柳翌生得風風光光，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絕不能讓這賤人辱沒了去。

念及此，柳翌冷笑道：“好妹妹，柳亭南是大陳有名的清官，想來也沒有什么錢財給你置辦嫁妝。留在駙馬府中的珠寶古玩，都是當初我玩剩下的。難道竟被你帶進宮來了？”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都是一驚，連陳璟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了玩味的神情。

然而柳翌卻猶嫌不夠，繼而道：“不對，我竟忘了。妹妹的母親是艷冠京城的名妓，想必也曾蒙得恩客贈送美玉珠寶，未必就是當初留在駙馬府的破爛玩意兒。”

生母的出身一直都是皇后的大忌，此時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尖聲道：“劉公公，我問你，唆使宮女盜竊，罪當何處？”

劉熹見皇后把燙手的山芋推進自己懷里，只得無奈道：“論例，該當是袋杖之刑。”

皇后等的便是這句，對方話音一落，她便厲聲對左右道：“你們都聽見了？！袋杖一百，給我打死這賤婢！”

太監們聞言立刻取來布袋，兜頭套在柳翌身上。見皇后盛怒，他們自然是下了死手的。柳翌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才挨了幾下，便承受不住，幾欲昏厥。

然而挨了十幾杖后，柳翌忽而聽見陳璟道：“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況且打死了，倒不好跟國丈交代了。你們還不快把柳小姐從袋內放出來，請太醫來看。”

柳翌在袋中早已被打得皮開肉綻，布袋將這些血肉黏得死死的，扯下時便帶下來一片片皮肉，當真比千刀萬剮還要難挨。然而她心氣甚高，不肯叫痛。

見此，皇后忽然提高音量喚了一聲：“陛下！”

語氣中充滿了痛苦與彷徨，仿佛是震驚陳璟此舉。

然而陳璟卻輕輕一笑，不再說話。

扶著內侍的手，搖搖晃晃地站穩，指著帝后道：“怪不得大陳國祚不穩，古人早有話留下來，庶子欺嫡，亂之本也！”

彼時柳翌滿臉血污，目光怨毒，嘴角卻偏偏掛著一抹笑，這副猙獰神情，眾人皆低頭不敢多看。

都只道她在罵皇后以庶女出身欺壓嫡女，然而陳璟的心腹宦官劉熹卻分明看見，柳翌陰鷙狠毒的目光，始終牢牢鎖在陳璟身上。

三

天將欲雨，黑云壓城，整座皇宮都透露出沉悶的氣息。

陳璟站在窗臺前向皇城西苑眺望，遠處那座衰敗的宮殿在這時候顯得格外蕭索。

陳璟記得，他母妃也在咸安宮住過。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青陽長公主曾帶著年幼的柳翌來皇宮小住。那時候，母妃遠遠指著穿著紅衣的柳翌對自己說：“阿蠻，她就是青陽長公主的女兒柳小姐，是你表妹。”

他聽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阿蠻會帶表妹去玩，不讓旁人欺負她。”

母妃卻撫著他的發頂，笑著嘆道：“傻孩子，柳小姐何等身份，哪里用得著你帶她去玩。”

走得近了，母妃讓陳璟向柳翌問好，陳璟怯生生地說了一句，你好！

柳翌只是略點了點頭道：“公主妹妹，你好。”

見對方把自己當成女孩子，陳璟急得哭了出來。

然而柳翌不僅沒有向他認錯，反而嫌惡地轉過頭對長公主說：“娘，她的哭聲可真是太惱人了，她母親都不教她的嗎？”

就因為她一句話，他母妃被打入冷宮。他是皇子，雖不至于一起被貶，但自母妃失寵那天起，他也從此嘗盡各種世態炎涼。

然而再遇到柳翌時，她似乎早已忘了他是誰，忘了是她害他母妃被打入冷宮的。當她看見他時，甚至還會朝他笑，會拉著他的手，問他，你叫什么，你陪我玩好不好。

阿蠻，阿蠻，耳邊忽然響起柳翌幼時清脆的嗓音。

阿蠻，我帶你去我家玩好嗎？

阿蠻，可惜我已經跟陳嬰表哥定親了，不能分開兩個來嫁給你，我若有妹妹，就把她嫁給你，你看我對你多好。

她對他那么親熱，卻不知道他就是那個被她當成公主的皇子陳璟，她對自己的好，像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賞賜。

他想拒絕她，他想說我喜歡的人是你，我不要你的什么妹妹。然而他不敢，他怕再一次得罪柳翌。

而直到青陽長公主被柳亭南和他父皇聯手扳倒，他才活得有一個皇子的尊嚴。

那些不堪的歲月讓陳璟懂得權勢對于一個人有多重要。

所以，當柳亭南找到他，以幫他篡奪本該屬于太子的皇位為籌碼，要他娶自己的次女為皇后作交換時，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那筆骯臟的交易，甘愿為柳亭南所操控。只是每當回想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可笑，他最終還是娶了柳翌的妹妹。

兒時戲言，一語成讖。

陳璟的面貌本就生得俊美，此時沉靜，神色中倒也透露著幾分儒雅溫和。然而此時心潮洶涌，原本清亮的目光也跟著明明滅滅。

劉熹知他心事，出聲問道：“陛下是不是還在想柳小姐的事。”

聞言，陳璟方才回過神，道：“劉熹，你是陪朕一起長大的，從前的事，你總還記得一些吧？”

劉熹答道：“怎么不記得，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哇。”

陳璟淡淡道：“你說的不錯，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多年未見，她還是當初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皇后生辰那天，朕在中宮花園里與她打了個照面，她竟然早已不記得朕是誰了。”

劉熹聞言不由得皺眉，道：“那一位眼里除了前太子，就沒別人了，陛下何必跟她計較這些。”

陳璟道：“這么多年了，本該早就看淡的，可越到這時候，心就越熱。總覺得她把朕和朕的母妃害得這樣慘，竟連朕是誰都不記得，當真叫人痛恨。”

劉熹聽他這樣說，心中也是百味雜陳，他道：“既這么說，皇后動手時，您又何苦去攔，死了倒干凈。”

陳璟聞言卻忽而默然，良久：“皇后下令杖她的時候，朕原本也覺得痛快。可是看著口袋里的人一動不動后，卻不知怎么一陣心慌。劉熹你說，是不是因為恨極了，才不想就這么便宜她了。”

劉熹自幼服侍陳璟，當然知道他對柳翌的心意，然而愛又如何，補不回十多年的痛恨。只是既然一再強忍思念，告訴自己深恨柳翌，又何必一定要她不肯放手呢。

最終，陳璟打破沉默道：“去準備些金瘡藥，明兒咱們去探望柳小姐。打都打了，怎么能不往傷口上撒把鹽呢？”

柳翌沒想過陳璟會來看自己，一時間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生得十分俊美，不笑時如美玉一般溫潤靜好，此刻展顏一笑，一雙美麗的桃花眼頓時流光溢彩，讓人不自主地心醉神迷。

柳翌素來看不慣男子生得太過俊美，然而眼前之人眉目之間的秀色，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厭惡，她趴在繡枕上，猶疑地道：“當初我時常進宮，論理應該見過你。”

陳璟沒有回答她，而是撐起了她房中的窗子，閑閑道：“鐘秀宮的戲子在練功呢，皇姨聽得見嗎？”

遠處伶人的咿呀聲陣陣傳來，柳翌認真去聽，原來在唱《穆柯寨》。

她記得很早以前，自己也曾在皇城中聽過一出《穆柯寨》。

那個刀馬旦頭飾上銀花耀眼，冠上兩根長而柔軟的翎毛彎曲著垂下，被她捏在手中擺弄，當她唱到“藩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當百萬兵”時，左手捏了一個劍決，右手將雪亮的銀劍橫在胸前，眉飛色舞，明艷不可方物。

臺下一片叫好聲，坐在陳文帝右首的太子更是為之傾倒，竟不顧身份，站起來為她鼓掌喝彩。

柳翌記得太子當日穿著朱紫色蟒袍，頭戴一頂蓮花玉冠，俊美得好似畫中仙人。那一瞬間，連她也覺得，那個少年意氣風發，不該就這樣被陰謀所陷害，于是她指著太子對母親說：“娘，我要陳嬰。”

太子便是因此覺得受辱，見怒于她。

沒有人知道她的無奈，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一個人。

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她還沒來得及解釋。

四

看見柳翌陷入悲傷的回憶，陳璟的心里涌起一陣惡意的快感，他道：“當年那個戲子叫如月，人如其名，美如新月。太子當日拼死殺回皇城，就是為了救她。然而其后未久，太子一行被困刻舟崖，如月偷偷扮作太子的模樣，引走了追兵，最終身死西京甕城。”

柳翌聞言默然道：“如此，也不枉陳嬰表哥對她的知遇之恩了。”

聞言，陳璟哂笑道：“若不是太子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為救如月枉送了顧將軍的性命，只怕現在早已復國在望了。”

聞言，柳翌心頭不覺涌起一絲怒意，她哼了一聲道：“不過一個庶出賤子罷了，憑你也配對太子說三道四嗎？”

本以為自己是不在乎這些的，然而陳璟卻還是不自覺地動了怒，他道：“你以為，有柳亭南護著，朕就不敢殺你？”

柳翌聞言哂笑道：“你知不知道柳亭南為什么護著我？因為他想從我這里得到我母親的一樣東西，有了它，柳亭南就可以操控九黎王師數十萬兵馬。若你殺了我，猜猜柳亭南會做什么？”

陳璟不動聲色地道：“你說的東西，可是當年青陽長公主那本記錄著九黎各地官員的名冊？長公主為了一己之私，竟不惜勾結鄰國勢力，最終玩火自焚，柳亭南也想步長公主的后塵嗎？”

這話讓柳翌大為不悅，她母親雖然手握重權，卻從來沒動過謀逆之心。只是陳文帝心胸狹隘，容不下她，勾結了柳翌的生父，長公主的駙馬柳亭南，暗中設計，害長公主身死名裂。

她語中不由得帶上了刺：“你莫驚，那東西我早已交給陳嬰。因為我母親說過，這江山，始終還是要姓陳。”

陳璟聞言一笑，道：“皇姨對太子當真情深，連關系身家性命的東西都交給了他。然而當初事發，太子曾冒死折回皇城救那戲子，卻沒有一起帶走皇姨。這難道便是所謂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嗎？”

柳翌素來要強，聞言頓覺面上無光，她恨聲道：“你別得意，你們這些所謂天家骨血，在我看來，不過一群可憐蟲罷了。

“當初先帝一直想廢太子改立雍王，奈何雍王的母親乃是一個低賤的宮婢。所以唯有鏟除你們這些正統出生的皇子才能讓雍王名正言順地繼位。你還記得梁王陳思嗎？他并非染疾，而是被先帝藥死的。

“那個戲子，也是先帝故意安排去迷惑太子的，若沒有我，太子恐怕早就因沉迷女色被廢。至于你，想來不過是出身低賤，才能幸免于難。然則先帝恐怕至死也想不到，他不惜手刃親兒為雍王鋪路，最后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哈哈。”

此言一出，陳璟忽而一愕，隨即便覺得一陣寒意自心頭涌出。

當初，他父皇極寵愛二皇子雍王，更曾有過廢太子另立之念。然而雍王出身低微，又非長子。而其他皇子的母妃都是世家出身，在朝中各有勢力。因而滿朝之上，沒有人會同意立雍王為儲。

要立雍王為太子的話，除非其余皇子都失去做儲君的資格。

所以皇長子梁王正值盛年的時候，忽然染疾暴斃。

原本清明的太子，忽然之間沉迷女色，無心朝政。

三皇子的母親端妃因善妒被賜死。

五皇子在圍場墮馬，從此落下殘疾。

而他，因為得罪柳翌，連累母妃被打入冷宮。

柳翌的母親青陽長公主倒臺后，他母妃被接出冷宮。剛被冊還封號，卻染上急癥，未幾便撒手人寰。

母妃是將軍之女，身體并不羸弱，一夜之間竟病入膏肓，藥石枉然。這其中的蹊蹺，他早該想到。

原來，他和柳翌，是一樣見棄于自己親生父親，一樣可憐可恨的人嗎？

他竟然還一直在五十步笑百步，思及此，陳璟忽然覺得心中恨極，原來他才是這世上最大的傻瓜。

對上柳翌嘲笑的目光，陳璟咬牙，一字一句地道：“柳翌你聽清楚，我非賤子。我母親是先帝明媒正娶的端淑皇貴妃，我外公是高祖親封的鎮國公秦柯，我舅父是平南大將軍秦江楓。

這皇位，陳嬰配坐，朕也配坐。你也不用得意，別說陳嬰不會來救你，就算有朝一日他回來，朕也絕不會把這江山拱手相讓。你且等著，等朕收拾了柳亭南，便送你們一家去地府團聚。”

說完，陳璟恨恨地走出那間屋子，那時的他被怒氣沖昏頭腦，甚至不清楚自己都說了什么。

多年來恨錯了人，竟陰錯陽差走到這地步，連心平氣和地說話也不能。

五

一日朝后，陳璟正批閱奏章，劉熹忽然推門進殿，承上一個托盤。

陳璟伸手揭開蓋在托盤上的錦緞，只見盤中放一塊刻著一個篆體“嬰”字的玉佩，還有一本記載著許多人名地名的書冊。

劉熹輕聲道：“暗探在西京甕城發現了一具男尸，胸前插著匕首，東西就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應該是太子嬰折返西京甕城找那個戲子，最后殉情自盡。”

陳璟將那兩樣東西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良久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道：“這本名冊恐怕就是柳亭南那老匹夫一直在找的，既然他沒有得手，朕也不必再有所忌憚了，通知舅父動手吧。”

劉熹答一聲是，復又小心翼翼地問：“可要告訴咸安宮那一位？”

陳璟一愕，隨即皺眉道：“不必了，要是知道陳嬰死了，她多半要跟了去，朕不會讓她與陳嬰在黃泉下相見的！”

見陳璟執迷，劉熹心里頭暗嘆一聲，終究是沒有再說什么。

三日之后，王朝禁軍攻入相府，柳亭南一怒之下，帶著人馬直取皇城。然而亂黨兵行至西華門時，便被早已埋伏在此的平南將軍秦江楓一舉包圍，盡數擒獲。

柳亭南被當場斬殺，皇帝次日下詔廢后。

皇后來找柳翌的時候，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早已不似當初那般意氣風發，柳翌問道：“你來做什么？”

皇后狠毒地瞥了柳翌一眼，答道：“我來告訴你一些事。”

說著，皇后便把陳嬰已死，柳亭南事敗，自己被廢的事一一告訴了柳翌。

柳翌聞言冷笑不語。

皇后道：“我知道你不肯信。”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兩粒赤紅的丹藥送入口中，“這是千日紅，無藥可解，一會兒我便要死了，你瞧好了。”

說完，皇后忽然失魂落魄地道：“阿姊，陳嬰死了，你好像一點也不難過呢。你的心怎么這么狠？”

柳翌不語，她并不相信皇后所言是真的。

然而皇后沒有繼續糾纏，而是自言自語道：“阿姊，你還記得阿蠻嗎？”

柳翌聞言一愕：“阿蠻？我當然記得，后來他去哪兒了？”

皇后凄然問道：“你喜歡阿蠻嗎？”

柳翌皺眉道：“我怎喜歡一介賤奴？”

聞言，皇后忽然笑了一聲：“阿姊，你知不知道，阿蠻就是當今圣上。他初見你時，一句話得罪了你。先帝畏你母親權勢，將他母妃打入冷宮，他也從此嘗盡世態炎涼。他本該恨你入骨，然而他竟下令宮中之人不得向你提起陳嬰已死之事，他怕你得知陳嬰的死訊，殉情自盡。柳翌，有時候我真羨慕你，為什么你可以得到他的心。而我，無論為他做什么，他始終都不肯愛我呢？”

語畢，皇后服下的毒藥已然開始發作，鮮血從她的嘴角流下，蜿蜒出一地的紅。

回光返照的時候，皇后想起了小時候，她父親偶爾會偷偷接她回相府住幾日。因為不能讓人瞧見，她便總是躲在門后看柳翌和一個極俊秀的小男孩一起玩耍。

她記得柳翌叫他阿蠻，一聲一聲，極親熱。她還記得，柳翌總摟著阿蠻的脖子說：“阿蠻，可惜我已經跟太子表哥定親了，不能分開兩半嫁給你。若我有個妹妹，一定將她許配給你，你看我對你好吧？”

她聽后，便著了魔。上天眷顧了她的美夢，她終于有一天，真的嫁給了朝思暮想的阿蠻，心愿得償，她只覺得自己一生都再無所求了。

所以當她接到暗探的消息，陳璟要對她父親動手時，她也沒有告知父親避走。

她愛陳璟，只要她活著一天，就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然而她也知道，他愛的人從來都不是自己，他從小就喜歡柳翌。她想，如果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柳翌，一定會很恨她，一輩子恨她，也一輩子記得她。

皇后的身體僵硬冰涼，柳翌此時覺得自己的心也在漸漸變涼。她知道，皇后說的是真的，陳嬰是真的死了。

原來再也等不到有人來救自己了，原來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夢影霧花。

又想起陳璟說的那話，你且等著，等朕收拾了柳亭南，便送你們一家去地府團聚。

她柳翌何等身份，怎么能死在一個賤子手中？于是她伸手取過皇后手中握著的那個瓷瓶，倒出里頭所有的藥丸吞入腹中。

尾聲

劉熹進殿稟報皇后和柳翌雙雙自盡的時候，陳璟正在思量應該如何處置柳翌。

他在想，是應該寬宏大量地對她說，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朕不會一概而論。還是應該順著她的意，放低姿態好好兒同她說。

當一切都已不能再提起的時候，有再美的答案也是枉然。

陳璟端過桌邊早已冷掉的茶抿過一口，淡淡道：“那就埋了吧。”

劉熹不敢多說，連忙下去籌辦。

放下杯子時，陳璟看見一絲殷紅順著嘴角流入那淺碧色的茶水里，他抬手用袖子去擦，然而不知為何，嘴角有滴殘血卻怎么都抹不褪，宛如一顆深深印入肌膚的血痣。

陳嬰根本不愛你，為什么你還是選擇了他。

為什么明明都已經走到了這里，卻還是什么都改變不了。

經年，太子問成帝，痣生于肌膚，必有其名，君父唇邊朱砂痣亦當有名。

成帝曰：然，其名意難平。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如花美眷，歲歲年年。

終究意難平。